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国政界往事:大明王朝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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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大明官场乱斗之张居正搏杀高拱(1)

从嘉靖二十六年步入仕途,到嘉靖四十一年严嵩罢相,十五年间,除了一篇还算言之有物、却基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奏章之外,在那剧烈惨重的政治搏杀中,基本看不到张居正的身影。包括于他有知遇、提携之恩的徐阶身处险恶的漩涡之中时,也看不到他伸出援手的表示。

但是,诚如我们在前面看到的那样,严嵩势焰最盛时,深切忌讳着徐阶,致使那些与徐阶相友善的人们,鬼鬼祟祟,不敢与徐阶相交往。值此之时,唯有张居正,始终以相当磊落的方式与徐阶往还,导致深知徐阶推重张居正的老严嵩,都十分欣赏器重这个年轻人。

此人之道行可谓深矣。

嘉靖二十六年,即公元1547年,张居正科举中第被选为庶吉士之后,教习他们的人,正是刚刚来到翰林院不久的徐阶。

在此之前,徐阶是吏部侍郎,即主管全国干部人事工作的第二把手。当时,连续几任吏部尚书都很看重徐阶,所以,“阶数署部事”,很多时候都是徐阶在代理主持工作。后来来了一位自我感觉极好的尚书,大事小事都要自己说了算。于是,徐阶就躲开了,来兼翰林院学士,不久,成为翰林院掌院学士。

翰林院是在唐代开始设置的,最初的功能,是为皇宫内部提供各种艺术、技艺表现与表演的部门。宋朝的翰林院下设天文、书艺、图画、医官四局,其最高首长叫翰林院勾当官,搞得就连御厨茶酒也称翰林。而所谓翰林学士,则是由具有优秀文学才能的朝臣充任,其工作的部门在唐代叫学士院,在宋代叫翰林学士院,元代则称之为翰林兼国史院。到了明代,才开始将修史、著作、图书等事务归于翰林院,正式成为外朝官署,“备天子顾问”是其重要职能之一。其最高首长就是掌院学士,一般由正三品以上的大臣充任。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职权的部门,却是一个极其清贵的地方。当时,帝国中央已经形成了一个惯例——不是进士不能入翰林,不是翰林不能入内阁,首都北京和留都南京的礼部尚书、侍郎和吏部右侍郎则非翰林者不能担任。从一个统计数字中可以看出其清贵,明朝的宰辅也就是内阁大学士共有一百七十余人,出身翰林者占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因此,人们才会将庶吉士看成是“储相”——后备宰相。

徐阶在翰林院教习的庶吉士们,实际上可以被理解成为中央后备高级干部博士后专修班学员。徐阶兼具双重角色,既是他们的导师,也是他们的校长。就是在此期间,徐阶发现了张居正。

当时,社会上和官场弥漫着一种追求诗词文学名声的热潮,许多类似今天各种沙龙的文学小团体到处涌动:——“前七子”方才凋零,便出来了“后七子”;——唐宋派方兴未艾,复古派大旗已高高举起;——“十才子”的自我感觉刚刚渐入佳境,“八才子”又意气昂扬地迎面而来;——你们哥几个管自己叫“三杰”,我们兄弟们就是“四俊”。

自娱自乐,相当热闹。

其百无聊赖之处,我们可以在今天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看出苗头——那么多才俊名士们,能够如唐诗人宋词人那样,被人们而非专家普遍记住名字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张居正则几乎完全置身于外,与那些热热闹闹的场面保持着距离,相当克制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从史家的论证中可知,张居正也曾经犯过青年人最容易犯的错误——不可救药地喜爱上了文学。科举中第之前,他曾经相当狂热地以古来诗文大家自我期许,并为此着实下过一番苦功。结果,不但发现自己缺少此方面的天赋才气,还耽误了太多时间,以至于错过了嘉靖二十年的全国会试,并在嘉靖二十三年的会试中名落孙山。也有史家认为,张居正之所以没有参加嘉靖二十年的会试,是因为年龄只有十七岁,太小的缘故。姑且存疑。

是故,此时的张居正潜心于国故典章的钻研,默默关注着时势政治,于喧嚣浮华之中,自显出其特立独行。由此,进入了徐阶的视野。

嘉靖二十八年,散馆,庶吉士张居正顺利点翰林,做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大约勉强可以类比为今天的中央政策研究室正处级调研员。此后,又是长长的沉寂。其间,曾经为养病等缘故,回到家乡,前后几达六年。

