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此文是苏洵一篇有名的书信，作于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此年，苏洵再游京师，以布衣身份，自献此文给欧阳修，希望得到欧阳修的引荐、提拔。文章以“知人”及“被人知”为结构中心，首叙其时朝廷诸君子之离合与自己学道粗成的状况，表达希望得到引荐之心；其次则通过对孟子、韩愈、欧阳修诸人文章风格的评述，一方面展露自己的才华，另一方面则通过对欧文的知赏，沟通与欧阳修的感情，为下文直抒心志作铺垫；末尾则叙写自己学文的经过与成就的艰辛，揭露出文章的主题。全文一反作者议论文纵横捭阖的风格。言辞微婉、曲折，周详而又畅达。娓娓叙来，让人有一唱三叹之感，比较典型地表现了苏洵书信体的风格。
【原文】
内翰执事[1］：洵布衣[2］穷尽，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3］。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4］，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5］。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6］，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7］，富公北[8］，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9］，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10］。洵时在京师[11］，亲见其事，忽忽[12］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 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13］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14］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15］异。而余公适亦有功于南方[16］，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17］，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18］，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 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19］，则又为之潸然[20］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21］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22］以言通于其前；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23］，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24］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25］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26］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者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27］已也！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28］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29］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30］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31］，鱼鼋[32］蛟龙，万怪惶惑[33］，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34］。执事之文，纡余委备[35］，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36］，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37］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38］，俯仰揖让[39］，有执事之态。陆贽[40］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41］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42］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书[43］，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44］，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45］，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46］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47］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48］，执事观其如何？嘻[49］！区区[50］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