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韩愈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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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上宰相书

【题解】

这是一封写给宰相的求职信。

韩愈于唐德宗贞元八年(公元792年)考取进士,但进士考中后还需经吏部博学宏辞科考试过关后才能入仕。当时考卷不糊名,所以能否考取并不完全决定于自身的学和文章、人事背景十分重要,所以韩愈“三选于吏部而未得”。他不得不走另一条入仕的道路:呈上著述请吏部或中书省显要官员考核推荐。于是,在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正月二十七日给当时的三个宰相赵憬、贾耽、卢迈写了这封信,并将自己所作文章抄了若干篇呈请他们审阅,希望得到他们的赏识、推荐。文中引经据典,说明据上位者培育人才、举贤能的重要性。从中反映了作者求仕心切。

【原文】

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1]韩愈,谨伏光范[2]门下,再拜献书相公下[3]:《诗》之《序》[4]曰:“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其《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5]。”说者[6]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长育人材,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云者,天下美之之辞也。”其三章曰:“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说者曰:“百朋,多之之辞也。言君子既长育人材,又当爵命之,赐之厚禄,以宠贵之云尔。”其卒章[7]曰:“泛泛杨舟,载沈载浮。即见君子,我心则休。”说者曰:“载,载也。沈浮者,物也。言君子之于人才,无所不取。若舟之于物浮沈,皆载之云尔。‘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云者,言若此,则天下之心美之也。”君子之于人也,既长育[8]之,又当爵命宠贵之,而于其才无所遗焉。《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9]。”其一曰:“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此皆圣人贤士之所极言至论,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则孰能长育天下之人材?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幸今天下无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职;钱谷甲兵之问,不至于庙堂[10]。论道经邦之暇,拾此宜无大者焉!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11],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12],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鸡鸣而起,孜孜[13]焉亦不为利。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人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14]正,辨时俗之所惑[15]。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以求知于天下,亦不悖于教化[16]。妖淫谀佞,诪张之说[17],无所出于其中。四举于礼部乃一得[18],三选于吏部卒无成[19];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宫其可怀。遑遑[20]乎四海无所归,恤恤[21]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滨[22]于死而益固。得其所者争笑之,忽将弃其旧而新是图,求老农老圃而为师悼[23]本志之变化,中夜涕泗交颐[24]。虽不足当诗人、孟子[25]之谓,抑长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抑又闻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毁之,是亦不获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26],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于自弃,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27]吾相也。其可乎?宁往告焉,若不得志,则命也,其亦行矣。

《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28]。’”是皆与善之辞也。抑又闻古之人有自进者,而君子不逆[29]之矣,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之谓也。”抑又闻上之设官制禄,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苟慕其才而富贵其身也,盖将用其能理[30]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己立诚[31],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苟没于利而荣于名也,盖将推己之所余,以济其不足者耳。然则上之于求人,下之于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苟以是而为心,则上之道,不必难其下;下之道,不必难其上。可举而举[32]焉,不必让其自举也;可进而进[33]焉,不必廉[34]于自进也。抑又闻上之化下,得其道,则劝赏不必偏[35]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因人之所欲为而遂[36]推之之谓也。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进者,几希[37]矣。主上感伤山林之士有逸遗[38]者,屡诏内外之臣,旁求于四海[39],而其至者盖厥[40]焉。岂其无人乎哉?亦见国家不以非常之道礼之,而不来耳。彼人处隐就闲者,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乐,其体之所安,岂有异于人乎哉?今所以恶[41]衣食、穷[42]体肤、麋鹿之与处、猨狖之与居,固自以其身不能与时从顺俯仰[43],故甘心自绝而不悔焉。而方闻国家之仕进者,必举于州县,然后升于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44]之逆顺、章句[45]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虽有化俗之方,安边之画,不繇[46]是而稍进,万不有一得焉。彼惟恐入山之不深,入林之不密,其影音昧昧[47],惟恐闻于人也。

今若闻有以书进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辱焉,而荐之天下,而爵命之,而布其书于四方。枯槁沈溺魁闳宽通[48]之士,必且洋洋[49]焉动其心,峨峨焉缨[50]其冠,于于[51]焉而来矣。此所谓劝赏不必偏加乎天下,而天下人焉者也,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者也。伏惟览《诗》、《书》、《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锡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进自举之罪。思设官制禄之故,以诱致山林逸遗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归焉。小子不敢自幸,其尝所著文,辄[52]采其可者若干首,录在异卷,冀辱赐观焉。

