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国政界往事:大明王朝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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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大明官场乱斗之严嵩死磕徐阶(3)

陆炳是终嘉靖在世期间最受皇帝宠信的第一人,手中常年掌控着帝国的锦衣卫特务组织,这些都可以不论。问题是,陆炳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属于那种一按开关,全身上下到处活动的机灵角色。在严世蕃口中,天下之才他自己占了三分之一,另外占了三分之一的一个人,就是陆炳。此人坏事没少干,但一个最大的长处,就是特别喜欢结交各界名流雅士,和文人士大夫们的关系相当友善。同时,他与夏言和严嵩的交情都不错,没有明显的亲疏远近之分。显然,他应该是夏言尽力争取的同盟军,结果,反被夏言推到了严嵩的阵营,变成了自己极其可怕的敌人。

史书记载说,当时,陆炳很恐慌,给夏言送去三千两白银,大约相当于今天的三四十万元人民币的样子。

据说,夏言一生清廉,最痛恨官吏贪渎。

第二天,这笔钱被退回,上面附着一张字条,曰:老夫一生,只受朝廷俸禄。

陆炳急了,跑到严嵩处求救。严嵩当然不会把自己父子的情形告诉陆炳,他换了一个说法,用春秋战国时期一位磊落伟丈夫的典故,点拨陆炳:“看来只能效法古代名将,如廉颇般负荆请罪了。”

陆炳大悟。来到夏言家门前,长跪请罪。夏言答应不再追究,但要求他自己写一份供状,就是检讨书,自己交给皇帝。从此,陆炳恨夏言入骨。史书上说,严嵩和陆炳就此联合起来,“日与谋倾言”——每天商量着如何干掉夏言。夏言全无觉察。

与陆炳同案犯事的是一位侯爵,乃当今嘉靖皇帝的亲姑父。嘉靖皇帝由藩府王子入继大统时,就是这位姑父前往迎接的。以是之故,该人成为整个大明帝国唯一一位没有军功却被封为侯爵的驸马。他曾经在一次重大的政治斗争中,虽不是为了支持夏言,却在夏言的最后胜利中,起过重要作用。因此,他也应该是夏言的同盟军。

此次,他同样来到夏言家里请罪。在他作势欲跪时,夏言赶快将他扶起,首辅还没有强横到敢让皇亲国戚给自己下跪的程度。夏言相当恳切地劝导这位侯爷,请他以国事为重,莫让蝇头小利坏了一世英名。那侯爷哪有什么英名可言,且从数量上判断,可能也绝非小利。夏言无异对牛弹琴。换来的是侯爷表面诺诺,实则切齿痛恨。

从上述事例中,可以看出,除了恩怨之外,已经六十五岁的老首辅夏言,可能确实希望把乌七八糟的帝国官场,收拾得稍微干净一点。而在上述事例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出,他的这些全无谋略的做法,除了树敌,并使事情变得更糟之外,已经没有可能达到好一点的结果。表明此人的政治智慧与才能已经枯竭。

在这个过程中,他还显然忽视了另外一个可以要命的因素——皇帝的心思。

此时,皇帝已经又一次开始对夏言不满。

已过不惑之年的皇帝,此刻是越发地“惑”了。他真心地、深切地沉浸在道家的修玄斋醮之中,希望以自己的虔诚获得昊天上帝的回应。因此,他特别需要经常地向神灵表达自己的崇敬,同时汇报自己的思想,以求得福佑。其具体做法,就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的——向上帝贡献青词。

写青词的难度,我们在前面已经有所介绍。事实上,真正的难度还在于,写一篇两篇还可以,十篇八篇也能对付。若是三天两头长年累月地写,不管白天黑夜吃饭睡觉地写,还不许重复、还要每出新意,还要全部都符合上帝与皇帝两位神灵的心意,这的确不亚于一件看不到头的苦役。

夏言曾经是一个为皇帝撰写青词的高手,这是皇帝十几年间对他由喜爱、宠信、离不开,到又恨又爱,三番四次赶走了又召回来的原因之一。然而,此时的夏言,可能对此已经厌倦,他不再把为皇帝撰写青词看成是帝国内阁首辅的最重要国事了。平心而论,一个六十五岁的老宰相,每天需要处理来自全国各地的行政事务,还要长年累月地应付皇帝这种根本就是变态的需求,也真够难为他的。于是,时常命手下人代笔,或者用过去的底稿,改头换面一番,呈献上去。

然而,糟糕的事情就此发生,且无可挽回。皇宫里,屡屡发生皇帝恼怒地将他呈来的青词,狠狠摔到地上的形事。

这些情形,夏言完全不知道。原因是,他对皇帝身边的太监从不假以辞色,公事公办,完事拉倒,并不表示什么特殊的客气。这样,太监们自然也就没有义务为他通报什么信息。此种情形,完全符合帝国规制。夏言并没有做错什么。

