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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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为兄轼下狱上书

【题解】

本文选自《栾城集》(四部备要本)卷三十五。元丰二年(1079年)苏辙兄苏轼因诗遭御史台李定、舒亶等弹劾,蒙冤下狱,被判刑两年。时与苏轼有来往的人均受牵连,史称“乌台诗案”。此文即写于苏轼下狱之后。文中,作者首先陈述了自己与兄长相依为命的手足深情,接着详细叙述了兄长遭罪的经过,并表达了兄弟二人对朝廷的一片忠心,想以此打动神宗皇帝,救出蒙难兄长。全文婉转深挚,情真意切,十分感人,是苏辙文中声情并茂的佳篇。

【原文】

臣闻困急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者,人之至情也。臣虽草芥[1]之微,而有危迫之恳,惟天地父母,哀而怜之。臣早失怙恃[2],惟兄轼一人,相须为命[3]。

今者窃闻其得罪,逮捕赴狱,举家惊号,忧在不测,臣窃思念。

轼居家在官,无大过恶[4],惟是赋性愚直,好谈古今得失,前后上章论事,其言不一。陛下圣德广大,不加谴责。轼狂狷寡虑,窃恃天地包含之恩[5],不自抑畏[6],顷年通判杭州[7],及知密州[8]日,每遇物托兴作为歌诗,语或轻发。向者曾经臣寮缴进[9],陛下置而不问,轼感荷恩贷,自此深自悔咎,不敢复有所为,但其旧诗,已自传播。臣诚哀轼愚于自信,不知文字轻易,迹涉不逊,虽改过自新,而已陷于刑辟[10],不可救止。轼之将就逮也,使谓臣曰:“轼早衰多病[11],必死于牢狱。死固分也,然所恨者,少抱有为之志,而遇不世出之主[12],虽龃龉[13]于当年,终欲效尺寸于晚节[14]。今遇此祸,虽欲改过自新、洗心以事明主,其道无由[15]。况立朝最孤,左右亲近,必无为言者,惟兄弟之亲,试求哀于陛下而已。”臣窃哀其志,不胜手足之情,故为冒死一言。昔汉淳于公[16]得罪,其女子缇萦,请没为官婢,以赎其父,汉文因之遂罢肉刑[17]。今臣蝼蚁[18]之诚,虽万万不及缇萦,而陛下聪明仁圣,过于汉文远甚,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19]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兄轼所犯,若显有文字,必不敢拒抗不承,以重得罪。若蒙陛下哀怜,赦其万死,使得出于牢狱,则死而复生,宜何以报?

臣愿与兄轼洗心改过,粉骨报效,惟陛下所使,死而后已[20]。

臣不胜孤危迫切,无所告诉,归诚陛下,惟宽其狂妄,特许所乞。臣无任乞天请命,激切陨越[21]之至。

【注释】

[1]草芥:比喻轻微而没有价值,这里是自贬之词。[2]怙恃:父母的代称。古代称父死曰失怙,母死曰失恃。《诗经·小雅·蓼莪》曰:“无父何怙,无母何恃!”[3]相须为命:相依为命。[4]过恶:错误,过失。[5]天地包含之恩:博大之恩,此指对帝王之恩的美誉。[6]抑畏:收敛畏惧。[7]顷年:不久前的时间,此指熙宁四年(1071年)。通判杭州:为杭州通判。[8]知密州:为密州知州。熙宁七年(1074年)苏轼接移知密州之命,于是从杭州赴密州赴任。密州,今山东诸城县。[9]臣寮:即臣僚。寮,通“僚”。缴进:上呈,交纳。《续资治通鉴》卷七十四载:“初,腾沮毁之论,陛下犹置之不问,轼怙终不悔,狂悖之语日闻。”故曰“曾经臣寮缴进”。[10]刑辟:刑罚。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由徐州(今江苏徐州市)调任湖州(今浙江省吴兴县),上表谢恩。因有些事不便明言,便以诗托讽,希望有补于国政,御史李定、舒亶等摘其表皮语,并加入媒孽所为之诗,以诽谤罪逮之下狱,欲置之死地。故文曰已陷于刑辟。[11]“轼早衰”句:苏轼一生忧国忧民,直言敢谏,经历坎坷,受尽磨难,四十多岁即生白发,故曰。其《念奴娇·赤壁怀古》有“早生华发”、《颍州初别子由》诗有“多忧发早白”等语。[12]不世出之主:不常有的英明之君,此是对神宗的美誉。世,三十年为一世。[13]龃龉(jǔyǔ):本意指上下齿不相配合,喻指意见不合,不融洽。[14]尺寸:微薄之力。晚节:晚年,后期。[15]由:机会。[16]淳于公:汉初医学家,名淳于意,又称仓公,齐临菑(今山东临淄)人,曾任齐太仓令。此处作者用“缇萦(tí yíng)救父”的典故。淳于公被人诬陷,遭罪当受刖刑,其女缇萦上书曰:“妾伤乎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由,愿投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皇帝感动,免其父罪,并下诏废除肉刑。[17]肉刑:残害被审判者肉体的刑罚,主要指切断肢体或割裂肌肤的劓(yì)刑、剕(fèi)刑、宫刑等刑罚。[18]蝼蚁:蝼蛄和蚂蚁,比喻力量微小或地位低微,无足轻重的人物。[19]末减:定