干黩[53]尊严,伏地待罪,愈再拜。

【注释】

[1]乡贡:唐代取士的一种办法。由学馆考试推选的为“生徒”,由州、县推选的为“乡贡”,由天子自诏的为“制举”。前进士:已考中进士尚未得官的称为前进士。[2]光范:美好的仪容。对宰相的敬词。[3]再拜:再次拜上,表示恭敬的一种礼节。相公:宰相。下:即阁下,对人的尊称。[4]《诗》:指《诗经》。《序》:指《诗序》,在《诗经》的各篇之前,解释此诗主题者为小序。在《诗经》首篇《关雎》的小序之后,概论全书的为大序。《诗序》作者说法不一,或认为大序为子夏作,小序为毛公作。此处指《小序》。[5]“菁菁者莪”四句:出自《诗经·小雅》,共四首,每首四句。此为第一首。[6]说者:指解释、注疏的人。[7]卒章:最后一首。[8]育:培养,教育。[9]此句出自《孟子·尽心上第二十》:“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10]庙堂:指朝廷。[11]有人:指作者自己。韩愈于唐代宗大历三年(公元768年)生,到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已二十八岁。[12]版:指名册或户籍。[13]孜孜:勤勉不怠惰。[14]抑:遏止。与:跟从。[15]辨:辨别。惑:迷惑。[16]悖:违背。教化:指先王之教。[17]妖淫:怪诞轻浮。谀佞:奸巧谄谀。诪张:虚狂放肆。说:言论。[18]四举于礼部乃一得:韩愈于唐德宗贞元三年、五年、七年、八年四次参加礼部主持的进士考试,第四次才考中,故曰四举乃一得。[19]三选于吏部卒无成:韩愈于德宗贞元九年、十年、十一年三次参加吏部铨选官员的博学宏辞科考试都未过关。[20]遑遑:惊恐不安貌。[21]恤恤:忧愁貌。[22]滨:临,近。[23]悼:伤感。[24]涕泗:眼泪和鼻涕。颐:下颌。[25]诗人:指《诗经》的作者。孟子即孟轲。[26]仁人:行仁义的人。在上位:指当宰相。[27]待:看待。[28]《洪范》:《尚书》篇名。相传为商朝末年箕子所著。这句话是对君主的告诫之词。攸好德:五福中的一种。[29]不逆:不拒。[30]理:治理。[31]诚:真诚。[32]举:推荐。[33]进:提拔,任用。[34]廉:不苟取,可引申为廉耻,以自进为耻。[35]偏:同“遍”,遍及。[36]遂:顺。[37]希:罕见,少。[38]逸:超绝,突出。遗:遗漏。[39]旁求:遍求,广求。[40]厥:短,少。[41]恶:憎恨。[42]穷:困苦。[43]顺俯仰:追随着周旋、应付。[44]声势:声威和气势。[45]章句:分析古书的章节句读。[46]繇:通“由”,从、自。[47]昧昧:昏暗貌,模糊不清的样子。[48]枯槁:贫困。沈溺:指陷于困厄痛苦中。魁闳:高大伟岸。宽通:宽厚通达。[49]洋洋:得意喜乐貌。[50]缨:结冠的带子。[51]于于:悠然自得的样子。[52]辄:特意,专门。[53]黩:玷污。

【译文】

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恭敬敬地跪伏在您的门下,再次拜叩,呈献书信给阁下:《诗经》的《序》中说:“《菁菁者莪》这首诗,是乐于培育人才。处在上位的人能够经常培养人才,就天下都高兴快乐了。”这首诗说:“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解释的人说:“菁菁,即茂盛。莪,是一种小草。阿,指大丘陵。是比喻在上位的人善于培养人才,就如同大丘陵善于生长小苹,能使它长得茂盛。‘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这句诗,是天下赞美他的话。”诗的第三首说:“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解释的人说:“百朋,多给予他的意思。是说居上位的人既善于培养人才,又任用他,赐给他丰厚的俸禄,尊崇和重视他的意思罢了。”诗的最末一章说:“泛泛杨舟,载沈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解释的人说:“载,载也。沈浮指的是物。是说居上位的人对于人才,没有哪一种是不用的。就像船装载东西一样,尽都装载的意思。‘既见君子,我心则休’的意思,是说如果这样做,就天下人都在心里赞美了。”处在上位的人对于一般士人,既要善于培养,又应当任用爱护和重视他们,就使他们的才干没有遗漏了。《孟子》说:“居上位的人有三件快乐的事,而用仁德治天下的人不包括在内。”三乐中的一乐是:“乐得天下的优秀人才而给以教化培育。”这都是圣人贤士说出的最正确透彻的话,古代和现代都应该效法的。然而,谁能够善于培养天下的人才呢?不是我们的君主和我们的宰相吗?谁能教化培育天下的英才,不是我们的君主和我们的宰相吗?很庆幸现在天下太平无事,小的大的官员,各人认真履行职责;钱粮户税武器军备等事,不必提到朝廷上来决定。议论经邦治国之道以外,除去培养人才这件事再没有大的了!

