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给友人信中抱怨说:“我举行了两个音乐会,好像还挺受欢迎但尽管如此,仍然叫我烦恼。我不知道,倘若不举行这样的音乐会,我怎么能在这花销昂贵的伦敦租一套必要的较大的住房,雇一辆马车及一个佣人度过三个月呢?”
一个天才的音乐家不得不将自己的琴声作为谋生手段,这与他过去的巴黎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怀念巴黎的沙龙,人们献给他的鲜花和掌声,还有乔治·桑、戴尔芬娜等人围在身边的倩影和温暖。他也思念家乡和亲人,回忆起过去的激情和创作,特别是他独身一人在住处时。
伦敦的交际繁忙季节过去了,贵族成员都纷纷出外消夏去了。肖邦有时闲得无聊,不想作曲,也不想打开琴盖,只好独自一人玩十字跳棋消磨时间。他已不止一次想到死,并在日记本上画了一幅漫画:一扇大门通向一个墓地,在一个大坟顶上插着阴沉沉的十字架,周围则是几个小坟墓。
至于在这期间出现的两位苏格兰女人,肖邦既离不开她俩,并称赞她俩“善良可爱”,但又觉得“烦死了”,因为被她俩宠爱得喘不过气来。在百般无奈时,他还会感叹说:“我真想写点什么,即使是为了使那些好心的女士、厄斯凯恩夫人及简·斯特林小姐感到愉快也好。”
简·斯特林不愿意看到自己心爱的人整天愁眉不展,便竭力劝说他到爱丁堡去,那里有她的姐夫托尔菲肯勋爵的府邸。肖邦无法推却她的盛情邀请,但也并不感到伤心,不觉得快乐,“我麻木不仁,一天天混日子,坐等一切赶快结束。”简·斯特林哪里知道肖邦阴暗的心理,只是盘算着如何让姐夫托尔菲肯勋爵促成自己与肖邦的婚事。
8月5日,经过12小时的旅途颠簸,肖邦终于看到了暮色笼罩的考德尔公馆。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堡,坐落在爱丁堡以西12英里处。客厅里已摆放着一架普雷耶尔钢琴,是简·斯特林事先派人运送来的。肖邦住在楼上,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一个漂亮的花园,附近是一大片森林,远处是连绵不断的山峦。置身于这样良好的疗养环境,肖邦并不满意,苏格兰高地使他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烦恼,他仍然感到身体日趋虚弱,“而且这里的气候一直使我感觉不好”。
78岁高龄的托尔菲肯勋爵热情邀请肖邦参观古堡,那又长又暗的走廊上挂着勋爵祖先的画像,以及厚厚的古堡城墙都有着说不完的古老故事。勋爵吃力地讲解着,肖邦出于礼貌只好硬撑着虚弱的身子恭听着。讲解者很累,听者更累更苦。简·斯特林姐妹俩觉得仅仅这样疗养太清静了,便邀请肖邦一起去海边的一座城堡访问一位亲戚。
他们分乘两辆马车前往,马车行驶在峭壁边的山路上时,肖邦与仆人丹尼尔乘坐的马车的一匹辕马突然受惊,挣脱缰绳,向前狂奔。幸好马车撞在一棵树上,在悬崖边上停住了。机灵的丹尼尔跳下车,把惊吓得目瞪口呆的肖邦从撞坏的车厢里救出来。这时车架已撞碎,压住了另一匹辕马,马车夫则被重重地甩出去,受了重伤。
肖邦有几处轻伤,事后心有余悸地说:“……我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时倒很平静,只是手脚摔断的念头使我十分恐惧。残疾倒不要紧,我真不想受那份罪。”意外的车祸并没有阻止他想参加曼彻斯特的一场综合性音乐会,这是他在离开伦敦前就已答应的事,可以挣回商定的一笔丰厚报酬。但是他的身体已极度虚弱,在伦敦参加的两场半公开的音乐会时,他几乎每天早晨都咯血,剧烈的咳嗽之后,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这一回,他担心自己的琴声过于纤弱,会影响演出效果。音乐会组织者事先已考虑到这一点,特地在节目单上加印了听众须知事项:“恳请诸位会友诚意合作,于演出中保持肃静。”
