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本文写于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当时正是政治革新派领袖范仲淹被贬江西饶州前后。宰相吕夷简及其政治上的守旧势力王拱臣、章得象等人,提出朋党之议,想以朋党为辞,把欧阳修、尹师鲁、余安道、郑天休等革新势力,一举压下去。欧阳修针锋相对,一连写了《为君难》上、下篇和《朋党论》等文章,对吕、王等守旧派言论,进行了有力驳斥。
本文例举历史上的前秦和后唐二君,因轻信小人之言,招致国家衰败;而春秋时期的齐桓公、三国时的刘先主,因任用贤能,使国家兴盛,说明为君者必须善于任贤使能。此文在当时很有讽谏意义。
【原文】语曰:“为君难者,孰难哉?盖莫难于[1]用人。”夫用人之术[2],任之必专,信之必笃[3],然后能尽其材,而可共成事。及其失也,任之欲专,则不复谋于人[4],而拒绝群议,是欲尽一人之用,而先失众人之心也。信之欲笃,则一切不疑,而果[5]于必行,是不审事之可否,不计功[6]之成败也。夫违众举事,又不审计而轻发[7],其百举百失而及于祸败,此理之宜然[8]也。然亦有幸而成功者,人情成是而败非,则又从而赞之,以其韦众之独见之明;以其拒谏为不惑群论;以其偏信而轻发为决[9]于能断。使后世人君慕此三者以自期[10]。至其信用一失而及于祸败,则虽悔而不可及,此甚可叹也。前世为人君者,力拒群议,专信一人,而不能早悟以及于祸败者多矣。不可以遍举,请试举其一二:昔秦苻坚地大兵彊[11],有众九十六万,号称百万,蔑视东晋,指为一隅[12],谓可直以气吞[13]之耳。然而举国之人,皆言晋不可伐,更进互说[14]者,不可胜数[15]。其所陈[16]天时人事,坚随以强辩折之[17]。忠言谠论[18],皆沮屈而去[19],如王猛、苻融,老成之言也[20],不听;太子宏、少子诜至亲之言也,不听;沙门道安[21],坚平生所信重者也,数为之言,不听;惟听信一将军慕容垂[22]者。垂之言曰:“陛下内断神谋[23],是矣!不烦广访朝臣以乱圣虑[24]。”坚大喜曰:“与吾共定天下者,惟卿尔[25]。”于是决意不疑[26],遂大举南伐;兵至寿春[27],晋以数千人击之,大败而归。比至洛阳[28],九十六万兵,亡其八十六万。坚自此兵威沮丧[29],不复能振,遂至于乱亡[30]。近五代时,后唐清泰帝患晋祖[31]之镇太原也,地近契丹[32],恃兵跋扈[33],议欲徙之于郓州[34]。举朝之士皆谏以为未可,帝意必欲徙之,夜召常所与谋枢密直学士[35]薛文遇,问之以决可否。文遇对曰:“臣闻作舍道边,三年不能,此事断在陛下,何必更问群臣!”帝大喜曰:“术者言我今当得一贤佐[36],助我中兴,卿其[37]是乎?”即时命学士草制,徙晋祖于郓州,明日宣麻[38],在廷之臣皆失色。后六日而晋祖反书至。清泰帝忧惧,不知所为。谓李崧[39]曰:“我适见薛文遇,为之肉颤[40],欲自抽刀刺之。”崧对曰:“事已至此,悔无及矣!”但君臣相顾,涕泣而已。由是[41]言之,能力拒群议专信一人,莫如二君之果[42]也。由之以致祸败乱亡,亦莫如二君之酷[43]也。方苻坚欲与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以薛文遇为贤佐,助我中兴,可谓临乱[44]之君,各贤其臣[45]者也。或有诘[46]予曰:“然则用人者不可专信乎?”应之曰:“齐桓公之用管仲[47],蜀先主之用诸葛亮[48],可谓专而信矣。不闻举齐蜀之臣民非之也。盖其令出而举国之臣民从[49],事行而举国之臣民便[50];故桓公先主,得以专任而不二[51]也。使令出而两国之人不从,事行而两国之人不便,则彼二君者,其肯专任而信之,以失众心而敛[52]国怨乎?”
