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轼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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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李君山房藏书记

【题解】这篇文章是熙宁九年(1076年)苏轼在密州写的。李君名常,字公择,南康军建昌(今江西南城)人。皇祐初禄年考取进士,做过齐州(今济南)知州,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的舅父。李常年轻时候学习非常勤奋,有很多藏书。李氏山房在庐山的白石庵内。这篇文章是李常请苏轼写的一篇藏书记。文章记述了李常读书的成就和藏书情况,尤其是李常把自己的丰富藏书提供给有志于读书人的无私态度,读来实在令人敬佩。文章还对书籍印制的发展历史作了简要考察,说明现在要得到书籍比过去容易得多,但当时的科举士子却“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文章批评了这种不读书、好空谈的不良风气,强调了认真读书的必要性,这对现在也是很有意义的。

【原文】

象犀珠玉怪珍[1]之物,有悦于人之耳目,而不适于用。金石草木丝麻五谷六材[2],有适于用。而用之则弊,取之则竭。悦于人之耳目,而适于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贤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才;仁智之所见,各随其分[3];才分不同,而求无不获得,惟书乎。自孔子圣人,其学必始于观书[4]。当是时,惟周之柱下史老聃为多书[5]。韩宣子适鲁,然后见《易象》与《鲁春秋》[6]。季札聘于上国,然后得闻诗之风雅颂[7]。而楚独有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8]。士之生于是时,得见六经者盖无几,其学可谓难矣!而皆习于礼乐,深于道德,非后世君子所及。自秦汉以来,作者益众,纸与字画日趋于简便[9],而书益多,世莫不有,然学者益以苟简[10],何哉?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11],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12],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此又何也?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择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藏书凡九千余卷。公择既已涉其流,探其源[13],采剥其华实[14],而咀嚼其膏味,以为己有,发于文词见于行事[15],以闻名于当世矣。而书固自如也,未尝少损。将以遗来者,供其无穷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当得[16]。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故所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余既衰且病,无所用于世[17],惟得[18]数年之间,尽读其所未见之书,而庐山固所愿游而不得者,盖将老焉[19],尽发公择之藏,拾其余弃以自补,庶有益乎[20]。而公择求余文以为记,乃为一言,使来者知昔之君子见书之难,而今之学者有书而不读,为可惜也。

【注释】[1]象犀:象牙、犀角。怪珍:奇珍异宝。[2]六材:指干、角、筋、胶、丝、漆六种材料。[3]仁智之所见,各随其分:意思是仁者智者都会因身份才智的不同而各有所见。[4]孔子:《史记·孔子世家》:“孔子读《易》,韦编三绝。”其学必始于观书:是说孔子虽是圣人,其学习也是从读书开始的。是点明书籍的作用和优点。[5]老聃:即老子,姓李名耳,谥聃。曾为周王室的柱下守藏史。 守藏史是掌管藏书的官,所以说他“多书”。[6]韩宣子:晋国的大夫。《左传·昭公二年》载,朝宣子被派往鲁国行朝聘礼,得“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7]季札:春秋吴国公子。《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载,季札朝聘于鲁,请观周乐,鲁国使乐王为之歌二南、国风和雅、颂,季札一一作了评论。[8]左使倚相:左使是官名,倚相是人名。《左传·昭公十二年》载,楚灵王对子革说左史倚相“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的。[9]纸与字画日趋简便:古代没有纸,秦汉以前的文字主要是刻写在甲骨、青铜器、石头、竹木条等书写材料上。秦汉以来竹木简册和帛书成为主要的书写材料。后汉时期发明了纸。六朝隋唐时演变成手抄的帛书和纸书。五代时起才开始发展为印本。文字,战国前为古文(籀文、大篆),秦代出现了小篆、隶书,三国时创造了楷书,以后又有印刷体。所以说纸与字画日趋简便。[10]益以苟简:更加苟且、简略、不认真。[11]市人:指书商。转相摹刻:展转翻印。随着印刷术的进步,北宋刻书业不断发展,尤其神宗时取缔了擅刻图书的禁令后,坊刻、私刻图书业日益繁盛。[12]倍蓰(xǐ)于昔人:几倍地超过了前人。五倍叫蓰。[13]涉其流,探其源:是北说李公择广泛地涉猎图书,探讨典籍的源流。[14]华实:指花和果。[15]见于行事:表现于行动。[16]各足其才分之所当得:满足他们不同才分对知识的渴望。[17]无所用于世:没有什么才学可为世所用。[18]惟得:想能。[19]盖将老焉:大约要终老于此。[20]拾其作弃以自补,庶有益乎:把公择的藏书翻出来,拾取他学过的东西来充实自己,这会是很有益处的。