8月28日晚上,曼彻斯特音乐厅里坐满了1200名观众。瘦弱的肖邦已无法走上舞台,只好被抬到钢琴前,尽管他有那种精神力量产生的奇迹,但肉体的痛苦仍然使他的琴声无法传到后排。
前几排的观众不停地鼓掌,而后排的观众却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于是无法保持肃静,产生了令人不安的抱怨声。当地的报纸也在勉强赞扬了几句之后,便匆匆结束了简短的评语。即使崇拜肖邦的哈莱也只好以寥寥数语作了记录,“肖邦来了,弹了琴,但没有知音。”
不久,肖邦在简·斯特林等人的陪同下,前往格拉斯哥,去参加有10位贵妇人赞助的一场音乐会。简·斯特林为了这场音乐会则显示出了精明的交际手段,听众中有不少地位显赫的斯特林家族成员,显然是来为简·斯特林捧场的。
9月27日下午,肖邦在商业厅举行的音乐会上露面了,但听众只坐满了三分之一的座位,昂贵的票价也吓走了不少人。当地的报纸受到组织者显赫名单的影响,才写出了与此相称的评价和报道。
简·斯特林不愿再看到这种尴尬的冷落场面,在下一场爱丁堡的霍普顿大厅里举办的音乐会之前,她悄悄地买了100张票,分别送给亲朋好友和波兰居民。这是肖邦在苏格兰的最后一次公开演出,没有邀请其他音乐同行同台演出,舞台上只有他孤零零的身影和一架大钢琴。但是肖邦的琴声引起了听众的强烈共鸣,特别是舞台下的波兰同胞,“他们的耳边每响起一首早已忘却的旋律,便带来无数往昔的回忆,使他们欣喜若狂,高声地欢呼起来。”
《爱丁堡晚间新闻报》的评论者敏感地抓住了这场音乐会中爆出的这种新闻,并对肖邦的《摇篮曲》作了高度评价,“反复出现的小调旋律使人们脑海里浮现出一幅静谧、沉睡的夜景,引出的动机听起来像催眠曲,而美妙简朴的旋律及其朦胧的柔和感,又令人感到像一首摇篮曲。这确实是一首迷人的作品,构思和演奏都高雅而精致。”
简·斯特林为了肖邦的英国之行,煞费心思地做出了种种安排,她的亲朋好友也以不同方式同意了她对肖邦的爱慕之情,并且都以为肖邦很快会提出求婚。
然而肖邦却一直保持沉默,简·斯特林还以为他太累了,暂时不愿冒昧地提出。
在这不到3个月中,肖邦已至少换了10个住处,从这个城堡到另一个城堡,从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这期间简·斯特林处于亢奋状态,而肖邦则像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被绑架者,听任摆布。他甚至已写下了遗嘱,“如何处理我那些无用的东西的嘱托”。但是关于肖邦与简·斯特林的结婚传闻还是传开了,在巴黎的好友急忙写信来询问,肖邦感到相当反感:
“……我在信中曾经告诉你,我感到越来越虚弱、寂寞,没有任何希望,没有安身之地,怎么可以从中得出结论,说我要结婚了呢?即使我爱上了一位女子,而她也如我希望的那样爱着我,我也不会结婚的,因为我没有吃的,也没有安身之地。有钱的女子要找有钱的男子,即使要找穷丈夫,也不会要病得快死的人,而会要美貌的青年。以往的“黄昏之梦”,求婚失败的阴影一直顽固地占据着他的心灵,他不愿再受到侮辱和嘲讽,况且他已是心灰意懒的等待死神降临的病人。
我的诚实的苏格兰女子……她们真是诚实,可是也真无聊!愿上帝保佑她们……别人也许以为我要结婚了;可是,这方面需要有生理上的吸引力,而这个未婚女子和我太相像了,怎么可以自己和自己接吻呢?”