张居正又一次露面,已经是嘉靖三十九年。返回京师的张居正,出任国子监司业,开始成为国子监祭酒高拱的助手与同事。

国子监是帝国最高教育管理机构和帝国最高学府。祭酒是其最高首长,可以理解成相当于今天的中央最高加唯一国立大学校长;司业则相当于常务副校长,负责以儒学为主的教学事务。从史书记载上看,高拱与张居正志同道合,两人相处得相当好,以至于彼此“相期以相业”。就是说,两个雄心勃勃的家伙,已经在以有朝一日携手担当宰相来互相期许了。

假如他们对对方的个性了解得再深入一些的话,可能彼此就都不会如此期许了。

高拱比张居正早六年科举中第,那一年,即嘉靖二十年,就是张居正没有参加会试的那一年。此后,高拱也被选为庶吉士,毕业后,授官翰林院编修。高拱后来的迅速晋升,有两个重要原因:一个与他在裕王府给裕王当了九年老师有关,另外一个并非不重要的原因,则与徐阶的推重有关。

中后期的嘉靖皇帝,极度相信道教师父的话。当时,为了长寿,一个道士警告嘉靖皇帝:两龙不相见。结果,这位皇帝便长时间地不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同时,也在很长时间内不立太子。因为两个儿子中必定有一个是未来的“龙”,立了太子会使两龙相见,会令他联想到自己的死,联想到这个太子有一天会取代自己。对死的恐惧,甚至令他极度厌恶别人谈到皇家子孙的生,因为这同样会使他联想到有生必有死。

由于这个缘故,他的孙子,即裕王的儿子——后来的万历皇帝出生后,有一位当时颇受宠信的宫中女官祝贺他喜得皇孙,没想到,他竟勃然暴怒,立即将这位女官赶出宫去。就这样,万历皇帝长到快四岁了,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因为明代皇家规定,皇室子孙的名字必须由皇帝赐给。

由于这个缘故,人们长时间无法知道,裕王究竟会不会成为未来的天子。史书称“中外危疑”。

此时,嘉靖皇帝的另外一个儿子景王,更受皇帝喜爱,并且没有按照皇家制度到他自己的封地去,长期留在首都,具有明显的争夺继承权的意思。在此期间,高拱一直尽心尽力地辅导裕王读书,裕王相当尊重他,曾经手书“怀贤忠贞”四字赐给他。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严嵩罢相。此后,在新首辅徐阶的举荐下,高拱很快由正四品的国子监祭酒迅速晋升为正二品的礼部尚书,被徐阶推荐参加内阁的值班,为皇帝撰写受到高度重视的青词。并在嘉靖四十五年拜文渊阁大学士,正式成为内阁成员。

此后,出现了一个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局面:高拱与徐阶之间发生冲突,渐趋激烈,终至决裂为势不两立。

《明史》中记载:“始阶甚亲拱,引入直。拱骤贵,负气颇忤阶。”从当时情势和史料记载中判断,高拱自视极高,而且,嘉靖四十四年,景王又病死,裕王承继大位已成定局,他很可能认为徐阶是在拍自己的马屁,为将来预留地步,于是并不领徐阶的情。这样,他才会在“骤贵”——突然发迹之后,经常赌气般地和徐阶对着干。

而徐阶大约也确实有预留余地的意思在,因此,对高拱很器重并亲近。但他似乎没有洞察到高拱的心思,因此在处理事务时,显然没有过多考虑高拱的情绪。当时,高拱把自己的家搬到了内阁值班室附近,时不时地在值班时,偷偷溜回家,并且有时还把宫里的器具带出去使用。为此,遭到一位言官的弹劾。这位言官可能有拍徐阶马屁的意思,偏偏又是徐阶的同乡,高拱便认为是徐阶指使的,于是,“大憾之”——痛恨徐阶。公元1566年,即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嘉靖皇帝病死,裕王即位。没几天,转过年去,就进入了新皇帝的年号——隆庆元年。在此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导致了高拱对徐阶的彻底痛恨,并为此后与张居正的决裂埋下了伏笔。

嘉靖皇帝死时,按照惯例,由首辅负责起草老皇帝的遗诏。一般说来,这种遗诏是对过去的盖棺论定,并由此生发出对未来的展望,极为重要,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官样文章。那些有作为的首辅,常常以此为契机,给国家带来全新的气象。

此次,徐阶就把握了这个机会,在遗诏中,将嘉靖朝四十五年间最不得人心的重要弊端进行了一番正本清源、拨乱反正。结果,史称:“诏下,朝野号恸感激。”遗诏公布后,朝野上下的人们痛哭失声、感激不已,并将这份遗诏和当年杨廷和撰写的那份诏书,视为嘉靖朝一始一终的两大盛事。从而,成为历史上相当有名的一份遗诏。

