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国政界往事:大明王朝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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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大明官场乱斗之严嵩死磕徐阶(4)

第二年,即嘉靖二十九年,岁在庚戌,是为公元1550年。这一年,发生了著名的“庚戌之变”,蒙古族骑兵以边境贸易的缘故,在俺答的率领下,大破明军,长驱直入,直薄北京城下。嘉靖皇帝召见大学士们和礼部尚书徐阶,问他们准备以何策对之。严嵩以此事由边境朝贡贸易引起,一句话就把火引到了徐阶身上:“这件事情应该由礼部负责。”徐阶虽然不懂军事,却懂得孤军深入的大部队最怕旷日持久。于是,献上一条虚与委蛇以待援兵的疑兵加缓兵之计。结果,后来的发展基本被徐阶蒙对了。

就在这一次,发生了严嵩断送兵部尚书——国防部长性命的故事。

当时,大兵压城,兵部尚书向首辅请示方略,首辅点拨他说:“若是在边境上,打败了还可以找理由,在天子脚下失利,谁负其责?这是一帮饿贼,吃饱了自然远走高飞。”这位帝国最高军事长官居然就此办理,任敌人在城外烧杀抢掠。后来,如徐阶所说,援兵陆续开到,敌寇也抢掠得差不多了,于是,真的远走高飞了。

然而,城中的皇亲贵戚和大宦官们不干了。原因是,他们的大部分产业都在城外,此次损失最为惨重的倒成了这帮家伙。千夫所指之下,这位兵部尚书锒铛入狱。据说,被抓走前,严嵩就告诉了这位尚书一句话:“有我在,必有你在。”

于是,尚书一口咬定,不派兵出战的决策端出自自己,与别人没有关系。就此,皇帝下令将其处死。据说,直到刽子手的大刀已经提在手里了,这位尚书还在等着严嵩来救他。最后,大刀举起来时,他嘶声喊叫道:“嵩贼误我!嵩贼误我!”从而,为他的家属和在场者留下了这段记载。

有两件事情,差一点让皇帝恨上徐阶,并险些被派个苦差将其逐出京城。一次是请求早立太子,一次是为已故皇后安葬。本来这都是礼部分内的事情,且徐阶的报告也都符合帝国规定。谁知,不合皇帝心意,“帝大怒”。吓得徐阶赶快撤回了自己的提案,并立即重新上了一个完全顺从皇帝的折子,才算把事情缓解下来。据说,当时,严嵩听说了徐阶上的折子后,很高兴,马上和儿子严世蕃商量,看看如何给他再上点眼药,突然听说徐阶已经悄悄撤回原议,方才悻悻作罢。

有一天,严嵩和皇帝聊天,聊到了徐阶,严嵩先是把徐阶夸奖一通,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徐阶这个人缺的不是才华,是多了一点儿二心。”有一种说法,说是皇帝颔首,对此深以为然。

徐阶危矣。

有史家评论徐阶之为人时,说他“外示人以名节,内济之以权术”,和他的隔辈老师王阳明几乎一模一样。清末民初的章太炎,把徐阶和王阳明相提并论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面对险涛恶浪,徐阶处理得相当艰辛。

一方面,他倾全力精益求精地治青词,以期挽回帝心。

另一方面,徐阶平日之为人开始发挥作用。徐阶平时礼贤下士,姿态极低。按惯例,吏部作为帝国最高干部人事机关,是个极度敏感、人人警觉性特高的衙门。因此,至少在表面上,吏部官员对于前来办事的其他众官——不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员,一般都是公事公办,三言两语打发走人了事。而徐阶当吏部侍郎时,对所有来人,均“折节下之”,就是毫无架子,而且必定促膝攀谈,不管边疆内地,吏治社情,民间疾苦,全都深入请教。结果,搞得大家每个人都暗自欢喜,以为徐长官特别看重自己。《明史》说,大家皆“愿为用”,就是都愿意替徐阶办事。

此刻,这种情形开始发挥作用。皇帝在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那儿,时常可以听到一些徐阶的好话。

而最重要也最难办的,则是严嵩。

可能是因为徐阶当政之后做了不少好事,人们为贤者讳的缘故,所以,史书中谈到徐阶巴结严嵩的情节时,大都隐讳简约,吞吞吐吐,欲说还休。其实,这大可不必,所谓清者自清。有一些污点,反倒恰好可以反证出清者之艰难。

事实上,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徐阶在严嵩面前,可能远远不止是像历史学家们告诉我们的那样,只是谦恭和委曲求全而已。实际情况可能还要不堪一些。比如,他可能将自己的孙女许配给了严嵩的儿子做妾;比如,以躲避倭寇的名义,入南昌的户籍,以便和严嵩攀上乡亲之谊。

