书城小说聊斋志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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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卷十五(2)

王呼赐酒食,家人又绐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乡里,大呼长班,凡数十声无应者。家人笑曰:“暂卧候,寻他去。”又久之,长班果复来。王搥床顿足,骂:“钝奴焉往!”长班怒曰:“措大无赖,向与尔戏耳。而真骂耶?”王怒,骤起扑之,落其帽。王亦倾跌。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长班可恶,我故惩之,何醉也!”妻笑曰:“家中只有一媪,昼为汝炊,夜为汝温足耳。何处长班,伺汝穷骨?”子女粲然皆笑。王醉亦稍解,忽如梦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犹记长班帽落,寻至门后。得一缨帽如盏大,共异之。自笑曰:“昔人为鬼揶揄,吾今为狐奚落矣。”

异史氏曰:“秀才人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吏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闱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意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

此际行坐难安,则以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则以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我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如此情况,当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观者视之,其可笑孰甚焉。王子安方寸之中,顷刻万绪,想鬼狐窃笑已久,故乘其醉而玩弄之。床头人醒,宁不哑然自笑哉?颐得志之况味不过须臾;词林诸公不过经两三须爽耳,子安一朝而尽尝之,则狐之恩与荐师等。”

刁姓

里有刁姓者,家无生产,每出卖许负之术,实无术也。而数月一归,则金帛盈橐。共异之。会里人有客于外者,遥见高门内一人冠华阳巾,言语啁嗻,众妇丛绕之。近视,则刁。因从旁微窥之。少间,有问者曰:“吾等众中有一夫人,能辨之乎?”盖有一贵人妇微服其中。将以验其术也。里人代为之窘。刁从容望空横指曰:“此何难辨?试观贵人顶上,自有云气环绕。”

众妇不觉集视一人,觇其云气。刁乃指其人曰:“此真贵人!”众惊服,群以为神。里人归述其诈慧。然后知虽小道,亦必有过人之才;不然,亦乌能欺耳目、赚金钱,无本而殖哉!

金陵乙

金陵卖酒人某乙,每酿成,投水而置毒焉。即善饮者,不过数盏,便醉如泥。以此得“中山”之名,富致巨金。早起,见一狐醉卧槽边。缚其四股,方将觅刃,狐已醒,哀曰:“勿见害,请如所求。”遂释之。辗转已化为人。

时巷中孙氏,其长妇患狐为祟,因以问之。答云:“是即我也。”乙窥妇娣尤美,求狐携往。狐难之,乙固求之。狐邀乙去,入一洞中,取褐衣授之曰:

“此先兄所遗,着之当可去。”既服而归,家人皆不之见,袭常衣而出始见之。

大喜,与狐同诣孙氏家,见墙上贴巨符,画蜿蜒如龙。狐惧曰:“和尚大恶,我不往矣。”遂退而去。乙逡巡近之,则真龙盘壁上,昂首欲飞,大惧亦出。

盖孙觅一异域僧为之厌胜,授符先归,僧犹未至也。次日僧来,设坛作法。

邻人共观之,乙亦杂处其中。忽变色急奔,状如被捉;至门外,踣地化为狐,四体犹着人衣。将杀之,妻子叩请。僧命牵去,日给饮食,数月寻毙。

郭安

孙五粒,有僮仆独宿一室,恍惚被人摄去。至一宫殿,见阎罗在上,视之曰:“误矣,此非是。”因遣送还。既归,大惧。移宿他所。遂有僮仆郭安者,见榻上空闲,因就宿焉。又一仆李禄,与僮有夙怨,久将甘心,是夜操刀入,扪之以为僮也。竟杀之。郭父鸣于官。时陈其善为邑宰,殊不苦之。

郭哀号,言:“半生止此子,今将何以聊生!”陈即判李禄为之子。郭含冤而退。此不奇于僮之见鬼,而奇于陈之折狱也。

今日济之西邑有杀人者,其妇讼之。邑令怒,立拘凶犯至,拍案骂之曰:

“人家好好夫妇,直令寡耶!即以汝配之父。亦令汝妻寡守。”遂判合之。此等明决,皆是甲科所为,他途不能也。而陈亦尔尔,何途无才!

折狱

邑之西崖庄有贾某,被人杀于途。隔夜,其妻亦自尽死。贾弟鸣于官。

时浙江费公衤伟祉令淄,亲诣验之。见布袱裹银五钱,尚在腰中,知非为财也者。拘两村邻保,审质一过,殊少端绪,并未榜掠,释放归农。但命约地细察,十日一关白而已。逾半年,事渐懈,贾弟怨公仁柔,上堂屡噪。公怒曰:“汝既不能指名,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呵逐而出。贾弟无所申诉,愤葬兄嫂。一日,以赋役故逮数人至。内一人周成,惧责,上言钱粮措办已足,即于腰中出银袱,禀公验视。公验已,便问:“汝家何里?”答云:“某村。”又问:“去西崖几里?”答曰:“五六里。”问:“去年被杀贾某系汝何亲?”

