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欧阳修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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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宦者传论

【题解】

本篇是作者欧阳修所撰《五代史记》(即《新五代史》)《宦者传》中的一节对宦官干权乱国的专论。

文章指出:“逢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宦官用事“近而习”,为人“专而忍”,并“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他们一旦讨得了人主的宠爱与信任,便“惧以祸福”把持朝政,人主反而成了他们的掌中之物。“大者亡国,其次亡身。”因此不可不加警惕。

【原文】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1]。女,色而已[2],宦者之害,非一端[3]也。盖其用事[4]也,近而习[5];其为心[6]也,专而忍[7]。能以小善中人之意[8],小信固[9]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10]。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11],而把持之[12]。虽有忠臣硕士[13],列[14]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15]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16]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17]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18],则嚮[19]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20]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21],缓之则养祸而益[22]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23]。虽有圣智[24],不能与谋[25]。谋之而不可为[26],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27]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质[28]而起,至抉其种类[29],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30]。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31],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32],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33]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34],则祸斯及[35]矣;使其一悟[36],捽[37]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38]。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39]也,可不戒[40]哉!

【注释】

[1]源:原本。深:深重,厉害。于:比。女祸:女色之祸,指女色带来的祸殃。[2]色:颜色,指容貌。而已:罢了。[3]一端:一个方面。[4]盖:凡。用事:行事。[5]近:亲近。习:亲幸的人。《尹文子·大道》:“内无专宠,外无近习。”[6]为心:指为人之心。[7]专:独断。忍:残酷。[8]小善:即小惠。善,好处。中(zhòng):击中。意:想法。[9]信:诚实,不欺。《论语·学而》:“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固:稳固。《国语·晋二》:“国可以固。”[10]信而亲之:信任并亲近他。[11]惧:恐惧。以:拿。祸福:指祸殃。[12]把持之:指把持朝纲。[13]虽:假令,即使,纵然。硕士:贤能之士。[14]列:排列。[15]走己:离开自己。[16]前后左右之亲:指宦官。可恃:可靠。[17]把持者:把持朝政的人,指宦官。[18]伏:埋伏,藏匿。帷闼(tà):指宫廷之内。帷,帷幕。闼,宫中小门。[19] 嚮:通“向”,以前。[20]乃:就是。为患:制造祸患。[21]图:图谋,设法对付。《左传·隐公元年》:“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左右之亲近:指宦官。[22]缓之:对付他们迟了。益:愈加。[23]质:抵押,即人质。[24]虽:即使。圣智:指具有超凡的聪明和才智的人。[25]与谋:给(他)谋划。[26]不可为:不能做。可,能。[27]至:到了。甚:厉害,严重。俱:全都。[28]奸豪:奸雄。为质:结盟。《左传·哀公二十年》:“赵孟曰:黄池之役,先主与吴王有质。”[29]至:到,进来。抉:挖出,铲除。种类:指宦官党羽。[30]尽杀:杀尽。已:止,了。[31]常:通常。如此者:就是这样的。[32]于内:在里面,指宫廷之中。[33]益:大约。渐:慢慢地。积:积蓄。势:趋势。[34]不悟:不觉醒。悟,醒悟。[35]斯:乃,就。《孟子·滕文公下》:“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及:到了。[36]使:假使。一悟:一旦醒悟。[37]捽(zuó):揪住。[38]唐昭宗之事:《新五代史·宦者传》:“昭宗信狎宦者,由是有东宫之幽。既出而与崔胤图之。胤为宰相,顾力不足为,乃召兵于梁。梁兵且至,而宦者挟天子走之岐,梁兵围之,三年,昭宗既出而唐亡矣。”是已:就是这样了结的。[39]谓此:说的就是这个。[40]可:岂,怎能。戒:防备。

【译文】

自古以来太监搞乱人的国家,它原本比女色的祸害要深重得多。女人的祸害,只是容貌罢了;太监的祸害,却不单是某一方面啊。凡太监行事,总是能亲近国君并且获得宠幸;他们为人的心思,也总是独断而残酷。他们往往能用小恩小惠打动人心,用小不欺来稳固人家的想法,使国君十分信任并亲近他们。等到他们已经取得信任,然后他们就拿祸殃来恐惧国君,并把持朝政。这时纵使有忠臣和贤能之士,居位在朝廷上面,而国君却认为他们已疏远离开自己,不如太监们饮食起居常在自己前后左右的亲近为可靠啊。所以,前后左右的太监就日益亲近,忠臣和贤能之士就日益疏远,而国君的权势就日益孤单了。国君权势孤单,他惧怕祸患的心思就日益强烈,而把持朝政的太监们的权势便日益牢固。民族的安危出在他们的喜怒之中,国家的祸患埋伏在宫廷之内。那以前所说可靠的,却就是现在制造祸患的人们啊!到了祸患已深方才觉悟,想同疏远的臣子,图谋对付左右的太监。图谋迟了,就会养祸愈深;图谋急了,他们就会挟持君王来做人质。纵使具有超凡的聪明和才智的人,也不能给他谋划。谋划了也不可能做到,做了也不可能成功,到了厉害处就会两败俱伤。所以,祸患大的就会亡国,祸患次一点的就会丧身;并使天下奸雄能以此为借口结盟而起,前来铲除太监党羽,杀尽他们以取悦天下的人心方才作罢。这以前的史书所载太监的祸害,往往都是这样的,不是一代了。

那做国君的人,也并不想养祸在朝廷里面,而把忠臣和贤能之士疏远在外。大概这也是慢慢积蓄并成为一种趋势,才使他不得不这样的。那女色的迷惑,不幸仅在于不能醒悟,祸患就临头了;假使他一旦醒悟,就揪住头发而把她弃去就行了。可是太监的为祸做害,虽然想要悔悟,却因其权势之大而难以弃去啊!唐昭宗的情况就是这样的了。所以说:“太监的祸害比女色的祸害要深重得多。”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怎能不加防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