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轼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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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凌虚台记

【题解】这篇文章是苏轼任凤翔府判官时,应太守陈希亮(公弼)的要求写作的,时间是嘉祐八年(1063年)。关于这篇文章,过去有很多人认为有讽刺陈希亮的意思,如杨慎在《三苏文范》里说:“《喜雨亭记》全是赞太守,《凌虚台记》全是讥太守。”在这本书里还引用李贽的话,说:“太难为太守矣。一篇骂太守文字耳。文亦好,亦可感。”但持不同意见的人也不少,如《苏长公合作》引陈元植的话,说此文是“登高感慨,写出杰土风气”,储欣在《唐宋八大家类选》中也说:“登高望远,人人具有此情,惟公能发诸语言文字耳……或云自负所有,揶揄陈太守者,非也。”我们在这里完全没有必要去分辨这篇文章是不是有意讽刺陈太守,只从文章本身来看,读起来好像有很多层次,其实通篇只是兴成和废毁两层意思的互相衬托对比,一写再写,悲歌慷慨,波澜起伏,充分表现了作者的远见卓识。《喜雨亭记》结尾处说,“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是化无为有。《凌虚台记》的结尾则说,“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是化有为无。阐述这有和无之间的交替变换,正是这篇文章的意义所在。

【原文】国于南山之下[1],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2],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3]仗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4]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

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5]。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6],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7],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8]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即已化为禾黍荆棘丘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9]?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勿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释】[1]国于南山之下:国,郡国,指州或府城。南山:即终南山,在陕西省西安市南。[2]“而太守之居”四句:是说太守的所居之处没有很好利用终南山的天然景色,虽然对人的起居没有什么损害的地方,然而靠近山却不知道如何观山望景,以情理而论是不应该如此的。[3]太守陈公:即陈希亮。是方山子陈恺的父亲。[4]蒙翳(yì):遮蔽、隐晦。虺(huǐ):毒蛇、毒虫。[5]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指从建成到废毁,又由废毁到重建,如此交互循环,永远没有穷尽。[6]秦穆之祈年、橐泉也:《汉书·地理志上》:“橐泉宫,孝公起;祈年宫,惠公起。”秦穆公的坟墓葬在此处。[7]长杨、五柞:汉宫的名字,皆在盩厔(旧县名,1964年改名周至县)。长杨宫是汉武帝常常去狩猎和较武的地方;五柞宫是祀神的地方。[8]隋之仁寿:隋朝的宫名,是杨素为隋文帝建造的。规模宏大奢侈。唐之九成:宫名。即隋朝的仁寿宫。

[9]而况于此台欤:例举从建成宏丽而坚固的宫室到破瓦颓墙的废毁状貌,凭吊今古,慷慨悲歌。

【译文】

凤翔府就在终南山下面,所以人们的衣食住行都和山有密切的关系。四周的山,没有高过终南山的;而最靠近终南山的城市,又没超过凤翔的。从靠山靠得最近的凤翔,去探索山势最高的终南山,必须最有利于领略它那巍巍然的气势。但太守住在凤翔却没有很好地利用终南山的天然景观,虽然并不是因为要从高山给人们的居住和行动带来的利弊损益去考虑,而从情理上看这种近山不看山是不应当如此的,这就是为什么要修筑凌虚台的原因吧。

当初还没有修筑这个台的时候,陈太守扶着拐杖在山下自由自在地散步,看见冒出林木上面的重重山形,好像看见从墙外面走过的人们那头上的发髻。于是就说:“这是多么令人奇异的景象。”于是派遣工人在前面挖了一个方形的池塘,就把挖出来的土修筑成这个台,土台一直修到屋檐那么高。人们登上土台,恍惚之间没有想到是爬上了高高的土台,而觉得像是山一下子跳到眼前来了似的。陈公说:“把它命名为凌虚台是很恰当的。”他把这个意思告诉了作为下属的苏轼,要他写这篇《凌虚台记》。

苏轼回复陈公说:“世界万物的废弃或兴修,建成或毁坏,是不可能预先就知道的。过去,这一片荒草遍地的田野,是被晨霜夜露覆盖,狐狸蛇虫任意奔跑隐藏的地方,在那时候,怎么知道要修筑这座凌虚台呢?总之,从荒芜到修建,从建成到毁坏,永远是交相循环,没有穷尽的。那么这座凌虚台将来会再变成荒草野田,都是我无法预见和说清楚的。我曾经同陈公一道登台眺望,东面是秦穆公坟墓所在的祈年宫和橐泉宫,南面是汉武帝狩猎较武的长杨宫和五柞宫,而台的北边则是隋文帝时的仁寿宫,也就是后来唐太宗用来避暑的九成宫。可以想像它们当时的繁盛景象,它们是那样的宏伟、杰出、新奇、漂亮,并且那坚固程度是根本无法动摇的,岂止比这凌虚台超过一百倍!然而过了几代以后,不要说寻找它们原来的大致模样,就是破碎的瓦砾、倒塌的墙壁都看不到了,已经变成栽种水稻包谷的田地,或者成为长满荆棘的坟山和荒坡,而何况是这样一座凌虚台呢?连土台都无法依赖它长久在而不废毁,又何况于人事之间的成败得失,那忽来忽往的变化呢?如果想以一时的成就夸耀于世或自满自足,那显然是错误的!其实人世间可以仗恃依赖的,并不在乎这座凌虚台的存在或毁坏。”这些话既然已经向陈公说了,我就退下来用它写成这篇《凌虚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