【译文】

象牙、犀牛角、珍珠、玉石等奇异珍宝,都只有观赏价值,而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各种金属、石材、草料、木材、蚕丝、麻类以及五谷六材等等,虽有实用价值,但不耐用,时间一久就会破烂,并且这些东西总有用完的时候。既要有观赏价值,同时又有实用价值;使用起来不会破损,而且能永远用不完;不论是贤或者不贤的人都会因各自不同的才干而得到益处;不论仁者或智者都会因各自身份才智的不同而增长不同的见识;才能和身份完全不同的人,只要有要求就不会没有收获的东西,那就只有书籍了。

就是作为圣人的孔子,他的渊博学识也一定是从读书开始的。在那个时代,只有任周朝掌管藏书的柱下守藏史李耳那里才有很多书。晋国大夫韩室子被派往鲁国行朝聘礼时,才见到《易象》和《鲁春秋》这两部书。吴国公子季札朝聘于鲁国时,请求观摹“周乐”,鲁国派乐工给他演唱了《周南》《召南》《国风》《大雅》《小雅》和《颂》。而楚国只有任左史的倚相这个人才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些典籍。生在那个时代的读书人,能够见到六经的没有几个,他们做学问是非常困难的。但他们对礼乐的熟习,道德的高深却不是后来的读书人能够赶得上的。

从秦代和汉朝以后,著书立说的人愈来愈多,随着纸张的发明和不断改进,以及文字的演化,写作起来更加简单方便,书也就愈来愈多,到处都可以见到,但读书人却马虎虎地只图简单而不认真研读,这又是为什么呢?我还赶得上见到一些老一辈的读书人,他们说,在他们年轻时候,想寻求《史记》《汉书》都无法得到,或者有了到手的幸运,都是自己赶快手抄下来,连日赶夜地朗诵研读,就怕赶不上归还书籍的时间。近年来,书商辗转摹刻翻印书籍,诸子百家的书,一天就可以翻印上万卷,读书人对于书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按说他们的文章质量和学术水平就应当比过去的人高明几倍才是,然后这些年轻的要应考科举的读书人却把书收起来不认真研读,就像无根的浮萍那样到处闲游清谈,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的朋友李公择,年轻时在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的和尚屋里读书。后来,公择考取进士,离开了庐山,那里的人们思念他,就把他在那儿住过的房屋叫做李氏山房。李氏山房贮有藏书九千多卷。公择对这些书已经广泛涉猎,阅读、探究了它们的源流,就像采摘剩食花果那样充分吸取了这些书籍的精华,化为自己的学识,阐发在他的文章中,表现在他的行为上,因此在当世已经很有名望了。但这些书仍然照样存在,并没有受到一点损失。把这些书留下来给愿意来读书的人,供给他们对知识的无穷无尽渴求,满足具有不同才气和天分的人各自应当得到的知识。李公择不把这些书收藏在他家里,而贮藏在他住过的和尚的房屋里,这种把自己的藏书留给后来的读书人的良好愿望和用心,就真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礼记·中庸》)的仁者之心了。

我身体衰弱并且有病,已经没有什么才学可以为世所用了,只希望有几年时间能够把没有见到过的书都读完,而庐山是我愿意去但未能去成的地方,现在我将要进入老年了,把公择的全部藏书拿出来,拾取他学过的东西来充实自己,也许还是很有益处的。公择要我写一篇文章把这件事记录下来,我就为此述说一番,使后来的人知道过去的人要读书的困难,而现在的读书人却有了书而不认真研读,这是非常可惜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