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诗文集-宋词三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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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1)

为了更好,没有什么清规戒律不可打破。 ——贝多芬

美是最高的善; 创造美是最高的乐趣。 ——叔本华

如果说“创造美是最高的乐趣”,那么,古代的中国诗人可以算是享受过美好人生的了。因为早在两千多年以前,中国就创造了美丽的《诗经》和《楚辞》;以后,中国又创造了更美丽的唐诗和宋词。而在四者之中,最美丽的要算后来居上的宋词。因为宋词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有时似乎比唐诗还更深刻,更细致,更微妙。

词起源于隋代,全名是“曲子词”,“曲子”指音乐曲调,“词”指唱辞。“曲子”和“词”最初是一致的。如敦煌曲子词中有一首《鹊踏枝》,词的上片是:“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曲子(词牌)和词写的都是喜鹊。但是一支曲子可以填各种不同的唱辞,后来,词的内容和词牌的名字(除了词人自作的曲子以外)就没有多大关系了。例如五代南唐冯延巳填了几首《鹊踏枝》:“梅落繁枝千万片”,“谁道闲情抛弃久”,“几日行云何处去”,等等,除第一首有“枝”字外,都和喜鹊没有什么关系。

经过隋唐五代近四百年,词有了很大的发展。《全唐五代词》只收录了词人一百七十多位,词二千五百多首;而《全宋词》及《补辑》却收录了词人一千四百三十多位,词更多达两万八百多首,几乎是前人总和的八倍。因为唐、宋两代是中国历史上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的时期,而当时西方正处在黑暗时代,所以唐、宋王朝是那时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尤其是宋代,达官贵人蓄养家妓的风气,士大夫诗酒歌舞的生活,都胜过了前朝。从晏几道在《鹧鸪天》中写的:“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也可见一斑了。

宋词的第一个高峰,是在宋仁宗的统治时期,代表人物是晏殊(晏几道的父亲)和欧阳修。他们做官做到宰辅大臣,写词侧重于反映士大夫阶层闲适自得的生活,以及流连光景、感伤时序的情怀,所用词调还是以晚唐五代文人常用的小令为主,词风近似南唐的冯延巳。例如晏殊的《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词的上片说:人生是短暂的,充满了离别的忧伤,所以能够歌舞饮宴的时候,就及时行乐吧!下片又说:看到山河就怀念远方的人,加上花谢花飞、风风雨雨,更使人悲哀。但哀悼过去,梦想未来,有什么用呢?还不如珍重现在吧!从这首词可以看出,晏殊是个理性词人,他有一种掌握自己、节制感情、寻求安慰的办法。

晏殊节制感情,用的是消极的办法;欧阳修却更进一步,即使在苦难中,也能用对美好事物的欣赏来排遣他的忧愁,因此可以说,他用的是积极的办法。例如他写的《玉楼春》下片:“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这四句词典型地体现了欧阳修用情的态度。人总是有分有合的,花总是有开有落的,趁着人在花开的时候,要尽情享受现在的美好;等到人散花落的时候,再与春天告别,也不至于那么难分难舍,因为人毕竟已经享受了美好的春天,没有辜负春光,对得起自己了。欧阳修不但能欣赏大自然美好的那一面,人世间美好的那一面,而且对悲伤感慨的事物,也能看到可以欣赏、可以爱好的那一面。例如第四首《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垂柳栏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西湖花落,柳絮飘扬,令人悲伤,但栏干外的垂柳,整日在春风中摇摆,那婀娜悠扬的姿态,那经历过繁华之后,感到万紫千红总是空的意境,难道不是可以欣赏的么?那经历过斜风细雨,双双归来的燕子,不也是很可爱的么?因此,欧阳修的小令可以说是达到了宋词初期的最高境界。

严格说来,晏殊和欧阳修只是北宋前期婉约派的代表人物,而豪放派的代表却是与他们同时的范仲淹。范仲淹具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博大胸怀,曾率大军抗击西夏的武装侵略。他的词写边塞风光,如“四面边声连角起”,“羌管悠悠霜满地”;写军旅生活,如“燕然未勒归无计”,“将军白发征夫泪”;悲凉慷慨,如“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等。可惜他的词传世的不多,只能算是开了豪放派的先声。

范仲淹和晏、欧写的都是小令,每首只有几十个字,内容受到形式的限制;把小令发展成为长调的重要词人是柳永,柳词一首可以长达二百多字,内容更加开阔高远。晏、欧词里的感情主要是写“春女善怀”,柳词却转变为“秋士易感”了。晏、欧做过大官,用辞高雅,感情凝练;柳永却接近市民,用白话入词,善于铺陈。例如他的代表作《雨霖铃》就是层层铺叙的典型。他依次把送别的气氛(寒蝉凄切),地点(都门的长亭),以及过程(留恋,催发,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直到念千里烟波等),一层层铺展开来,焦点由近而远,感情由浅入深。到了下片,更从个人的离别,想到自古以来普天下有情人的离别,从狭隘的个人遭遇,悟到人生聚散无常的哲理。但他并没有以理化情,而是进一步融情入景,把自己的离愁别恨,化成了“杨柳岸晓风残月”。这还不够,他又更进一步,推想到离别后惨不成欢的情况,“良辰好景虚设”,平常日子自然更难捱了。又如他的《忆帝京》也用平白的口语描写了迂回曲折的感情:先写别后失眠的痛苦(“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接着一转,想“回征辔”,但是无奈“已成行计”,就这样反反复复,思前想后,结果还是忍痛接受现实(“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后人冯煦评柳词说:“曲处能直,密处能疏……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