严嵩则与夏言完全不同。这位比夏言还年长两岁的六十七岁老人,突然青春焕发,真正是老当益壮。他把身心几乎都投入到青词的写作中去了。于是,六十多年积累起来的圣贤经典、仁义道德、诗书礼乐、人生阅历全部化为锦绣文章,化为皇帝的满心喜悦,化为直达上帝面前的缭绕香烟。

严嵩的另外一个不同之处是,他为人很客气。对皇帝身边的人尤其客气。每当与太监接触时,迎来必定嘘寒问暖,送往则殷勤叮嘱保重。最重要的是,握手致意之际,每每会有一个银或金元宝酬谢辛劳。结果,自然大不相同。

据说,嘉靖皇帝经常会让太监们在夜半时分,悄悄观察内阁大学士们在做什么。他得到的消息,差不多都是:夏言在酣然大睡,而严嵩则在孤灯之下苦苦构思撰写青词,常到更深漏尽。

公元1547年,即嘉靖二十六年,对于张居正是个好年头——高中进士并选庶吉士,对于帝国却是一个不祥的年份。

前一年八月,陕西三边总督曾铣上书皇帝,提出收复河套地区,解除蒙古族骑兵对帝国西北边境威胁的方略。嘉靖皇帝找不到感觉,命兵部论证该方案,兵部把球踢回给了曾铣,令与其他西北地区负责人一道商量,拿出可行性报告。夏言则认为曾铣忠勇可嘉,建议皇帝采纳其建议。皇帝接受,下令褒奖曾铣,并决定预做准备,推进此事。

进入嘉靖二十六年以后,却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导致事情急转直下。

七月,陕西发生山崩,古人认为大不吉,乃“分崩离析”之象。

十一月初五,皇宫突发大火,方皇后尚在寝宫之中,嘉靖皇帝却令想冲进去救皇后的太监们赶快救火。导致这位皇后连烧带吓,很快死去。

十二月以后,正值嘉靖皇帝催促尽快落实收复河套之方案时,北京却连连刮起大风霾,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沙尘暴。我国古代数术中,认为大风霾乃是边境刀兵大起的凶兆。

这些灾异连连发生,令嘉靖皇帝大为沮丧且紧张。此后发生的情形,在沈德符那著名的《万历野获编》中记载颇为可信。

当此时,严嵩的亲密朋友,也是嘉靖皇帝最为宠信的道士陶仲文,从斜刺里杀将出来,剑走偏锋并一剑封喉。他使嘉靖皇帝相信:山崩是要应在皇帝身上的。汉代时,发生此种灾异,采用的方式,就是赐三公死。那时的三公,指的是宰相、太尉和御史大夫。如今,只有宰相和边防大将去挡灾,皇帝方可化险为夷。

于是,公元1548年,即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初二,农历春节的第二天,嘉靖皇帝召夏言和严嵩,将上述灾异联系起来,警告他们要“转祸为福”。三天后,初六,皇帝便全盘推翻了对夏言和曾铣的支持。严嵩也一反数年唯唯之态,开始向夏言正面出击。他向皇帝进言,认为这些灾异与首辅夏言的行为密切相关。由此,导致曾铣等人被捕,夏言第四次罢官。

最后的结果已经无须过多浪费笔墨。因为随着陆炳的加入,夏言必定难逃此劫。

事情的大体经过是:

陆炳是审理曾铣一案的最高负责人。他给皇帝的报告中说,曾铣曾经贿赂给夏言数万两白银,所谓收复河套云云,不过是为了掩饰、冒功而已。给曾铣加上了谎报边情、交结近贵——即夏言的罪名。

最后,曾铣和罢官后又被逮捕的夏言全部被处死。

据说,夏言临刑前,嘉靖皇帝曾经一再观望天象,见天无异象,方才传旨行刑。谁知,令旨刚刚传到刑场,便阴云四合,大雨如注。史家谈迁在《枣林杂俎》中记载说,夏言行刑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收复河套,实在是想为皇帝尽犬马之忠啊,哪里想到竟会这样!”

至此,在与夏言近十年的搏杀中,六十九岁的严嵩大获全胜。

此时,沉浸在喜悦中的严嵩,可能没有留意到,有一双满是寒意的眼睛,正在冷冷地盯着自己的背影。

那是帝国吏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徐阶的眼睛。

徐阶是松江华亭人,治下属今天的上海市。《明史》上记载说:此人小时候曾经两次大难不死,成为当地人的传奇。一次是在一岁时,掉进一眼干枯的深井里,救出来后,三天才醒过来;另一次是在五岁时,跟父亲过括苍山,从山崖上摔下去,却挂在树枝上,结果,保住了性命。

