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本篇是《五代史记》(即《新五代史》)中的《伶官传》序文。《伶官传》记载了后唐庄宗李存勖宠幸伶官败政乱国的史实。本文以“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后以失之者”为教训,说明“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道理和“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的事实,指出一个王朝的盛衰兴亡主要取决于人事,而不在于天命。
【原文】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1]哉!原庄宗[2]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3]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4];燕王,吾所立[5];契丹与吾约为兄弟[6],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7]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8],请其矢,盛以锦囊[9],负而前驱[10],及凯旋而纳之[11]。方其系燕父子以组[12],函梁君臣[13]之首,入于太庙[14],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15]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16],苍皇东出[17],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18],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19],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20]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受益[21]。”忧劳[22]可以兴国,逸豫[23]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24],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25],而智勇多困于所溺[26],岂独伶人也哉!作《伶官传》。
【注释】[1]盛衰之理:指国家治乱、盛衰的原由。理,原由。董仲舒《举贤良对策》云:“故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岂:难道。人事:人的行为举止。[2]原:推原,追本究源,考察。庄宗:指后唐庄宗李存勖(xù)。他是当时我国少数民族沙陀部族的首领,公元923年灭后梁,统一中国北方,建立后唐王朝。[3]世言:世人传说。晋王:指庄宗的父亲李克用。属沙陀族,本姓朱邪。唐末割据今山西省一带地区。后因镇压黄巢起义有功,赐姓李,封为晋王。将终:临死的时候。[4]矢:箭。梁:指后梁太祖朱全忠。他原是黄巢起义军将领,后叛变黄巢,和李克用同为镇压起义军的大军阀,因功被唐王朝封为梁王。后又篡唐自立,国号梁。他曾企图杀害李克用。《新五代史·唐本纪四》载李克用“过汴州,休军封禅寺。朱全忠飨克用于上源驿。夜酒罢,克用醉卧。伏兵发,火起,侍者郭景铢灭烛,匿克用床下,以水醒面而告以难。会天大雨灭火。克用得从者薛铁山、贺回鹘等,随电光,缒尉氏门出还军中。”从此双方结下世仇,誓不两立,屡相攻伐。[5]燕王:指刘仁恭和刘守光父子。《新五代史·杂传第二十七》载燕军将刘仁恭:“拥戍兵攻幽州,行至居庸关,战败,奔晋。晋以为寿阳镇将。仁恭多智诈,善事人。事晋王爱将盖寓尤谨。每对寓涕泣,自言:‘居燕无罪,以谗见逐。’因道燕虚实,陈可取之谋。晋王益信而爱之。乾宁元年,晋击破(李)匡俦,乃以仁恭为幽州留后,留其亲信燕留得等十余人监其军,为之请合于唐,拜检校司空、卢龙军节度使。其后晋攻罗弘信,求兵于仁恭,仁恭不与。晋王以书微责诮之。仁恭大怒,执晋使者,杀燕留得等以叛。晋王自将讨之,战于安塞,晋王大败。”后刘氏父子归附于朱全忠。朱全忠于开平三年(公元909年)封刘仁恭之子刘守光为燕王。从此李刘双方结怨不解。但朱全忠封刘守光为燕王时,李克用已死。此处称“燕王”乃作者追叙之辞。[6]契丹:部族名,指辽国政权。约为兄弟:结为兄弟。《新五代史·四夷附录第一》:“梁将篡唐,晋王李克用使人聘于契丹,阿保机以兵三十万会克用于云州东城。置酒,酒酣,握手约为兄弟。克用赠以金帛甚厚,期共举兵击梁。阿保机遗晋马千匹。既归而背约,遣使者袍笏梅老聘梁……约共举兵灭晋……克用闻之,大恨。”[7]乃父:你的父亲。[8]从事:官名,此泛指一般属吏。少牢:古代祭品。用一猪一羊称少牢。告庙:祭告于祖庙。[9]请:取出的敬语。锦囊:丝织的袋子。[10]负:背着。前驱:在前面跑。