概括地说,北宋前期,词坛上呈现着贵族词与平民词、雅词与俗词、小令与长调这样一种双峰对峙的局面。前者的高峰是欧阳修,后者的高峰是柳永。同期还有一位以写“云破月来花弄影”而出名的词人张先,他既写小令,又写长调,“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出入于欧、柳两派之间,而以小令为主。到了北宋中期,王安石步武范仲淹,写了怀古咏史的豪放词《桂枝香》,要打破“诗言志”而“词言情”的题材分工,冲决“诗庄词媚”的风格划界,他成了承前启后的中坚人物。

北宋中期词坛的高峰是苏轼。他融会了儒道两家最美好的品格和修养,那就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在显达的时候,他有儒家“兼济天下”的理想;在失意的时候,他有道家超脱旷达的胸怀。这体现在他的《沁园春》中:“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这两句词概括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人生哲学。苏轼是北宋词坛豪放派的代表人物。关于“豪放”,陆游说他“不喜剪裁以就声律”,是说他的性情不受束缚;刘熙载说:“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是指他的风格。他豪放词的代表作是《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是他贬谪到黄州时写的,但他却把个人的忧伤感慨,融合到广大开阔的自然景色之中,融合到古往今来的历史潮流之中;于是他的感慨,就不只是个人的成败得失,而是千古风流人物的盛衰荣辱;他不把个人的忧患看得那么沉重,因为古今有多少人物和他在一起分担了这些盛衰兴亡的感慨,他就借古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词里有他政治理想落空的忧伤,但他并没有被忧伤压倒,而是让自然景色、让江水和明月来替他分忧;他甚至和江月融合为一,在“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大江看来,在见过多少盛衰兴亡的明月看来,个人的成败得失算得了什么?就是这样,他以理化情,摆脱了忧伤的束缚,而这首词也成了豪放派的名作。

苏轼不但写豪放词,他写的婉约词也与前人不同。前人抒发的感情,不外乎伤春、悲秋、离别、相思,描写的女性总有点朦胧,有点概念化;到了柳永,他描写的景物是眼中所见的景物,描写的女性是现实生活中他爱过的女性,比前人进了一步,但他并不能摆脱利害得失和感情的束缚;只有苏轼,才把词当成言志抒情的工具,用词的形式表达诗的传统题材,咏史怀古,谈政论事,山水田园,赠答伤悼,“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他词中的女性也没有一般婉约词中的脂粉之气,卑顺之态,绸缪之情,宛转之辞,并不止于吟风玩月,而是往往寓有深意。例如他的《洞仙歌》中的花蕊夫人,丝毫不给人轻佻感,一片晶莹,显示了词人理想的境界,“冰肌玉骨”体现了词人理想的品格。又如他的《贺新郎》上片写一个高洁绝俗的美人,下片写群芳谢后才开的石榴花;美人幽雅独处,榴花不屑与浮花浪蕊为伍,这婉转隐约地写出了词人的不遇之感,可以说是词中的《离骚》,而苏词的特点就是“以诗为词”。即使他的山水田园词,如《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以轻妙细腻的描写,平静地观照人生众相,虽然写的是日常生活的某个画面,却使人感到超越了单纯的写实,而具有广泛的象征性。《定风波》则更表现了对人生的达观态度。

如果说苏轼是“以诗为词”,那么苏门学士秦观写的却是“词人之词”。他的词中不必有什么寄托,什么理想,只有一种轻柔、细腻、婉转、微妙的感觉。如他的《浣溪沙》,上片写小楼上漠然、寒冷的感觉,写和秋天傍晚一般阴沉、萧索的春天早晨,写屏风上烟水朦胧的景色,写的是楼上的景物,却可以感到楼上人融入景中的情思。一般词人常把抽象的感情比作具体的景物,秦观却把具体的形象比作抽象的感情,在下片说“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既用抽象的梦和愁来形容具体的花和雨,又反过来从实到虚,用帘外所见的“飞花”和“丝雨”来描写楼上人的幽怨,真是情景交融,迷离恍惚,耐人寻味。秦观不单是用眼中所见的实景,还用心中所想的虚景,来和词中抒发的感情结合。例如他的《踏莎行》,上片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写的并不是现实的景物;“桃源望断无寻处”,也是写内心幻灭的感觉;这几句写雾,写月,写桃源,和后面写的“杜鹃声里斜阳暮”的现实情景,是不相符合的,所以说是心中所想的虚景。下片说自己对家人亲友的怀念,想托驿使带信回去,这是写实;接着说不能回家的愁恨,是像砖石一样一块一块地堆砌起来的,这又是虚实结合。最后说“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更是实事虚用,象征自己本应在家,为何贬谪异乡?思家怀旧,已经移情山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