【注释】[1]盖:大概。莫:没有。于:比。[2]术:方法。[3]笃:坚定,实在。[4]则:就。不复:不再。谋于人:同另外的人商量。[5]果:果断,坚决。[6]计:考虑。功:指事情。[7]审计:审度。轻发:轻率地蛮干。[8]宜然:应该这样。[9]以:把。为:当成,看做,说成。决:果断。[10]自期:对自己的要求或期望。[11]秦苻(fú)坚:东晋、十六国时,前秦国皇帝苻坚,任用王猛为丞相,压制不守法令的贵族,加强了中央集权。后来苻坚信听将军慕容垂的话,排斥众议,调动九十六万军队大举伐晋,与东晋谢玄战于淝水。结果苻坚大败而还。彊:强。[12]隅:角落。[13]直:简直。气吞:一口气吞食掉。[14]更:一再。互说:互相谏说。[15]不可胜数:不能尽数。胜,尽。[16]其:他们。陈:陈述。[17]随:随即,马上。强辩:强词辩解。折之:打断话题。[18]谠(dǎng)论:正直的话。[19]沮:沮丧。屈:委屈。去:弃去。[20]王猛:字景略,北海剧(今山东寿光县东南)
人,少贫贱,博学,尤好兵书。后为苻坚重用,官至丞相。执政期间,刷新吏治,打击豪强,兴复儒学,选拔人才,劝课农桑,整军经武,为统一北方奠定了基础。苻融:苻坚的弟弟,字博休,今甘肃天水人,有文才谋略,精于骑射。在淝水之战中被晋军杀死。老成之言:老成持重的话。[21]沙门:佛教僧徒,为勤修善法,止息恶行之义。道安:前秦时高僧。[22]慕容垂:前燕主之子。在前燕时封为吴王,后因事惧诛,投奔前秦。因有武功,被苻坚封为将军。淝水之战苻坚败后,他离秦独立,后来称帝定都中山,是为后燕主。[23]内断神谋:意为凭神机莫测的智谋亲自决断。[24]不烦:不劳。圣虑:圣上的思虑。[25]惟卿尔:只有你了。卿,皇上对臣子表示宠爱的称呼。[26]决意:打定主意。不疑:不再疑虑。[27]寿春:古邑名,今安徽寿县西南。[28]比至:及至。洛阳:故城在今河南省偃师县西,洛阳市东。[29]沮丧:懊丧,灰心失望。[30]遂至于乱亡:终于落到了纷乱衰亡的景地。遂,终于。[31]清泰:后唐年号,即清泰年后唐末帝李从珂。晋祖:即后晋建立者石敬塘,当时任后唐河东节度使,镇守太原。因后唐清泰帝要把他调职,因而背叛后唐,勾结契丹灭掉后唐。契丹册封他为帝,建都汴(开封),国号晋。他认契丹主耶律德光为父,自称“儿皇帝”。[32]契丹:国名,东胡族,在我国东北一带地方,五代晋时,改国号辽。[33]跋扈:专横霸道。[34]徙:移防。郓(欲n)州:今山东郓城东。[35]枢密直学士:枢密院(即二府)中的下属官员。枢密院的长官为枢密使、副枢密使,与宰相分秉朝政,具体掌管军武之事。枢密院的下属机构设有学士、直学士、待制、直阁等官。[36]术者:算命的。贤佐:贤良的辅佐。[37]其:指术者所说的那位贤佐。[38]明日:指天明时。宣麻:唐代任命将相,用白麻纸写诏书,宣告于朝廷,谓之“宣麻”。[39]李崧:后唐废帝李从珂大臣。[40]适,刚才。肉颤:指因愤怒而引起的肌肉颤动。[41]由:从。是:这件事。[42]莫:没有人。果:果敢,果断。[43]酷:惨痛。[44]临乱:面临意见纷乱。[45]贤其臣:认为自己的臣子贤良。[46]诘(jié):反问。[47]齐桓公:名小白,齐国国君,春秋战国时期五霸之一。管仲:名夷吾,初事公子纠(齐桓公之兄),后事齐桓公,为齐相,春秋时期的著名政治家。[48]蜀先主:刘备,表字玄德,三国时蜀汉主。他与曹操、孙权鼎足而立,三分天下。后因关羽在荆州被吴国杀害,他亲自将兵伐吴,结果被吴将陆逊打败,死于白帝城。诸葛亮:字孔明,佐刘备败曹操取荆州,定益州,取汉中等地,建国蜀中,与魏吴鼎足而立。刘备即帝位,拜为丞相。[49]盖:句首语气词。从:依从,拥护。[50]便:有利。《战国策·秦二》:“或谓救之便。”[51]不二:没有别的念头。[52]众心:民心。敛:招致。
【译文】常言道:“做皇帝的难啊!难在哪里呢?大概没有比选用人才更难的了。”那用人的方法,任用他必须专一,对他的信任必须坚定。然后才能发挥他的才能,才能共同成就事业。