肖邦的拒绝理由使收信人格日马瓦伯爵深信不疑,这封信(1848年10月30日,写于爱丁堡)倾露了肖邦灰暗的心理——痛苦、怨恨、无奈、绝望的复杂感情时时包围着他。
……我根本不想有妻子,我只是想家,想念母亲和姐妹。愿上帝保佑她们无忧无虑!这期间我的艺术在哪里了?我把我的心血耗在哪里了?(涂抹字迹)祖国的歌是怎么唱的,我只能勉强记得了。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仿佛正在消失,我神志恍惚,没有力量,(涂抹字迹)……
我不想对您诉苦,因为您要求过我,所以我要对你说,和婚榻相比,我更接近于棺材了。肖邦的这番内心独白,简·斯特林也许未能听到,但“友谊就是友谊”——他的谢绝理由,还是通过其他人的传话告诉了简·斯特林。
这时恰巧伦敦来了一封信,邀请肖邦去参中一场为流亡的波兰人募捐的义演。这为肖邦提供了一个离开苏格兰的最好借口,他告别了众多的新朋友,返回了伦敦。
11月初的伦敦气候,已经让肖邦感到受不了,他在皮卡迪利大街圣詹姆士广场4号的新住处成了病房。他的身体稍稍好些时,便勉强提笔写信给格日马瓦伯爵:自从来到伦敦,我已经病了18天了。由于粘膜炎伴随头疼、气喘以及一切糟糕的症状,我压根儿就没有出过门。
大夫每天来看我……昨天他把我“装扮”了一番,以便使我能到那个为波兰人举行的音乐会及舞会(都十分出色)上去演奏,演奏完我就回家了。我整夜无法入睡,除了咳嗽和气喘外头疼得厉害……
肖邦在信中提及的那场义演是伦敦一年一度的盛大活动,整个活动是一场假面舞会,舞会之前有文娱节目。与肖邦同时自愿参加的还有16名歌唱家和两名指挥家。11月16日晚上,义演的伦敦市政厅里灯火辉煌,寒风不断吹进这高大的建筑物里。在嘈乱的大厅里,浑身浮肿的肖邦的琴声根本无法引起人们欣赏的兴趣。沉浸在一片异样兴奋状态之中的波兰同胞只是一个劲地鼓掌,完全盖住了肖邦的可怜琴声,但事后几乎没有人能回忆起这位天才音乐家弹的是什么乐曲。
谁也没有料到这是肖邦——波兰人民的骄傲,欧洲乐坛史上的钢琴奇才短暂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公演。这对于肖邦来说,他的琴声首先属于他的祖国和人民,他的最后一个音符消融在波兰同胞心里,即使没有激起美丽的感情漪涟,但是他也满足了,因为他已使出了最后的力量向远方的故乡和人民倾述了最后的心声。肖邦卧床不起的消息传出后,那热心的苏格兰姐妹俩也前来探望。在她俩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怨恨、复仇的痕迹,相反的是把更多的关心给予了肖邦。
简·斯特林固执地请求肖邦吃下精美的食物,并且俨然以女管家的身份限制各位来探望的时间。厄斯凯恩夫人是个虔诚的新教徒,她按照心目中上帝的旨意,把《圣经》献给肖邦,恳求他这个不做祷告的天主教徒准备迎接来世的欢乐。
肖邦像一只被逼得无处逃跑的可怜小猫,但又不得不感谢这一对苏格兰姐妹,他私下无可奈何地抱怨说:“我的苏格兰女人是多么的无聊,愿上帝保佑她们吧!只要让她们粘上,你就休想脱身。”惟一的出路便是返回巴黎,他迫切希望自己的身体尽快恢复一些,只要能坚持渡过英吉利海峡,就能马上离开这令人厌恶的伦敦,逃离这个充满药味的“病房”。
“在这里再多待上一天,我简直要发疯了,但我不会死。”
他写信给巴黎的朋友,请他们派人把“奥尔良方场”的公寓收拾一下,“……把床单和枕头给我弄得干净一些……让普雷耶尔星期四晚上给我送去一架随便什么样的钢琴,请关照给它加个罩子。请吩咐星期五买一束紫罗兰,好让它在客厅里散发香味,让我回到家里,在通过房间走向卧室的时候,在那儿我也许要长久地躺下去……”如果说这是在重新布置房间,将重新生活,不如说是在为自己装饰一间舒适的“病房”,将在那里告别人间。他绝望地喊道:“……我为什么要回去呢?老天爷为什么不一下要了我的命,而非要这样慢慢地让捉摸不定的热病来折磨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