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国政界往事:大明王朝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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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最后一个汉人皇帝:崇祯朱由检(1)

公元1627年,即大明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天启皇帝朱由校病死,时年二十三岁。两天后,农历八月二十四日,信王朱由检继皇帝位。是为崇祯皇帝,时年十七岁,是明王朝的第十六位,也是最后一位皇帝。

在中国所有亡国之君里,崇祯皇帝大约是得到人们同情最多的一位。从当上皇帝那一天起,十七年间,没有一天不是在内忧外患中度过。这位皇帝不贪财,不好色,不懒惰,天资不算低,身体也不差,日夜辛劳,废寝忘食。可是,终究回天无力。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朝毕竟亡在了他的手里。

天启皇帝朱由校不是个好皇帝,但肯定是个好哥哥。

据说,魏忠贤曾经憋着坏,想修理甚至灭掉张皇后和朱由检,他的一个死党警告他说,皇帝虽然凡事迷迷糊糊,但却唯独极重夫妻与兄弟亲情。一句话点醒了魏忠贤,他悚然而惊,没敢下手。

朱由校有六个弟弟,只活出了一个五弟朱由检,因此,兄弟间的情意相当亲密。曾经有一次,朱由检问他哥哥:“你这个官儿我能不能做?”

哥哥回答说:“可以,可以。等我做几年就给你做。”

我们知道,在帝王之家,这种玩笑寻常是开不得的。

谁知道,这话竟然一语成谶。

朱由校本来应该有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如果能活下来的话,大明王朝的第十六任皇帝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朱由检来做。很有可能因为天启皇帝的懵懵懂懂、糊里糊涂,导致三个儿子一个也没有活出来。据众多史家所言,这三个儿子都是葬送在了朱由校宠信的魏忠贤与客氏手中。

天启三年,也就是公元1623年,朱由校的正宫皇后张嫣怀孕。当此时,明王朝已经走过了二百五十多年磕磕绊绊的历史,皇家的龙子龙孙遍布全国,但由正宗的正宫皇后诞育元子的还很少见,除了弘治皇帝的嫡长子朱厚照之外,这是第二例。因此,天启皇帝与整个皇宫上下一派喜气洋洋。

当时,魏忠贤与客氏势焰熏天,整个皇宫中,唯有这位张皇后不买他们的账,并曾经一度将客氏招来准备惩治,由于他人说情方才作罢。

有一天,天启皇帝到皇后宫中,见张皇后正在读书,便问所读何书?

张皇后答曰:“赵高传。”

天启皇帝听了沉默良久。

从后来的情形看,皇帝显然没有把皇后再明显不过的劝告放在心上,一如既往地信任魏忠贤。而魏忠贤知道了这些情形后,则既惊且怒。他不动声色地将皇后宫中全部换成了自己的人马。于是,一位宫女在服侍皇后时,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在皇后腰上的某个部位点了一下,导致皇后很快流产。史家倾向于相信,天启皇帝的另外两个儿子也都是在魏忠贤与客氏的暗算下夭折的。

有史料记载说,天启皇帝临死前,魏忠贤曾经密谋,谎称宫女怀孕,然后将他的一个侄孙弄进宫来接位。

按照大明帝国的皇家制度,宫女怀孕,必须由皇后确认方可。当时,魏忠贤号称九千岁,其党羽遍布宫廷内外朝野上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对张皇后的生死都构成了威胁。即便如此,张皇后仍不买账。为此,魏忠贤曾经叫人委婉地试探过,看看是否有这种可能性,即让皇后确认这位宫女怀孕。

张皇后的回答相当干脆:“从命是死,不从命也是死,同样都是死,唯有一死而已。不从命死了,还可以安心去见祖宗。”

弄得魏忠贤毫无办法。

从中可以看出,这位皇后的见识胆略相当出色,堪称不让须眉。

事实上,这种情形已经构成了明代特别是晚明社会一道耀眼的风景线。这道风景线靓丽特殊到了如此程度,以至于我们必须通过譬如三娘子、红娘子、王翠翘、钱谦益与柳如是、侯朝宗与李香君的故事方才可以窥见一二。

从这些故事中,我们大致可以知道,那些号称满腹诗书,从而声名显赫、衣冠楚楚的衮衮诸公,堂堂皇皇地奔走于帝国官场上下。然其心灵委琐堕落的地步,其实已经不如稍微好一点的妓女了。

朱由检比朱由校小五岁,张皇后特别喜爱这个小叔子,并很有可能在这位小皇叔顺利继承皇位上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为此,朱由检投桃报李,在后来的十多年岁月里,给予了自己这位皇寡嫂足够的尊敬与爱戴,直到十七年后皇朝崩溃时,李自成部下的制将军李岩率部接收皇宫。

