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询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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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孙武

【题解】

此文为《权书》第六篇。孙武是中国古代伟大的军事家,其所著《孙子兵法》是我国古代军事理论著作中的瑰宝,历来受到人们高度的赞誉。但作者在肯定《孙子兵法》的同时,指出了孙武在实际指挥作战中的失误,强调如不从实际出发,书本就无足为用。作者虽是事后以成败论事,但可见出作者不受陈说所拘,敢于自立新说的风格。

文章先扬而后抑,先肯定《孙子兵法》的成就,而后则以实际战例论其所失。扬,只是一种铺垫、衬托,而抑,才是文章的主旨所在。这一扬一抑,不仅使文章主题明确,还使文意显发波澜。清人刘大櫆评曰:“文特嫋娜百折,情态不穷。”

【原文】

求之而不穷者,天下奇才也。天下之士,与之言兵,而曰:“我不能者。”几人?求之于言而不穷者,几人?言不穷矣,求之于用而不穷者,几人?呜呼!至于用而不穷者,吾未之见也。 孙武十三篇,兵家举[1]以为师。然以吾评之,其言兵之雄乎!今其书,论奇、权、密、机[2],出入神鬼,自古以兵著书者罕所及。以是而揣[3]其为人,必谓有应敌无穷之才。不知武用兵乃不能必克,与书所言远甚。 吴王阖庐之入郢也[4],武为将军。及秦楚交败其兵[5],越王入践其国[6],外祸内患一旦迭发,吴王奔走,自救不暇,武殊无一谋以弭[7]斯乱。若按武之书以责武之失,凡有三焉。《九地》曰:“威加于敌则交不得合[8]。”而武使秦,得听包胥之言,出兵救楚[9],无忌吴之心,斯不威之甚。其失一也。《作战》曰:“久暴师则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10]。”且武以九年冬伐楚[11],至十年秋始还,可谓久暴矣。越人能无乘间入国乎?其失二也。又曰:“杀敌者,怒也[12]。”今武纵子胥、伯嚭鞭平王尸[13],复一夫之私忿,以激怒敌。此司马戍、子西、子期[14]所以必死仇吴也。勾践不颓旧塚而吴服[15],田单谲燕掘墓而齐奋[16],知谋与武远矣。武不达此,其失三也。然始,吴能以入郢,乃因胥、嚭、唐、蔡之怒及乘楚王之不仁,武之功盖亦鲜[17]耳。夫以武自为书,尚不能自用,以取败北,况区区祖其故智余论者而能将乎?且吴起与武[18],一体之人也,皆著书言兵,世称之曰“孙吴”。然而吴起之言兵也,轻法制,草略无所统纪[19],不若武之书词约而意尽,天下之兵说皆归其中。然吴起始用于鲁,破齐[20],及入魏,又能制秦兵,入楚,楚复霸。而武之所为反如是。书不不足信也,固矣。今夫人外御[21]一隶,内治一妾,是贱丈夫亦能,夫岂必有一人而教之?及夫御三军之众,阖[22]营而自固,或且有乱,然则是三军之众惑之也。故善将者视三军之众与视一隶一妾无加焉,故其心常若有余。夫以一人之心,当三军之众,而其中恢恢然[23],犹有余地,此韩信之所以多多而益善[24]也。故夫用兵,岂有异术哉!能勿视其众而已矣。