答曰:“不识其人。”公勃然曰:“汝杀人,尚云不识耶?”周力辩,不听,严梏之,果伏其罪。先是,贾妻王氏将诣姻家,惭无钗饰,聒夫使假于邻。夫不肯,自假之,颇甚珍重。归途,卸而裹诸袱,内袖中;既至家,探袖已亡。

不敢告夫,又无力偿邻,懊恼欲死。是日,周适拾之,知为贾妻所遗,窥贾他出,半夜逾垣,将执以求合。时溽暑,王氏卧庭中,周潜就淫之。王氏觉,大号。周急止之,留袱纳钗。事已,妇嘱曰:“后勿来,吾家男子恶,犯恐俱死。”周怒曰:“我挟勾栏数宿之资,宁一度可偿耶?”妇慰之曰:“我非不愿相交,渠常善病,不如从容以待其死。”周乃去,于是杀贾。夜诣妇曰:

“今某已被人杀,请如所约。”妇闻大哭,周惧而逃,天明妇死矣,公廉得情,以周抵罪;共服其神,而不知所以能察之故。公曰:“事无难辨,要在随处留心耳。初验尸时,见银袱刺万字文,周袱亦然,是出一手也。及诘之,又云无旧,词貌诡变,是以确知其情也。”

异史氏曰:“世之折狱者,非悠悠置之,则缧系数十人而狼籍之耳。堂上肉鼓吹。喧阗旁午,遂频蹙曰:‘我劳心民事也。’云板三敲则声色并进,难决之词,不复置诸念虑。耑待升堂时,祸桑树以烹老龟耳。呜呼!民情何由得哉!余每谓:‘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则必智。盖用心苦则机关出也。’‘随在留心’之言,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

邑人胡成,与冯安同里,世有郤。胡父子强,冯屈意交欢。胡终猜之。

一日,共饮薄醉。颇倾肝胆。胡大言:“勿忧贫,百金之产不难置也。”冯以胡家不丰,故嗤之。胡正色曰:“实相告:昨途遇大商载厚装来,我颠越于南山眢井中矣。”冯又笑之。时胡有妹夫郑伦,托为说合田产,寄数百金于胡家,遂尽出炫冯。冯信之。既散,阴以状报邑令,拘胡对勘。胡言其实。

问郑及产主皆不讹。乃共验诸眢井,一役缒下,则果有无首之尸在焉。胡大骇,莫可置辨,但称冤苦。公怒,击喙数十曰:“确有证据,尚叫屈耶!”以死囚具械制之。尸戒勿出,惟晓示诸村,使尸主投状,逾日有妇人抱状,言为亡者妻,言:“夫何甲,揭数百金出作贸易,被胡杀死。”公曰:“井有死人,恐未必即是汝夫。”妇执言甚坚。公又命出尸于井,视之果不妄。妇不敢近,却立而号。公曰:“真犯已得,但骸躯未全。汝暂归。待得死者首,即招报令其抵偿。”遂自狱中唤胡出,呵曰:“明日不将头至。当械折股!”役押去终日而返,诘之,但有号泣。乃以桔具置前刑势。即又不刑,曰:“想汝当夜扛尸忙迫,不知坠落何处,奈何不细寻之?”胡哀免,祈容急觅。公乃问妇:“子女几何?”答言:“无之。”问:“甲有何戚属?”但言:“有堂叔一人。”慨然曰:“少年丧夫,令仃如此,其何以为生矣!”妇乃哭,叩求怜悯。公曰:“杀人之罪已定,但得全尸,此案即消。消案后速醮可也。汝少妇,勿复出入此门。”妇感泣叩头而下。公出票示里人代觅其首。经宿,即有同村王五报称已获。问验既明,赏以千钱。唤甲叔至曰:“大案已成,然人命重大,非积岁不能得结。侄既无出,少妇亦难存活,早令适人。此后亦无他务,但有上台检驳,止须汝应声耳。”甲叔不肯。飞两签下,再辨,又一签下。甲叔惧,应之而出。妇闻,诣公谢恩。公极意慰谕之。又谕:“有买妇者,当堂关白。”既下,即有投婚状者,盖即报人头之王五也。公唤妇上曰:“杀人之真犯汝知之乎?”答以胡成。公曰:“非也。汝与王五乃真犯耳!”二人大骇,力辨冤诬。公曰:“我久知其情,所以迟迟而发者,恐有万一之屈耳。尸未出井,何以确信为汝夫?盖先知其死矣。且甲死犹衣败絮,数百金何所自来!”又谓王五曰:“头之所在,汝何知之熟也?所以如此其急者,意在速合耳!”两人惊颜如土,不能强置一词,并械之,果吐其实。盖王五与妇私已久,谋杀其夫,而适值胡成之戏也。乃释胡罪。冯以诬告重笞,徒三年。事既结。并未妄刑一人。

异吏氏曰:“我夫子有仁爱名,即此一事。亦以见仁人之用心苦矣。方宰淄时,松才弱冠,过蒙器许,而驽钝不才,竟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是我夫子生平有不哲之一事,则某实贻之也。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