没想到,这件盛事却把高拱和另外一位内阁大学士惹恼了。原因是,此时的徐阶“倾心委居正”——全心全意地依靠张居正,他是和张居正商量着起草的这份重要文件,高拱和另外一位大学士连边都没有能够沾上。是故,二人大为光火,以至于那另一位大学士提出:“徐阶诽谤先帝,应该斩首。”这显然是一种意气用事的情绪发泄,透出一股阴暗的小家子气。

而高拱,则以新皇帝潜邸旧臣的姿态,开始了与徐阶的对抗。最激烈时,发展到二人在内阁中,以激愤之词相互辩驳争吵的程度。徐阶的两个儿子及其家人,在家乡横行乡里的事情,就是在此时,被高拱的追随者揭发出来的。

随后,高拱遭遇了来自南、北两京监察官员们排山倒海般的弹劾与抨击,史称:“言路论拱者无虚日。”这可能是高拱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最后,隆庆元年五月,大学士高拱以养病为由,辞职了。《明史》作者认为,高拱此次辞职是因为他倚仗皇帝旧臣身份,患得患失,在个人恩怨上反应过度所导致的。这种说法可能是有道理的。

此时的徐阶,被弄得同样灰头土脸。他大约是感慨万千,很难感受到多少胜利后的快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一生在大风大浪中出没,哪里想到竟然在自以为风平浪静的港湾里,险些翻了船。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名相声望,经此一番折腾,恐怕是要大打折扣。而且,很有可能他已经觉出,自己在这位隆庆皇帝手下很难再有什么作为了。就此,萌生退意,不久便荣归故里。

徐阶之所以如此决意求去,可能和两个因素有关:其一是隆庆皇帝不可救药的好色,其二是他栽培起来的接班人张居正,让他可以放心地离去。

大明帝国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所有大一统帝国中,出现具有特异性格的皇帝最多的一个朝代。隆庆皇帝可以算是一位。

这位当年显得特别循规蹈矩的裕王,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压抑或刺激,做了皇帝之后,变成了一只真正的色中饿鬼。以至于在时人的记录中,关于这位皇帝的情色历史,可以称得上蔚为大观。

在他当皇帝的六年中,可能是中国陶瓷业、书画印刷业等制作春宫色情产品最为鼎盛的时期。沈德符在他著名的《万历野获编》中,记载了这位皇帝对于具有高度写实春宫画面的杯盘碗盏的爱好。江南地区一度发生的“拉郎配”抢婚风潮,就发生在此君当政期间。他的宫闱故事也相当可观。因此,煌煌官修正史《明史》,在谈到徐阶辞职时,才会使用特别委婉暧昧的语言方式,曰:“阶所持诤,多宫禁事,行者十八九,中官多侧目。会帝幸南海子,阶谏,不从。方乞休,帝意亦渐移,许之。”表明徐阶辞职,确实与皇帝的私生活有大关系。徐阶可能是老了,见不得皇帝荒唐。

毕竟,在许多年里,他为太子的问题,倾注了不少心血,承担过可怕的风险,也寄托了莫大的希望与理想。如今,他可能会相当失望。他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位特别好色的皇帝却也有一个特别可爱之处——他放心放手地让那些聪明能干的大臣们去做事情,极少滥施权术与威风。

可能是青少年时期压抑过久过重的缘故,这位皇帝时常表现得羞怯而迟钝,在朝堂上经常说不清话,甚至连程式化的对答有时都需要大学士们代替。这使人有理由怀疑皇帝的智力发育水平。

结果,徐阶走后,反倒是隆庆皇帝的这个特点,成全了后来回到朝廷的高拱和张居正,使他先后任用的这三位主要宰辅大臣,都可以放手作为,成为了中国历史上不同凡响的名臣。也使短短六年的隆庆一朝,在明代历史上成为颇有建树的一个时期,在史家们口中享有不错的名声。

张居正真正走上历史前台,应该是在嘉靖与隆庆相交之际,也就是嘉靖四十五年年底与隆庆元年年初,即公元1567年之初。

徐阶对张居正最为深谋远虑的一个安排,就是在扳倒严嵩的第二年,即嘉靖四十二年,将他调到了裕王府邸,去充当裕王的老师。他再度与高拱成为同事,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相当友善。

当时,这个安排多少带有一些风险。因为,嘉靖皇帝喜爱景王远在裕王之上,是众所周知的。而景王的封国偏偏又特别意味深长——他被封在了德安府,就是当年的湖广安陆州,嘉靖皇帝的龙兴之地。没有人知道,这位皇帝会不会在一阵清风吹起一缕香烟直达天庭之际,一纸诏书把他召回来,立为太子。以嘉靖皇帝一生行事风格判断,如果他想要这样做的话,恐怕是没有人、包括徐阶能够阻拦得了的。事实上,直到两年后,景王病死,这个风险才算最后化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