【注释】

[1]孙武十三篇:孙武著有《兵法》十三篇,世称《孙子兵法》。书中总结了其前代的战争经验,提出了一系列带普遍性的战争规律,在古代战争实践及军事学术上都起过极为重要的作用。宋编《武经七书》,《孙子兵法》为其首,被人誉为“百世兵家之师”。举:推举。[2]“今其书”二句:《孙子兵法》中论述到“奇正、权谋、隐密、机变”等问题。[3]揣:猜测,量度。[4]阖庐:又作阖闾,即吴公子光。其指使专诸刺杀吴王僚而自立,任用伍子胥、孙武等人为将,多次击败楚国。后与越国交战,被越军伤指而死。郢:春秋时楚国国都,旧址在今湖北江陵西北。公元前506年(吴王阖庐九年),阖庐率军攻郢,楚败,吴军入郢。[5]交败其兵:都打败了吴国的军队迎击。楚国求救于秦国,秦国出兵救楚,楚亦收散兵击吴,吴军败。交,都、俱。[6]“越王”句:阖庐死后,其子夫差励精图治,矢志为父报仇。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二年),吴王夫差率精兵伐越,围越王勾践于会稽山,越王用范蠡之计,假意称降,以图后举。夫差不听伍子胥的劝谏,同意接受勾践的投降。勾践留在吴国,悉心事奉夫差,骗得夫差的信任,被放回国。勾践回国后,卧薪尝胆,决心雪此大辱。勾践躬身耕种,食不加肉,衣不文彩,折节下士,与百姓同甘乐,越国大治。公元前475年,勾践率军伐吴,公元前473年,越军攻入吴都,吴灭。[7]弭:消除。[8]《九地》:《孙子兵法》十三篇之一。篇首论述将帅怎样正确利用九种地形,故以“九地”名篇。威加于敌则交不得合:意为兵威加于敌人,则能使敌人的盟国不敢与它联合。[9]出兵救楚:吴王阖庐围攻郢都;楚昭王出奔,使包胥求救于秦,秦国始不欲出兵,包胥依庭墙而哭,七日七夜,口头声不绝,秦便出兵救楚。包胥,楚大夫,姓公孙,因封于申,又称为申包胥。[10]《作战》:《孙子兵法》十三篇之一。文中所引,原文应为:“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化,则诸侯乘其弊而起。”意为旷日持久的战争,则会使国家经济困难,如果军队疲困,锐气挫伤,兵力耗竭,物资用尽,那么,其它的诸侯便会趁此起兵。暴师:军队暴露于外,意指战争旷日持久。殚(dān):竭尽。[11]九年:吴王阖庐九年,即公元前506年。阖庐在此年冬伐楚,第二年才返回本国。[12]杀敌者,怒也:语出《孙子兵法·作战篇》。意为杀伤敌人,在于士兵的愤怒。[13]子胥:即伍子胥,名员。伍子胥及其父伍奢、其兄伍员俱为楚平王臣下。楚平王听信谗言,将伍奢、伍员杀害,伍子胥掘出平王的尸体,以鞭抽打,以雪父兄之仇。伯嚭(pǐ):其先亦为楚臣,后楚平王诛杀其祖伯州犁,伯嚭逃亡吴国,阖庐任为大夫。[14]司马戍:楚将,为左司马。阖庐攻入郢都后,司马戍率军与吴军战,曾在率领雍澨打败吴军,后战死。子西:楚平王之子,子西:楚平王同父异母弟,后为楚令尹,迁都于鄀,复定楚国。子期:即公子结,楚平王之子,子西之弟,曾为楚国大司马。郢都落陷,从楚昭王逃亡至随国。吴军紧追其后,强迫随侯交出楚昭王。子期见势危急,便将昭王藏匿起来。自己假扮为王,准备让随侯交给吴军。后因随侯不愿交人,此事才作罢。[15]颓:倒塌,此谓推倒。塚(zhǒng):坟墓。越国灭吴,未掘吴列祖列宗之墓,吴王夫差自刎,越王令人葬之太湖边,故顺人心服。[16]田单:战国时齐国临淄人。燕昭王时,乐毅率军大败齐国,夺取七十余城,只剩莒、即墨未被攻占。燕军围攻即墨,即墨大夫战死,众人推举田单为将军,率众抵抗燕军。田单为激励士气,使用反间计,故意散布说,“最惧怕燕军抗掘城外的先人坟墓,使先人受到侮辱,最为寒心。”燕军中计,在即墨城外掘墓、焚烧死人。即墨兵士、百姓在城上望见,人人哭泣切齿,愿同燕军决一死战,齐军士气大为振奋。谲(jué):欺诳。[17]唐、蔡:俱为春秋时小诸侯国。两国与楚不和,逐同吴国一道,参与伐楚。鲜(xiǎn):少。[18]吴起:战国时卫人,善于用兵。魏文侯用以为将,击败秦国,夺取秦五座城池,又为魏西河守以拒秦。后为上公叔忌恨,奔楚,楚悼王用以为楚相,吴起明法审令,革除一些不急需之官,抚养战斗之士,务在富国强兵,遂南平百越,北并陈蔡,打退韩、魏、赵诸军而西伐秦,使楚国声名大振。后被楚国贵族害死。世传吴起著有《兵法》一书。《汉书·艺文志》著录《吴起》四十八篇,现存《吴子》六篇,与《孙子兵法》同为著名的古代军事著作。[19]草略无所统纪:以今《吴子》观之,书内不尽言兵事,书中所论述,还涉及到治国、行政等政治问题,故苏洵称其“草略无所统纪”。[20]“然吴起”句:吴起先仕鲁国,娶齐女为妻,会齐国攻打鲁国,吴起为明自己忠于鲁国,将妻子杀掉,鲁君逐拜以为将,终大破齐军。[21]御:统治。[22]阖(hé):关闭。[23]恢恢然:宽广貌。《庄子·养生主》:“以无厚人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24]多多而益善:兵越多而越能治理。善,治理。汉高祖齐邦曾与韩信论将兵,韩信认为刘邦只能将十万,刘邦问韩信能将多少兵,韩信说自己将兵是“多多益善”。