嘉靖二年,即公元1523年,徐阶中科举高第,为进士第三人,就是民间所说的探花郎,故直接授官为翰林院编修。前面曾经介绍过,这是一个极清贵的职位,接触皇帝的机会很多,属于帝国晋升速度最快的一类。当年,他只有二十一岁。

这一届主考官是大学士费宏,嘉靖初年著名的首辅杨廷和曾经责怪费宏:为什么不把这位翩翩少年录取为第一名?嘉靖朝大名士王世贞在《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中记载,名相杨廷和曾经指着徐阶说:“此少年名位不下我辈。”

从《明史》的记载里,我们可以大概知道徐阶的相貌:短小白皙,善容止,就是风度翩翩的意思;性颖敏,有权略,而阴重不泄,大约指的是心机很深不轻易外露之意。有一个重要的情形,常被人们忽视,徐阶曾经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与王学门人过从甚密。这可能是他能够最终打倒严嵩的重要原因之一。

进入官场不久,徐阶曾经遭遇过一次不小的挫折。

嘉靖初年,政治风云变幻莫测。恰于此时,徐阶父亲去世。帝国规制,父母去世时,官员必须离开官职回家守孝三年,一般是二十七个月,术语叫“丁忧”。徐阶因祸得福,躲过了“大礼议”期间,官员们于左顺门外廷杖时被迫表态这一劫。谁知,嘉靖皇帝不久就又开始更定祀典,就是改革礼乐祭祀制度。改到孔子祀典时,准备在祭祀时较大幅度地降低孔老夫子的规格,旨在以君权打压师权。徐阶不干了,他侃侃而谈,痛驳一位秉承皇帝旨意、从而势焰正盛的当朝大佬。双方激烈论战,逼得大佬口不择言地冒出一句不伦不类的话来:“你竟敢背叛我!”徐阶一本正经地回答:“只有归附才谈得上背叛,我并没有归附您呀,背叛从何谈起?”说完,作个揖便扬长而去。据说,嘉靖皇帝为此气得破口大骂,曰:“此人这般巧言善辩,翰林院难道可以用这样的人吗?”令人立即把徐阶的名字镌刻在柱子上,谓:“徐阶小人,永不使用。”(陈田《明诗纪事》戊签卷第15,引《国史唯疑》)

当时,据说徐阶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诸多重臣极力相救,最后,被贬到福建的延平府做推官,掌管刑狱。延平府,就是后来出了郑成功的那块地方。

徐阶又一次因祸得福。在地方官任上,此人干得相当漂亮,三年刚满,便被提拔为黄州府同知,相当于地级市第二把手,还没到任,又被提到省里,任浙江按察佥事,相当于主管司法省长的助理,负责学校教育这一块的监察司法。三年后,又被晋升为江西按察副使,成为助理一省司法的副省长。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评论道:徐阶“以文翰起家而志在经世”。意思是:徐阶文人出身,志向却是治理国家。

经此磨炼,徐阶变得圆熟老练,加上年深日久,嘉靖皇帝可能也早忘了当年那一档子不愉快。从此,在官场上一帆风顺。多种史料上都有夏言极看重徐阶,从而多方提携的记载。徐阶一路顺风顺水时,正值夏言当国。由此判断,这种说法应该是可信的。

嘉靖二十年,即公元1541年,徐阶出任国子监祭酒。不久,嘉靖二十二年,徐阶四十三岁时,成为礼部侍郎——副部长,旋即迁为吏部侍郎,并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实际行使着尚书的权力。原因是,连续几任尚书都年事已高且看重此人。此外,他还一度教习庶吉士,并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大约就是这个缘故,他认识了并极其看重张居正,致使张居正对徐阶终身执弟子礼,恭而敬之地以师礼尊事之。

夏言被杀时,徐阶是部级副长官,朝中这个级别的官员有一大帮,尚属人微言轻,我们找不到徐阶在挽救夏言上出过什么大力的证据。

嘉靖二十八年,即公元1549年,夏言被杀的第二年,徐阶出任嘉靖朝最为重要的礼部尚书。

在其他朝代,礼部并不是一个受人看重的部门,之所以在嘉靖一朝变得特别重要,时常从这个部里提拔大学士,是因为嘉靖皇帝屡屡在礼仪祭祀制度上折腾事儿,而且,他在修玄崇道时特别需要礼部的襄赞。

徐阶能够坐上这把交椅,和他极其出色的青词写作,有着极大的关系。《明史》记载说,由于徐阶撰写的青词深获帝心,以至于被皇帝专门召到无逸殿去值班。结果,连徐阶被推荐担任吏部尚书时,皇帝都下令不许。意思是不愿意徐阶离开身边,他需要徐阶随时为自己撰写青词。

这种情形,令已经担任首辅的严嵩极度不安。年过七十的老首辅无法容忍这个夏言奖掖过的小个子,更无法容忍皇帝欣赏除自己之外别人写的青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