等到他有了过失,为了表示对他任用的专一,便不再同别人商议,甚至拒绝众人的意见,这是想发挥一个人的作用,却首先失去了众人之心。为了想坚定地信任他,便什么都不考虑,就去果敢地行事,这是不审度事情的能与不能,不预料事情的成败后果了。那种违反众人意见办事,又不审度而轻率地蛮干的人,他办一百件事就会失败一百件事,并将招致祸败,这是理所当然的啊!但是,也有侥幸获得成功的;人们的一般想法往往认为:事情成功了就是做对了;事情失败了就是做错了。那么,对侥幸的成功者,随之而来的就是赞美,把他违反众人意见,说成是有独特的见解;把他拒不纳谏,说成是能不被各种论调所迷惑;把他偏信而又轻率蛮干,说成是英明果断。使后世的人君仰慕这三点,把它作为对自己的期望。以致他信用的人一失败就招致祸殃,虽然悔悟莫及,这是十分可悲的。历史上做人君的,由于极力拒绝众人意见,单独相信某一个人,而不能及早觉醒,以致招来祸殃的,是很多的呀!不能一一列举,请试举一二个例子吧。
从前,前秦苻坚地广兵强,有兵将九十六万,号称百万。他蔑视东晋,指东晋为一隅之地,说是简直可以一口气把它吞掉。可是前秦上下都说东晋不可攻伐,并一再向苻坚交相谏说,真是不可胜数。凡有人陈述天时、人事(不宜攻伐东晋)形势,苻坚便马上强词辩解,打断他们的话题。因此,忠言直话,一律被压抑、遏止、受屈而放弃。如王猛、苻融等老成持重的话,他不听;太子宏、少子诜的至亲之言,他不听;高僧道安,是苻坚平生最信任的人,多次向他进言劝谏,他也不听;只听一个将军慕容垂的话。慕容垂对他说:“陛下有神机莫测的智谋,亲自决断就完全可以了,无需劳驾再广泛征询朝中大臣的意见,以免扰乱陛下的英明思虑。”苻坚大喜说:“和我共同平定天下的,只有你了!”于是立定主意不再疑虑,便大举南侵。军队前进至寿春,东晋仅用数千人的兵力迎击它,前秦军马便大败而回。及至败退到洛阳时,九十六万大军已损失了八十六万。苻坚军队从此之后,士气低沉,不再能振作起来,终于落到了纷乱衰亡的景地。
离现今最近的五代时期,后唐清泰帝(李从珂)害怕后晋祖(石敬塘)镇守太原,地近契丹,怕他凭借兵权,专横抗命,朝议想把他调防郓州。满朝官员都谏止,认为不可,末帝坚持要调动他。晚上,末帝召同自己经常商议国事的枢密直学士薛文遇来询问,以便决定可否。文遇回答说:“微臣听说在道路旁建造房屋,过路的人们意见纷纷,三年也建不成功。这件事在于陛下的明断,何必再询问群臣。”清泰帝十分高兴地说:“术士说我今年当获得一位贤良的辅佐之臣,邦助我中兴,术士说的就是你吧?”即刻命掌制文告的学士草拟诏书,把(后来成为)后晋的开国始祖(石敬塘)调往郓州。天明时宣读诏命,在朝廷上的大臣都为这事惊惶失色。过了六天,晋祖石敬塘反叛的牒文到达朝廷。清泰帝担忧惊惧,不知该怎么办,便对李崧说:“我刚才见着薛文遇,激愤得使我浑身肌肉都颤动起来,真想亲自拔刀杀掉他。”
李崧回答说:“事情已到这个境地,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有君臣互对而视,痛哭流涕罢了。
从这事说来,能极力拒绝众人意见,专信任于一人的,没有谁能像前秦、后唐两个国君那样的果敢了。由于这样而带来祸殃的,也没有谁像这两个国君遭受得这样的惨痛。当苻坚想和慕容垂共同平定天下;清泰帝认为薛文遇是个贤良的佐臣,能邦助自己中兴的时候,可以说他们同是面临意见纷乱的国君,各自认为自己的佐臣子是最贤良不过的了。有人反问我说:“那么,用人的人不可以专信任于一人吗?”回答他说:“齐桓公任用管仲,蜀先主任用诸葛亮,可以说是最专信任于一人的了。也未曾听说齐蜀的臣民会责备他。因为他发出的政令,全国臣民拥护;他推行的事,全国臣民都感到有利,所以齐桓公、刘先主能专任用他而不会有别的念头。假使他发出的政令,两国臣民却不拥护;推行的事两国臣民却不感到有利,那么,这两个国君哪会肯专心任用并相信他,以致失去民心而招来国人的怨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