【译文】

向人访求某种东西,那人能应对无穷,他便是天下奇才。天下之士与人谈论兵事,他如回答说:“我不能谈论兵事。”这样回答,天下能有几人?请求与人谈论兵事,而那应对不穷人的人,天下能有几个?那言论可以无穷无尽,但要求其能付诸实践而无止尽人,天下能有几个?哎!做到能实践而无止尽的人,我可从来未曾见过。

孙武的十三篇《兵法》兵家推举为师。如果让我来评论,它恐怕也是最伟大的军事著作了!今天看到的这部书中,论述了战争中的奇正、权谋、隐密、机变等问题,达到了神鬼莫测的境界。自古那些写兵书的人,几乎没有人赶得上他。从此来揣度孙武的为人,必定会认为他有对付敌人的无穷无尽的才干。殊不知孙武用兵作战,却不能一定会胜利,这与他兵书上所谈论的,实在是相差得太远了。

吴王阖庐攻入楚国的郢都之时,孙武为吴国将军。等到秦、楚两国军都打败了吴军,越王勾践又攻占吴国,外祸内患一旦相继发生,吴王只顾奔逃,没有闲暇去谋划自救之道,孙武也简直没有献一计谋来消除这一祸乱。假若按照孙武的兵书所言,来责求孙武的过失,有这样三条。《孙子兵法·九地篇》上说:“如把兵威施加在敌人身上,则敌人的盟友不敢与它联合。”而孙武却使秦国听信包胥乞师之言,出兵救楚,没有一点忌惮吴国之心,这是吴国最没有兵威的表现。这是孙武的第一件过失。《孙子兵法·作战篇》说:“旷日持久的使军队作战,而使士兵疲困,锐气挫伤,兵团耗竭,物资用尽,则其他诸侯国便会趁此疲弊之时而兴兵。”孙武在阖庐九年冬伐楚,到了阖庐十年的秋天才开始还军,可以称之为长久地使军队在外作战。敌人能不乘机攻入吴国吗?这是孙武的第二件过失。《孙子兵法·作战篇》又说:“勇于杀敌,在于兵士的愤怒。”现今,孙武纵使伍子胥、伯嚭去鞭打楚平王的尸体,使个人的私愤得到报复,以此激怒了敌人。这就是楚臣司马戍、子西、子期等人之所以用必死之心来仇恨吴国的原因。勾践进入吴国,而不推倒吴人的坟墓而吴人心服;田单使计,诳骗燕军挖掘齐人坟墓而使齐军激奋,这种智谋与孙武相差太远了。孙武不明白这一点,是他的第三件过失。然而,从事情的开始来看,吴国能得以攻入楚国郢都,是依凭了伍子胥、伯嚭、唐、蔡两诸侯国的愤怒,以及趁着楚王的不仁而攻入郢都的,孙武的功劳确也非常少。

孙武自己写作兵书,尚且不能自己加以运用,因之而取胜,更何况那些小小的、将孙武那些陈旧的智谋、多余的议论奉为宗祖的人,能够带兵作战么?吴起与孙武是同一类型的人都著书论兵,也常称赞他们,称为“孙吴”。然而吴起论兵,比较轻视法制,也显得概略而无严整的系统,比不上孙武的兵书语词简约而意义完整,似乎天下的军事理论都归集在他的书中。但吴起开始效用于鲁国的时候,便大破齐军;到楚国,帮助楚国重新恢复霸业。而孙武的作为与此恰恰相反。书本不足以让人完全相信,是非常肯定的了。

现今在外统治一个奴隶,在家调治一妾,虽是那不中用的男人亦能办到,哪里必定需要有一个人来教啊?至于统御三军之大众,关闭营门而求自我巩固,或且还有动乱,那么,定是三军之大众对统帅有疑惑之处。所以,善于为将的人,看待三军大众就像看待一隶一妾那样,不再加上其他的东西,因而他的心里常常像有闲余一样。以一人之心,去抵挡三军之众,而心中宽大,犹有余地,这就是韩信将兵,越多越能治理的原因。所以,用兵哪有什么奇异的方法!能够不以众人为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