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此文为《六经论》第二篇。崇尚礼法,以礼法治世,是儒家理论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经典中曾明确宣称:礼,在天地未分之前就已然存在,它本于天、效于地、列于鬼神。其作用,在于经天地、理人伦、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是维系整个社会政党秩序的有力武器。礼法有如此重要的作用,因而它一直受到历代统治者的高度重视,儒生们将之奉为神明。然苏洵此文,却一反传统的说教,他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考察了礼的产生,认为礼是社会发展的产物,是圣人因势利导,以之来驯服人心的手段。这种反传统的认识,被明人茅坤指责:“苏氏父子兄弟,于经术甚疏,故论六经处大都渺茫不根。”但亦可见出苏洵不囿陈说,敢于自发新论的思想。此文言辞浅显,论说平易,以通达为其主要特点,而不如其他言论那样纵横今古、议论风生。
【原文】
夫人之情,安于其所常为,无故而变其俗,则其势必不从。圣人之始作礼也,不因其势之危亡困辱之者以压服[1]其心,而徒欲使之轻去其旧,而乐就吾法,不能也。故无故而使之事君,无故而使之事父,无故而使之事兄,彼其初,非如今之人,知君、父、兄之不事则不可也[2],而遂翻然[3]以从我者,吾以耻[4]压服其心也。彼为吾君,彼为吾父,彼为吾兄,圣人曰:“彼为吾君、父、兄,何以异于我?”于是坐其君与其父以及其兄,而己立于其旁,且俯首屈膝于其前以为礼,而为之拜,率天下之人,而使之拜其君、父、兄。夫无故而命之拜其君,无故而使之拜其父,无故而命之拜其兄,则天下之人将复嗤笑,以为迂怪[5]而不从。而君、父、兄又不可以不得其臣、子、弟之拜,而徒为其君、父、兄。于是圣人者又有术焉压服其心,而使之肯拜其君、父、兄。然则圣人者果何术也?耻之而已。古之圣人将欲以礼治天下之民[6],故先自治其身,命天下皆信其言,曰:“此人也,其言如是,是必不可不如是也。”故圣人曰:“天下有不拜其君、父、兄者,吾不与齿[7]。”而天下之人亦曰:“彼将不与我齿也。”于是相率以拜其君、父、兄,以求齿于圣人。虽然,彼圣人者,必欲天下之拜其君、父、兄,何也?其微权[8]也。彼为吾君,彼为吾父,彼为吾兄,圣人之拜,不用于世,吾与之皆坐于此,皆立于此,比肩而行于此,无以异也。吾一旦而怒,奋手举梃[9]而搏逐之可也。何则?彼其心常以为吾侪[10]也。何则?不见其异于吾也。圣人知人之安于逸而苦于劳[11],故使贵者逸而贱者劳。且又知坐之为逸,而立且拜者为劳也,故举其君、父、兄坐之于上,而使之立且拜于下。明日彼将有怒作于心者,徐[12]而自思之,必曰:“此吾向之所坐而拜之,且立于其下者也,圣人固使之逸而使我劳,是贱于彼也。奋手举梃以搏逐之,吾心不安焉。”刻木而为人,朝夕而拜之,他日析之以为薪[13],而犹且忌之。彼其始木焉,已拜之犹且不敢以为薪。故圣人以其微权,而命天下尊其君、父、兄,而权者又不可以告人,故先之以耻。呜呼!其事如此,然后君、父、兄得以安其尊而至于今。今之匹夫匹妇莫不知拜其君、父、兄,乃曰:“拜起坐立,礼之末也。”不知圣人其始之教民拜起坐立如此之劳也。此圣人之所虑,而作《易》以神其教也。
【注释】
[1]压服:镇服。[2]“知君、父、兄之不事则不可也”句:儒家将群臣、父子之名分作为社会伦理道德之核心,孔子认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为政的基础。《吕氏春秋》也认为:“同异之分,贵贱之别,长幼之义,此先王之所慎,而治乱之纪矣。”以此,而要求人们无条件地服从君上。[3]翻然:幡然,变动貌。翻,同“幡”。[4]耻:羞愧之心。《孟子·尽心上》:“人不可无耻。”赵岐注:“人不可以无所羞耻也。《论语》曰:‘行己有耻。’”[5]迂怪:迂腐、怪诞。[6]治天下之民:四库本《嘉祐集》作“法天下之民”。今从四库本《唐宋八大家文钞》改。[7]齿:谓如牙齿般地排在一起,意指同列,为伍。[8]微权:隐秘的权谋。[9]梃(挺):棍棒。[10]侪(chái):平等的辈分。[11]逸:享乐。劳:劳苦。[12]徐:慢。[13]薪:柴火。
