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北宋婉约派大成、开南宋词坛先声的人物是周邦彦。他继承了柳永,但比柳更幽折多姿,又比秦观更深沉含蓄。他的代表作是《兰陵王·柳》,这首词托柳起兴,其实是写离情的。上片先写送别的地方:柳树成行,柳荫蔽地,连成一条直线。这表面上是泛写柳,实际上是写送别的背景。接着问城外隋堤上的柳树,柔条拂水,柳花飘绵,见过多少次送别的情景?这是借问柳写离情。然后,“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这时主人公才出场。“作客,一可悲;作客已久(“倦”),二可悲;望故乡而不见,三可悲;无人能了解(“识”),四可悲”(艾治平语)。写得多么深刻曲折!“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这表面上是写爱惜柳树,内心却蕴藏着离别频繁、风尘奔走的感叹,写得多么情意深沉,含蓄不露!中片“闲寻旧踪迹”,写话别时旧地重临,但并不像柳永那样“执手相看泪眼”,也不像秦观那样“罗带轻分”,只写眼前看到的“离席”,耳中听到的“哀弦”,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离别之苦,却不言而喻。下片还是抒写离情,“斜阳冉冉春无极”一句,梁启超说:“七字绮丽中带悲壮,全首精神提起。”这是借乐事写哀情,倍增其哀,因为下面接着回忆“月榭携手,露桥闻笛”等赏心乐事。如果和秦观的“杜鹃声里斜阳暮”以哀景写哀来比较,就可以看出秦、周的不同了。
北宋末年,金兵南侵,汴京失陷,徽宗、钦宗二帝被俘,高宗南渡,建都临安(杭州),开始了南宋血和泪、剑与火的时代。用血泪写词的有宋徽宗赵佶,他的《燕山亭》说:“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真是杜鹃啼血,一字一泪。用剑与火写词的有抗金名将岳飞。他的《满江红》光昭日月,气吞山河,是南宋前期豪放词的代表作。
南宋前期婉约派的代表,是中国古代最杰出的女词人李清照。她用口语写词,但比柳永高洁,比秦观素雅,比周邦彦清浅,辞淡于水,味浓如酒。她《醉花阴》中的“人比黄花瘦”,形象地写出了生离之苦;《声声慢》中的“寻寻觅觅”,又声泪俱下地写出了国破家亡、死别之痛。
南宋前期的爱国诗人陆游,既写豪放词,又写婉约词。他和欧阳修、苏轼一样,都是诗人写词。诗和词的分别,据缪钺说:“诗显而词隐,诗直而词婉,诗有时质言而词更多比兴,诗尚能敷畅而词尤贵蕴藉。”陆游只有欧、苏诗人的气质,没有他们词人的眼光和笔法,所以陆词缺少婉转含蓄之类。他的豪放词多写壮志未酬的感慨,如《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他的婉约词则写对前妻终生不忘的怀念,如《钗头凤》;他的托喻词不多,但《卜算子。咏梅》等却是佳作。
南宋豪放派的顶峰是辛弃疾。他和北宋苏轼齐名,两人的词都摆脱了那种绮罗香泽、剪红刻翠的作风,而抒写自己的怀抱志趣。苏轼既有儒家的用世之志,又有道家的旷达胸怀,但他的词抒旷达之怀多于言用世之志,而辛词却言志更多,甚至可以说是用生命来写词的,而他的志就是要收复失地。例如他南渡后写的第一首词《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上片写沦陷区的山川在倾诉愁恨,说的是山,其实指的是人,真是情景交融。他空怀报国之志,只能在赏心亭上看落日西沉,听孤雁哀鸣;这些景语都是情语,“落日”暗喻南宋局势岌岌可危,“断鸿”暗喻自己孤立无援。他看刀抚剑,表现了空有杀敌立功之意,但“报国欲死无战场”,只能拍遍栏干,愤愤不平。但醉生梦死的投降派,哪能理解他登高望远的感慨呢!下片他借历史典故抒写自己抑郁的情怀,失意的悲痛。他不能像张翰那样贪图家乡风味而弃官还乡,也不能像许汜那样没有忧国救世之心,只知购置田产房舍,而是像桓温一样担心虚度年华,不能实现收复失地之志。但是哪有红颜知己来揩干这英雄失意的眼泪呢?如果说苏轼是“以诗为词”,辛弃疾则多用典故,可以说是开了“以文为词”的先声。他写的婉约词《摸鱼儿》,梁启超说是“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实也是借美人伤春来言志的。