罪后减等处刑。[20]死而后已:诸葛亮《出师表》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等句。[21]陨越:颠坠,比喻失职、越职。

【译文】

我听说人困急了就会呼叫苍天,痛极就会呼叫父母,这是人最真的感情。我虽微贱如草芥,但有危急的请求,只有天地父母,可怜并同情我。我早失父母,只有兄长苏轼一人,相依为命。如今我暗地里听说他已得罪于朝廷,并被逮捕入狱,全家震惊,号啕大哭,恐有不测,我内心非常思念。

苏轼无论居家赋闲,还是在官任职,都没有什么大过错,只是生性愚拙耿直,喜欢谈论古今得失,前后上奏章谈论政事,其言论不一致。陛下圣德广大,没有加以谴责。苏轼狂放自信,缺乏考虑,依仗陛下博大之恩,不自己收敛畏惧,从那年任杭州通判,直到任密州知州的日子里,每每有所见便托物寄兴,写成诗歌,语言有时轻率而发。过去,曾有同事呈送过这类东西,但陛下置之一边,没有过问,苏轼非常感激陛下的恩典,从此深深地悔恨自责,不敢再有所写,但那些旧诗,却早已传播于世。我实在是同情苏轼因自信以至于愚拙,不知道文字亦会轻易惹祸,使其笔涉及不敬之事,即使已改过自新,但却已陷入刑罚,不可救了。苏轼将被逮捕之时,曾派人对我说:“我未老先衰,且身体多病,肯定会死于牢狱之中。死本是我应得的,但感到遗憾的是我从小抱有远大志向,并碰上难得的明君圣主,虽然过去意见不合,但仍希望能在晚年尽我微薄之力,报效朝廷。如今遭受这样的大祸,虽想改过自新,洗心革面侍奉皇上,但却没有机会了。何况我在廷中最为孤立无援,身边亲近的人,肯定没有替我说话的,只有至亲兄弟,试着向皇上求求情而已。”我暗地里同情他的志向,不忍兄弟手足之情,所以冒死替他说句话。过去汉代的淳于公得罪于朝廷,他的女儿缇萦请求沦为官婢,以此替父赎罪,汉文帝因她的缘故就罢除了残忍的肉刑。如今我一个微贱之人的诚心,虽然万万比不上缇萦,但陛下的聪明睿智仁慈贤能,却大大超过汉文帝,我想乞求陛下让我辞去现任官职,以此替兄苏轼赎罪。我并不敢奢望减免兄长的罪刑,只要给免去下狱而死之苦就很幸运了。兄长苏轼所犯之罪,如此明显且有文字,肯定不敢抵赖拒不承认,以至于罪上加罪。如能蒙陛下同情可怜,赦免他的死罪,使他能从监狱里出来,那就是死而复生了,(如这样)应当用什么回报呢?我愿和兄长苏轼洗心改过,粉身碎骨报效朝廷,听凭陛下驱使,至死而后已。

我无法承受的孤独危急迫切之情,无处倾诉,全都陈述于陛下,希望陛下宽恕我的狂妄,特答应我的请求。我无权乞天请愿,激切失职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