我们知道,除了杀老乡夏言之外,严嵩极为看重乡里之谊,曾经多方提携和援助过江西老乡,并且,可能花费不算小地在家乡大量架桥修路,举办慈善事业。从严氏父子一生行状及其被抄家后的记载看,他花的肯定不会是自己的钱。不过,人们并不在意钱从何来。据说,直到今天,有些他当年修架的路、桥还在使用之中。至今,许多江西分宜人并不承认严嵩是奸臣的结论。

以是之故,徐阶与另外一位同时的内阁大学士,被当时的人们称为“严嵩的两个小妾”,应该不是无根谣言。这也是后人相当同情徐阶的原因。如丁元荐在《西山日记》中,就将徐阶比喻为含垢忍耻、卧薪尝胆的勾践。不管怎样,徐阶当时饱受屈辱应该是真实的。

即便如此,严嵩并没有放弃挤兑徐阶。

比如,有一个胆子极大的大将军,曾经在倒霉时求严嵩帮过自己,从此,认严嵩为义父。此人最突出的一项事迹是:一次,蒙古族骑兵前来袭扰,他不敢出战,派人花重金请敌人改一个地方攻打,不要到自己防区来。于是,敌人真的换了一个方向。他却就此向皇帝报告,说自己取得大胜,云云。从而,极受皇帝喜爱,被连连加官晋爵。后来,升了大官的此人有些得意忘形,不愿意再和严嵩保持义父子关系,连续得罪了严嵩和陆炳。结果,在陆炳的安排下,案发。

这个家伙曾经和徐阶一起工作过,严嵩便求见皇帝,想将徐阶一起牵连到这个案子中去。谁知,等他很起劲地讲完后,嘉靖皇帝慢悠悠地告诉他,在所有揭发这个案子的人里面,徐阶是第一个。据说,极善随机应变的严嵩,居然呆住了,许久还不过神来。

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公元1552年,即嘉靖三十一年三月,徐阶终于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预机务”——进入内阁,参与军国大事。

这一年,徐阶五十一岁。

从此,徐阶与严嵩朝夕相处,在心里,日夜角力。这个手腕,两个人一掰就是十年。

从公元1542年,即嘉靖二十一年八月十五日,六十二岁的严嵩以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起,到公元1562年,即嘉靖四十一年五月止,八十二岁的老首辅严嵩,在帝国内阁大学士的位置上,整整待了二十年,其中大约有十六年左右为首辅,还有若干时期为独辅。

这期间,大明帝国称得上是异彩纷呈。此异彩纷呈者,乃真正的异彩与怪异世相交织呈现之谓也——

譬如,很好玩的《西游记》,大体上就是在此期间成形的。这本书的出现,绝对是个异数。原因是,数千年来,在中国人所写的书籍中,能够如此充满幽默、调侃和机智、不媚俗、较少装模作样的,此书大约是唯一一本。只要智商指数能够达到九十以上,应该就可以在那些老魔小妖里,看到当时社会的大致情形。

那部真正伟大的医药学著作《本草纲目》,是在严嵩伙同嘉靖皇帝杀夏言的第四个年头开始酝酿的。正是这一年,徐阶成为大学士,正式进入内阁。这本写满花草根茎的书,浸透了只有在最优秀的那类中国人身上才会具有的悲天悯人的伟大情怀。假如知道了这本巨著没有得到过任何官方支持,完全是李时珍在一个污浊的社会里,凭借一己之力完成的话,你就会知道一个人的心灵、性情、才华能够伟大到什么程度。从而使人对这个民族深不可测的潜力怀有深切的信心。

在此期间,王阳明的弟子们则将老师的学说发扬光大,狂侠派何心隐一流人物大受欢迎;其他各种学说与流派纷纷露出端倪,全国各地传播各种思想的书院如雨后春笋,一时间达到鼎盛状态。此种景象,至少表明,朱元璋力图以四书五经统一国人心灵的治国理想,即便不是完全破灭,也显示出失去社会认同之大势。

海瑞的绝大多数故事都是在此期间发生的,包括他把自己顶头上司胡宗宪那骄横不法的公子修理得体无完肤,包括他把对自己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大员鄢懋卿治理得恨不得食肉寝皮,却又毫无办法。但这两个人毕竟还有所不同,胡宗宪似乎没有难为海瑞,只是在后来当作开玩笑,谈论过县太爷海瑞在县衙门后院自己种菜吃,并在为母亲过生日时买了二斤肉,等等。那个鄢懋卿则可能是直接策划了对海瑞的报复。而那篇骂皇帝的千古奇文,也是在不久之后便大放异彩的。

倭寇为祸东南,发生在此期间。由此,既有谭纶、俞大猷、戚继光等人成长为一代抗倭名将,也有朱纨、张经、李天宠等有功无罪却或自杀或被杀的冤魂;既有倜傥豪迈富有谋略,却不得不依靠巴结权奸方才立功的胡宗宪,也有仿佛妖孽托生、无恶不作,却官运亨通的赵文华。更有可敬可爱之女子,于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之中,家国情怀,侠义可风,最终只能自蹈死地。