南宋婉约派的代表是姜夔。沈义父说他“清劲知音”。所谓“清劲”,就是出奇制胜,不同凡俗;所谓“知音”,就是和周邦彦一样懂得音乐,炼字造句符合声律。他出奇制胜,如《扬州慢》中的“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连草木都反对入侵的金兵,人自然更不消说了;又如《点绛唇》中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用“清苦”二字形容云雾缭绕的山峰,用“商略”二字把山拟人化,仿佛山也在商量如何对付晚来的凄风苦雨,写得非常生动。他不同凡俗,喜欢写高洁的荷花和梅花,写荷如《念奴娇》中的“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把荷花比作含情脉脉的美女,启发了词人的诗兴,创意新奇。他写梅更自制了《暗香》和《疏影》二曲,前者以笛声兴起明月梅下的高士风致,塑造了自己如“野云孤飞”、飘然不群的形象;后者用玉龙哀曲总收客边篱角的佳人幽情,暗喻徽钦二宗被虏北去、后宫嫔妃葬身胡尘,隐现了他忧国伤时的悲哀,开了象征派的先声。他炼字造句,如《暗香》中“千树压西湖寒碧”的“压”字,《踏莎行》中“淮南皓月冷千山”的“冷”字,都将自然景物的静态美转化为动态美了。他词中的音乐美,杨万里说过:“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可以和周邦彦媲美。缪钺说:“周词华艳,姜词隽淡;周词丰腴,姜词瘦劲;周词如春圃繁英,姜词如秋林疏叶。”
吴文英和姜夔一样,都继承了周邦彦含蓄雕镂、重视格律的词风,但姜词不像周词那样勾勒描绘,而是弃貌取神;吴词却把周词的含蓄发展到了朦胧的地步。例如周词《蝶恋花》中的“月皎惊乌栖不定”,写的是明月和乌鸦之景,抒的却是离人感到月明星稀、乌栖不定的不眠之情,非常含蓄,是寓情于景。而姜词《踏莎行》中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却既没有描绘月,也没有刻画山,只是摄取月和山的神韵,用了一个“冷”宇,其实是移词人之情于景。再看吴词《浣溪沙》的下片:“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前两句很像李商隐《锦瑟》中的名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也和李诗一样朦胧,一样难以猜测指的是谁。可能第一句的“春”是指词人,看见“落絮”而想起远离的情人,因此流泪;“春”也可能是指情人,词人看见“落絮”而想到她在流泪了;还可能是写景,“春”甚至是象征南宋!“落絮”是春天无声的眼泪。第二句容易些,“月”大约是指情人,词人看到“行云”就想到她含羞的表情;也不排斥是寓情于景,像白居易《长恨歌》中的“行官见月伤心色”那样,这里就是“行云遮月含羞色”;“月”还可能象征南宋,那“云”就指敌人了。第三句大约是借景写情,词人感到凄凉,所以觉得春风比秋风更冷;也可能是去年秋天两人同游,所以不觉秋风之寒;还可能是暗写亡国之恨,所以一句之内时空交错,可以说是开现代派的先声了。吴文英还有一首《糖多令》,显示了词转化为曲的方向:一是加了衬字,如“纵芭蕉不雨也飕飕”中的“也”字;二是用了拆字的写法,如“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把“愁”拆成“秋”和“心”;后来《西厢记》把“奸”宇拆成“女字边干”,就是一例,这说明了吴词对后人的影响。
南宋末期,婉约派四大家周密、王沂孙、蒋捷、张炎,都受了姜、吴的影响。周密注重音律,如《曲游春》中“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最后四字平上去入,完全协律。王沂孙的咏物词“空绝古今”,用隐语暗喻来写深刻的亡国之恨,如《天香·咏龙涎香》,把朦胧词推到了隐晦的地步。蒋捷兼有婉约、豪放两派之长,词中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被称为“长短句之长城”,对后世影响颇深。他的《霜天晓角》比吴词《糖多令》还更接近元曲。张炎是名将之后,词风承接周、姜两家,“兼有二家之长而无其短”,所作“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他的代表作《解连环·孤雁》,把象征词推向一个新的高度。最后,宋末词人还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民族英雄文天祥,但他一死,南宋就灭亡了。