【译文】
人之常情,总是安于自己习以为常的事,无缘无故去改变人们的习俗,则人们势必不肯相从。圣人开始制作礼法的时候,如果不依顺那令人感到危亡困辱的情势去镇服人们之心,而只想让人们轻易地抛弃旧习,而乐于接受他的法教,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无故而使人们事奉君主,无故而使人们事奉父亲,无故而使人们事奉兄长,人之初并非像当今人,知道不事奉君主、父亲、兄长是不可以的,而他们能幡然改变来服从我,这是我以羞耻去镇服他们心灵的结果,他是我的君主、他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兄长,圣人说:“他为我的君主、父亲以及兄长有什么与我不同?”于是让他的君主、他的父亲、他的兄长坐下,而自己站立在他们的身旁,并且在他们面前俯首屈膝以为礼敬,称之为礼拜,并率领天下之人,使他们礼拜自己的君主、父亲、兄长。无故而使人们礼拜自己的君主,无故而令人们礼拜自己的父亲,无故而使人们礼拜自己的兄长,天下之人将更加以嗤笑,以为这是迂腐、怪诞的行为而必不肯跟从。而那君主、父亲、兄长又不可以不得他的臣下、儿子、弟弟的礼拜,而白白地为其君主、父亲、兄长。于是圣人又有新的方法来镇服其心,而使人们肯拜自己的君主、父亲、兄长。那圣人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呢?这就是使他们感到羞耻罢了。
古时候的圣人将要以礼法来治理天下之民,总是首先自己治理好自己,使天下都信仰他的言行,让人们认识到:“这是圣人啊,他如此说,这就必定不可不照这样做。”所以,圣人说:“天下有不礼拜自己君主、父亲、兄长的人,我不与他同列为伍。”天下之人便认为“圣人将不与我同列为伍了”,于是相继礼拜自己的君主、父亲、兄长,以求能与圣人同列为伍。虽然是这样,那圣人为什么要让天下之人礼拜他们的君主、父亲、兄长呢?这就是他的隐秘的权谋了。
他是我的君主,他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兄长,如圣人倡导的礼拜,不用于世,我与他们都坐在一起,都站在一起,肩并肩而行走在一起,没有区别的地方。我一旦发怒,奋手举起棍棒,去击打、追逐他们,他们认为是完全可以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内心常常认为与我是平等的。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见到自己与我有不同之处。圣人知道人们安于享乐而苦于劳累,故而便使尊贵者享乐而使卑贱者劳苦。并且,圣人又知道坐着为享乐,站立而且礼拜为劳苦,所以抬举他们的君主、父亲、兄长坐之于上,而使他们站立而且礼拜于下。明日,他如有怨怒发作于心,他会慢慢思念这些,必定认为:“这是我从前使之坐于上且受我礼拜之人,而我却是站立在其下之人,圣人定要命名他享乐,而使我劳苦,这是我比他低贱呀,起手举着棍棒去击打、追逐他,我心里感到不安。”将树木雕刻成人,朝夕而礼拜他,他日要将他砍开以为柴火,犹且有畏忌之心。那君主、父亲、兄长起始的时候,也就像树木一样,已然礼拜他们后,犹且不敢将他们砍之为柴火了。所以,圣人用他那隐秘的权谋,使天下之人尊敬他们的君主、父亲、兄长,而权谋不可以告之他人,故而先教人有羞耻之心。
唉!圣人制礼之事原来如此,然后,那君主、父亲、兄长方得以安稳地处于尊贵地位而至于现今。当今的普通男女莫不知礼拜他们的君主、父亲、兄长,还认为拜起坐立,是最微末的礼节。却不知圣人当初教百姓们拜起坐立是如此的劳累呀。这也正是圣人所忧虑的,故而圣人要作《易》来使他的法教神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