而一部惊世骇俗的《金瓶梅》,则有大可能是在这个时期酝酿成熟的,尽管还要再过几年才能问世。这是一部在世界范围内受到崇高赞誉的伟大作品,唯独在孕育了她的祖国,后来所有世代都将其视为耻辱和危险,反衬出一种猥琐心理。中国文学几乎没有可能被超越的巅峰之作《红楼梦》,肯定在其中汲取了大量的灵感与养分。

与此相关联的是,此时产生了一位大才子大名士,他就是王世贞。

此人在当时帝国文坛上的领袖地位,达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人的诗文字画,一经他的评点赞赏,顷刻之间便会身价百倍,誉满全国。

这位大才子,在此期间曾经遭遇重大创伤。因此,众多人们认为,《金瓶梅》那位托名“兰陵笑笑生”的作者就是此人——王世贞。这一派论者认定,嘉靖年间仕途黑暗,贿赂公行;富人淫恶,女界秽乱,友朋之道衰微,奸佞之徒嚣张为祸。因此,王世贞认为“中国人,中国社会,已经卑贱堕落到了极点,贪鄙污秽,无所不登峰造极”,于是写作了这本书。

王世贞所遭遇的重大伤害,与严嵩父子密切相关。

王氏家族是江苏太仓之世代书香门第,王世贞的祖父官居南京兵部右侍郎,以谨慎厚道著称。父亲王忬官居右副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此人是个标准的文人,偏偏却在紧急关头屡立军功,且功劳还不小。王世贞则与张居正一样,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是为同年。当时的同年,比之今天的同学关系要紧密许多。

同朝为官的王家父子,对严氏父子基本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不即不离的态度,既不攀附,也不得罪。

谁知,严嵩之子严世蕃偏偏躲都躲不开地找上了门。

从史书记载上看,严世蕃的确天资极高,而且博闻强识,悟性绝佳。可惜,他的外貌粗肥丑陋,有一只眼睛完全失明且性状发生了变异。这是一种令人同情的生理缺陷,一般来说,会对人的心理发生不小的影响。

严世蕃酷爱上古鼎彝之器,就是我们今天理解的古代青铜器,也酷爱字画文玩。史书上有大量记载,表明各级官员是如何在全国范围内,为他进献这些宝物的。从后来的抄家清单上,我们至少可以看到数千件此类物品的名录。可是,还不够。他以各种方式让王世贞父子知道,他需要王家祖传的一幅画。

这个故事有多种版本,我们姑取其一。

据说,这幅画出自五代宋初江西人董源之手,名曰《夏景山石待渡》,为其代表作,乃传世珍品。此画为北宋末年大书画家米芾所一生珍爱,临死时,赠送给了自己结拜为兄弟的王世贞先祖。传到此时,已历四百余年,是王家传家之宝。

如今严世蕃开口索要,令王家父子万分痛苦。最后,万般无奈之下,王世贞请一位高手,做了一幅惟妙惟肖的摹本。结果,为精于此道的严世蕃识破。

在此之前,曾经发生过严嵩诛杀杨继盛事件。从史料上判断,严嵩杀杨继盛和沈炼,可能是此人当政期间最遭人痛恨,并在历史上最为人诟病的。从而,最早结下了严氏父子对王家父子的怨恨。

杨继盛也是张居正、王世贞的进士同年。其为人清廉刚正,富有才华,且胆识过人,官居兵部员外郎。他曾经为一篇奏章,得罪了与严嵩作对的一个权贵,被连贬四级,为狄道县九品典史,相当于今天的县公安局长。狄道县治下在今天的甘肃省陇西地区,是个民族杂居之地。几年小官做下来,这位杨继盛居然官声大盛,当地民众与少数民族同胞竟不叫其官名,直接称呼他为“杨父”。

严嵩一见此种情形,遂想将这位“杨父”拢到自己旗下。于是,杨继盛一年之内又连升四级,成了兵部武选司员外郎,相当于今天的国防部干部司副司长。而且,严嵩还让严世蕃赠折扇一把,上书:“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人这一辈子有一个知心朋友足够了,这辈子就是阁下你了。

谁知,杨继盛一生痛恨的就是严氏父子奸贪误国,见到此物,视为奇耻大辱。他连夜上书皇帝,弹劾严嵩的十大罪状、五大奸宄。此事发生在公元1553年,即嘉靖三十二年,正值严嵩权势熏天之际。朝野为之震撼。

嘉靖皇帝可能确实没想杀他,因此,将他在监狱里关了两年多。其间,大批官员包括徐阶都在试图挽救他的性命,以王忬、王世贞父子奔走最力。原因是,王忬爱才,而王世贞则为杨继盛同年密友,且极其敬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