从一种非正式的历史记载中,我们知道,李岩素来景仰张皇后的贤德,他带兵一走进宫门,便大声喝令部下寻找并保护这位懿安张太后。见到张太后,这位将军相当恭敬地行了三拜九叩首的大礼。当天夜半时分,张太后从容自尽,时年大约在四十岁上下。这些已经是后话。

而当初确定由朱由检继位后,朱由校第二天就死掉了。朱由检奉皇嫂张皇后之命进宫为哥哥守灵。行前,张皇后秘密派人告诉他,不要吃喝皇宫中的任何食品与饮料。因此,朱由检是带着自己家里的烙饼进宫的。

朱由检可能永远都忘不了进宫第一个晚上的凄凉与恐怖。灯光摇曳昏暗,那些穿着孝服的太监宫女们悄无声息地出没,中秋过后时节的夜风起处,挽联孝幛起伏不定,仿佛处处都隐藏着阴谋与杀机。

有两个太监在远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朱由检心惊肉跳,以为他们是在商量着如何对付自己。

又有一个巡夜的小太监仗剑走来,朱由检吓坏了,直到看出他没有恶意,才松了一口气。他叫住那个小太监,从他手里将那把剑要来,反反复复看来看去,最后还是将这把并没有什么特别出色之处的剑,留在了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并且对那个小太监保证,他一定能得到几倍于那支剑的补偿。

朱由校死后,魏忠贤在较长时间内秘不发丧。并与他的干儿子、兵部尚书崔呈秀密谈了一个多时辰,相当于今天的两个多小时。据说,他们讨论的议题就是魏忠贤是否要取皇帝而代之的问题。平日对魏忠贤忠心耿耿的崔呈秀期期艾艾、首鼠两端,说来说去的中心意思是:只怕外面有义兵。据说,最后正是这一点促使魏忠贤放弃了这个念头。

就这样,两天后,也就是农历八月二十四日清晨,十七岁的朱由检按照帝国礼制,告天、祭奠祖先后,于中午时分在皇极殿正式登基继位。

据说,朱由检下达的第一道圣旨是:鉴于皇兄初逝,令百官免朝贺,只来朝见。谁知恰在群臣朝见之时,已是阳历九月底的天空中,突然天雷轰鸣。十七年后,大明覆灭,有人曾经想起过这一不祥之兆。

从朱由检一生行事判断,这位崇祯皇帝勤奋的确是够得上勤奋,但实在称不上是一位具有心胸、眼光、谋略、气魄和政治手腕的合格君主。在这些方面,他可能连中等水平都达不到。

大明帝国覆灭后的三百多年间,很多人认为,朱由检登基之初,深谋远虑,谋定后动,在两个多月时间里,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按计划剪除了魏忠贤一党,表现了这位青年帝王杰出的政治智慧与谋略。

这种不论在当时还是在今天史学界都相当普遍的看法,显然忽略了一个根本就是明摆着的事实——

如果他真有这么出色的才略,为什么在后来的十七年中,却再也见不到任何如此上佳的表现?

相反,从后来的所有事实发展与历史记载中,我们都可以发现,这位亡国之君,敏感多疑,心浮气躁,目光短浅,刚愎自用,虚荣浅薄,少谋寡断。没有大智慧,净是小聪明,且完全没有任何谋定后动的战略眼光和头脑。

因此,尽管这位崇祯皇帝做得特别勤劳特别辛苦,但我们必须记住的一点是,他不是贩夫走卒者流,辛苦一点儿或许就可以安身立命。他是一个泱泱大国的国家元首,这个国家现在处在风雨飘摇的危机之中。他所具有的这些素质与挽狂澜于既倒毫不相干,其反作用倒是时时可见,与剪除魏忠贤时的表现实在相去太远。

从当时的情形看,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是:即位之初,十七岁的崇祯皇帝朱由检,实际上是陷入了一种很深的惶惑与恐惧之中,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做皇帝,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付魏忠贤。

因为,根据帝国的传统,被册封为信王的朱由检,根本就不可能接受过任何关于如何做皇帝的训练。我们知道那意味着一项极其可怕的罪名。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才会对魏忠贤长时间表现得那么客气,那么谦抑。出于躲避伤害、解除恐惧的本能,他把信王府中的老人调进皇宫,环卫在自己身边,这才使他心里踏实了许多。并且,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地、越来越惊喜地发现,皇帝的权威原来这么大,几乎是无限的。

此时,他应该对自己的祖先充满感激之情,为了屁股底下的这把龙椅,他们作了太多精心而周到的制度安排——就是我们在前面所谈到的一切。

因此,一般说来,只要皇帝受过常规的教育,并且生理心理正常、智商不算太低,又不像天启皇帝那样有其他兴趣远远压倒对国家事务的兴趣的话,内外臣子们但凡要想联起手来蒙蔽皇帝、窃弄权柄,应该说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任何一方,如果想要在没有获得皇帝认可的情况下,单独采取哪怕稍微大一点儿的行动,都会发现其中的极度困难,或者说根本没有可能。