现在有个人已经二十八岁了。他的名字不在农、工、商贾的名册里边,他从事的是读书著文,歌颂尧皇、舜帝的仁政,鸡叫就起床,勤勤恳恳并不是为了功利。他所读的都是圣人的著作,杨子墨翟佛家老子的学说,没有接受到思想里去;他所写的文章都是根据《六经》的要旨写成的,遏止邪说跟从正论,来辨明当前流俗的迷惑。也偶尔有一些感慨激愤怨怼奇突的文辞,目的是希望天下人知道,也没有和教化相违背。怪诞轻浮、奸巧谄谀的文章,没出现在我写的那些文章里。四次参加礼部主持的进士考试才得中,三次参加吏部的博学宏词考试终没有成功;九品的位置可望而不可即,一亩宽的房屋可想而难得到。惊惊恐恐啊天下之大却无所归依,忧忧愁愁啊饥饿时没有吃的,寒冷时没有穿的,临近死亡了志向还很执著。得到职位的人争相嘲笑他,忽然想到放弃旧业另作新的打算,请求种庄稼或种果蔬的老人当老师,伤感原来志向的变化,深夜里眼泪鼻涕在下颌交流。我虽然配不上称《诗经》《孟子》上所说的人才,然而善于培养使成为有用的人,也是可以的!教化培育使成人才,也是可以的。我又听说古时候的人辅佐君主,有一个人得不到恰当的位置,就如同自己被推倒在水沟里面;现在有个人从七岁开始,学习古圣先贤的学说,用来修养自己的品德,积累了二十年,不得已一旦要毁掉它,也就是没有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位置哩。心里想到现在有行仁义的人在当宰相,如果不去禀告他就离去,是真的自暴自弃,不以古时候的君子的行为来对待我们的宰相了。可以这样做吗?宁可前往禀告啊,如果不能实现志向,就是命运注定的了,就应该离开了。

《尚书·洪范》说:“凡是百姓,有计谋有作为,你就记下他的功劳。即使他不能与中正的标准相合,不趋近罪过,就接受他,和颜悦色地赞美他,说:“我攸好德,你就赐给福吧。”都是与人为善的话。又听说古时候的人有自荐的,而君子不拒绝他,说:“这就是‘我攸好德,你就赐给福吧。’所说听了。”又听说朝廷之所以设置官职俸禄,必然要寻求人才而授给他,并不是为了仰慕他的才华因而使他富贵,而是由于要用他的才能去治理没有才能的人,用他的通达事理去治理不明白事理的人。地位卑下的人修养品德树立诚信,必然要寻求一个职务而处的原因,并不是沉浸在利益名声之中,而是为了用自己多余的才能,来接济那些才能不足的人。所以居上位的人寻求人才,居下位的人寻求职位,互相有所追求但目的是相同的。如果存着这样的思想,上面的举措,不必埋怨士林无人才,下面不必埋怨上面不识人。可以推荐的尽都得到推荐,不必让他自荐了;可以提拔任用的,不必以自荐为羞耻。我又听说居上位的人教化民众,能得先王之道,那么规劝奖励不必遍及全天下,而全天下的人都会跟从,因为这是天下人所想要做的他顺着去推动教化罢了。现在天下不从吏部铨选而做官的,太少了。君主感怀于山林里的隐居者中有遗漏了的杰出人才,屡次指示朝里朝外的臣子,遍求于四海之内,然而出来人极少哩。难道没有人才吗?那是因为看到朝廷不用特殊的礼遇对待他们,所以不出山。那些隐居赋闲的人,也是人。他的耳朵、鼻子、嘴巴的欲望,他的精神的追求,他的身体的安适,难道有别于一般人吗?现在他之所以憎恨好衣好食、困苦他的身体、和麋鹿相处、和猿猴共居,是因为他不能做到和时宜、追随附和,因此甘愿自动脱离、断绝来往隐居起来而不后悔。而正好听说国家的做官的人,必需经过州县的推选,然后上升到礼部、吏部,考试他的文章的修饰和文采,考试他分析国家声成气势的顺应和逆阻、分析古书的章节和句读。符合他们的程式的,可以随从在士的行列,虽然有教化风俗的策略,有安定边防的计划,也不由此而稍稍提拔,一万个之中也没有一个得到。他惟恐隐居处山不够深,林不够密,他的踪影模模糊糊,惟恐被人家知道。

现在好像听说有用书信呈送给宰相寻求官职的人,宰相没有埋没他,把他推荐给朝廷,给他职位,把他的著作传扬到四方去。陷于困厄痛苦中的伟岸宽厚通达的士人,必定会欢欢喜喜为之心动,匆匆忙忙地整冠系缨,悠然自得地出山来了。这就是所说的劝诫,奖励不必遍及全天下,而天下人都顺从他。因为这是天下人所想要做的,他顺着去推动教化罢了。内心里想着看到的《诗经》《书经》《孟子》上面的话,思考培育人才赐福的原因,思考古时候的君子辅佐君主的道理,而忘记自己自我推荐的罪过。想着国家设置官位制订俸禄的原因,在于引来山林隐居的杰出人才,普天下的行仁义之道的人,知道他的归依了。小子我不敢自逃避,曾经有所著作,特意选取其中的若干篇,抄录在另外一卷上,希望您能勉强看一看。

玷污了您的尊严,我跪在地上等待被治罪,韩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