[11]及:等到。凯旋:唱着凯歌胜利回军。凯,即凯歌,战胜时所奏的歌曲。组之:指把箭送进庙里藏好。[12]方:当。系:缚。燕父子:指刘仁恭、刘守光父子。组:绳索。[13]函:用木匣子封装。梁君臣:指梁末帝朱友贞(朱全忠之子)及其部将皇甫麟。事见《旧五代史·梁书·末帝纪下》:“帝闻中都之败,唐(晋)军长驱将至……召控鹤都将皇甫麟,谓之曰:‘吾与晋人世雠,不可俟彼刀锯。卿可尽我命,无令落雠人之手。’麟不忍。帝曰:‘卿不忍,将卖我耶!’麟举刀将自刭,帝持之,因相对大恸。戊寅夕,麟进刃于建国楼之廊下,帝崩。麟即时自刭……(唐庄宗)寻诏河南尹张全义收葬之,其首藏于太社。”[14]太庙:皇帝的祖庙。[15]仇雠:仇敌。《左传·成公十三年》:“自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16]“一夫夜呼”二句:《旧五代史·唐书·庄宗纪》载:“(公元926年)贝州(治所在今河北省清河县)军士皇甫晖等,因夜聚萍博不胜,遂作乱。”攻入邺都(今河南安阳),邢州、沧州等地驻军相继兵变,成德军节度使李嗣源奉命平叛,也即拥兵叛变自立。一夫:指皇甫晖。[17]苍皇:同“仓皇”,忽遽貌。东出:指同光四年(公元926年)三月庄宗李存勖闻变匆忙率军从洛阳向开封进发,去平叛乱,途中听说李嗣源已叛据开封,又匆忙折回洛阳之事。[18]士卒离散:《旧五代史·唐书·庄宗纪第八》:“初,帝东出关,从驾兵二万五千。及复至汜水,已失万余骑。”[19]“君臣相顾”四句:《旧五代史·唐书·庄宗纪第八》:“甲戌,次石桥,帝置酒野次,悲啼不乐……元行软等百余人,垂泣而奏曰:‘臣本小人,蒙陛下抚养,位极将相。危难之时,不能立功报主,虽死无以塞责。乞申后效,以报国恩。’于是百余人皆援刀截发,置髻于地,以断首自誓。上下无不悲号。”誓天:对天发誓。[20]抑:或是,还是。本:探求,考察。迹:事迹。自:由。[21]“满招损”二句:见《尚书·虞书·大禹谟》孔颖达疏:“自以为满,人必损之。自谦受物,人必益之。”满:自满,骄傲。谦:谦虚。益:好处。[22]忧劳:忧思操劳。[23]逸豫:闲适安乐。豫,安乐。[24]“数十伶人困之”二句:《新五代史·伶官传》:“庄宗既好俳优,又知音,能度曲……自其为王,至于为天子,常身与俳优杂戏于庭,伶人由此用事,遂至于亡。”又:“郭门高者,名从谦,门高其优名也。虽以优进,而尝有军功,故以为从马直指挥使。从马直,盖亲军也……是时,从马直军士王温宿卫禁中,夜谋乱,事觉被诛……从谦恐,退而激其军士曰:‘罄尔之赀,食肉而饮酒,无为后日计也。’军士问其故,从谦因曰:‘上以王温故,俟破邺,尽坑尔曹。’军士信之,皆欲为乱……四月丁亥朔,朝群臣于中兴殿,宰相对,三刻罢。从驾黄甲马军阵于宜仁门,步军阵于五凤门以俟。庄宗入食内殿,从谦自营中露刃注矢,驰攻兴教门,与黄甲军相射。庄宗闻乱,率诸王卫士击乱兵出门。乱兵纵火焚门,缘城而入,庄宗击杀数十百。乱兵从楼上射帝,帝伤重,踣于绛霄殿廊下。自皇后、诸王、左右皆奔走。至午时,帝崩。” 伶人:古代乐人。[25]忽微:指很细微的事物。忽,古代极小的度量单位。《孙子算经上》:“度之所起,起于忽。欲知其忽,蚕吐丝为忽,十忽为一丝,十丝为一毫……”[26]所溺:所溺爱的东西。溺,沉迷、嗜好。
【译文】唉呀!国家治乱、兴衰的原由,虽说是天命,难道就不是由于人的作为么?考究后唐庄宗李存勖取得天下的原因和他失去天下的情形,就可以明白这个道理了。
世人传说晋王李克用临死的时候,拿三支箭赐给庄宗李存勖,并告诉他说:“梁王朱全忠,是我的仇人;燕王刘仁恭、刘守光父子,原是我扶持起来的;契丹主阿保机曾与我结为兄弟,后来他们却都背叛了我们晋国去归附了梁国朱全忠。这三件事,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恨。现在给你三支箭,你切不可忘记你父亲的遗志!”庄宗接下这三支箭并把它藏在祖庙里。他以后对外用兵,就派属吏用少牢祭告太庙,取出那三支箭,用锦囊装好,背着走在前面。等到军队胜利归来时,又把箭送回太庙收藏起来。
当用绳索捆缚着燕国刘仁恭父子,用木匣子装着梁国君臣朱友贞和皇甫麟的脑袋,进到太庙,将箭归还给晋国先王并宣告战争胜利的时候,那意气风发的盛美场面,可说是伟大极了!
等到仇敌已被消灭,天下已经安定,皇甫晖夜间一呼而起,叛乱的人们四面响应,庄宗匆忙带领军队从洛阳向东进发云平定叛乱,还没有见到叛军,他手下的军兵就已四处逃散了。庄宗君臣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归向何方;直到拔刀截发,向天起誓,泪水打湿衣襟,这情景又是多么败落悲凉啊!这难道是取天下难而失去天下容易呢?还是探究事物成功与失败的迹象而是全由于人呢?《尚书》上说:“自满招来损失,谦虚能得到好处。”忧思操劳可以使国家兴盛,闲适安乐可以使自身灭亡。这是很普通的道理。因此,当他兴盛的时候,全天下的豪杰没有哪个能同他抗争,到他走向衰败的时候,几十个乐人困扰他,就能使他身死国灭,被天下人所耻笑。
那祸患常常是从很细微的事情中积累起来的,而智慧勇敢的英雄大多易被自己沉迷的事物所困惑,难道仅仅只是乐人吗!为此写了这篇《伶官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