同时,我们还需要了解的是,大明帝国在军事制度上基本沿袭并发展了宋朝的制度,实行了相当彻底的各部分互相钳制平衡的制度。不管多么能征善战的将军,平时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士兵。只有需要时,将军才能凭借皇帝的命令,统帅一支临时组织起来的军队去执行任务。任务执行完毕,将军就要交出兵权,立即离开部队。而且,只有当皇帝亲自下令时,各个相互独立、各自只对皇帝负责的机构才会配发给这位将军人员、马匹、武器、粮草、甲仗和一切后勤保障。这使名义上的最高军事领导机关兵部或五军都督府,想要独立调动一支建制与装备完整的部队,不是相当困难,而是几乎没有可能。这种显然出自皇家安全上的考虑,是崇祯皇帝的最大王牌。

这种情况,只有在戚继光抗倭之后有过时间上极其短暂、范围上相当有限的变化,此后便一如既往。

而锦衣卫和东厂,则是分别只对皇帝本人负责、完全掌控在皇帝一人手中的秘密警察与特务组织,具有各自独立、相互制约的侦缉、审讯与监狱系统。这是一套完全独立于三法司即国家行政司法体系之外的司法力量。他们有权力对皇帝之外的任何人进行花样繁多、令人防不胜防的侦察,并可以将侦察结果直接报告给皇帝本人。然后,根据皇帝的意志,或抓,或杀,或放,没有任何其他政府组织和任何其他人可以阻隔在中间。从历史资料中判断,落进他们手中的人们,除运气极好者外,相当多的人很难完整地脱身出来,除非有人能够改变皇帝的心思。

这一整套制度,实行了两百多年,已经变成了帝国政治生活中坚不可摧的习惯,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一样天经地义。手枪加上子弹能够打死人这个真理绝对到什么程度,这种帝国传统便绝对到了什么程度。是故,两百多年间,除了永乐皇帝朱棣与英宗复辟的特例之外,从来没有任何军事政变、宫廷政变的企图能够成功,甚至使人想都不必去想。原因恐怕盖出于此。

这就是魏忠贤不论多么势焰熏天,也不敢贸然行事的根本原因。也是当年不管玩得多么离谱、多么荒唐的正德皇帝朱厚照,一句话就可以将权势一点也不亚于魏忠贤的“立地皇帝”——大太监刘瑾一网打尽的根本原因。

因此,综合上述种种,实际情况应该是:朱由检没有坐上这张龙椅便罢,一旦他坐上去了,在帝国庞大的国家机器中,他就成了必然的刀俎,相形之下的魏忠贤也就变成了绝对的鱼肉。

魏忠贤之流生存的根基是皇帝,他只是皇帝身上的一个寄生物而已。根基没有了,这个寄生的庞然大物看起来吓人,实际上已经成了泡在水里的泥足巨人,一捅就倒,根本就不堪一击。

两个多月时间,朱由检应该足够认识到上述的一切了。因此,当他修理魏忠贤时,后者毫无还手之力是理所当然的。对于这个过程,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是,朱由检经历了一个从开始很无知,非常惶惑、恐惧,到逐渐知道了皇权的威力而安定下来,到心里相对有底、建立自信,直到最后敢于大胆处置的整个过程。

把这个过程形容成一个不到十七岁的青年皇帝深谋远虑、富有谋略的结果,很有可能是当时朝臣与士大夫们面对魏忠贤的庞大势力很快土崩瓦解时的自然感受,其中,肯定还有大量面对至高无上生杀予夺之皇权的习惯性媚态的自然流露。

今天,我们若仍然持这种判断则会显得特别委琐无聊。

因为,诚如我们所知,按照我们古老的计算方法,当时所说的十七岁即便指的是实足年龄,这种对崇祯皇帝的热烈赞颂也完全无法解释——这位当年十七周岁的青年天子,既然如此深谋远虑,在后来的岁月中,经验和阅历增加了许多,为什么反倒完全看不到这种谋略与智慧了?

现代心理学研究中,有一个被普遍接受的心理规律,叫定向期待反应。说的是一种行为被多次、反复正强化也就是正面激励之后,这种正强化接受者会形成一种行为定式,使之持久地继续按照被鼓励的方向行事。

这种定向期待反应有一种变形,其表现是:一个行为本来并不具备某种品质,但是在许多人反复、多次正强化之后,会使行为人自己都真的以为这个行为具备了那种性质,从而,在此基础上形成相应的心理上的定向期待反应和行为定式。这种规律有点类似当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纳粹党的宣传部长戈培尔所阐释并实践的: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成为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