我译《宋词》和译《诗经》、《楚辞》-样,尽量要保存原文的意美、音美、形美。首先,所谓意美,就是不但要译原文的表层形式,还更要译原文深层的内容,甚至言外之意。如果原文的内容和形式统一,那翻译比较容易;如果内容和形式有矛盾,那只好舍形式而取内容;如果原文的形式可以包括几种不同的内容,那就要选择最美的一种,所以说是意美。例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说:“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几句中有三个问题:第一,“羽扇纶巾”指谁?是周瑜还是诸葛亮?郭沫若说指诸葛亮。从真(史实)的观点看来,《三国志》上说诸葛亮并没有参加赤壁之战,草船借箭和借东风都是《三国演义》编出来的,“羽扇纶巾”是三国时期的服饰,儒将都用,并不限于诸葛。从美的观点看来,凭空插入一个诸葛亮,会打破词情的上下连贯;如指周瑜,则“羽扇纶巾”正好说明“雄姿”,和小乔谈笑间,敌船灰飞烟灭,正好说明风流儒将,英姿焕发。第二,“樯橹”有人说是“强虏”,从美的观点看来,杀人不如放火,而赤壁主要是水上火攻。第三,“多情”指谁?“故国”指什么地方?有人说指苏轼夫人“神游”故乡;多数人认为凭空插入苏夫人不妥,应指周瑜“神游”赤壁;郭沫若更说是周瑜和小乔同游,画面更美。“多情”是谁?有人说是周瑜,有人说是词人自作“多情”,这句是倒装句,应该读成“应笑我多情,早生华发”。只有郭沫若力排众议,独辟蹊径,认为“多情”是指小乔,先和周瑜谈笑,又笑词人“早生华发”,两个“笑”字把小乔写活了,形象最美。所以我的译文采用郭说。
其次,所谓音美,是要尽可能传达原文的音韵、节奏、双声、迭韵等等。原文押韵,译文要尽可能押韵;原文有平仄,译文可以改为轻重音;原文多用双声字等,译文也可用双声词等。如李清照的《声声慢》词中多用凄戚之声,译文也尽可能用了凄戚之韵。
最后,所谓形美,包括句行的长短、句间的对仗、词句的复沓等。如吕本中《采桑子》的上片:“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一句七字,二句四字,二、三句重复。七字对仗如晏殊《浣溪沙》中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四字对句如秦观《鹊桥仙》中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又如陆游《钗头凤》中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既有对仗,又有词的重复。英文前言中举了蒋捷《一剪梅》不同的译文为例,可见高下。诗是绝妙好词的绝妙安排。在我看来,绝妙好词就是富有意美和音美的文字,绝妙安排就是富有形美或三美的安排。所以译文也应该是绝妙好词的绝妙安排。但原文和译文的绝妙好词并不是对等的,如上面说的“南北东西”和“无别离”,既有意美又有押韵的音美,在中文是绝妙好词,绝妙安排;译成英文,“西”和“离”并不押韵,没有音美,这就要译者妙手巧安排,译得使人知之、好之、乐之了。
这本《宋词三百首》内容以小令为主。翻译方法基本用的是优化法。如上面提到的吕本中《采桑子》上片的新旧译文如下:1. I regret you could not be like the full moon bright, Shining all night. Shining all night,It is ever in view and never out of sight. (旧译)
2. I’m grieved to find you unlike the moon at its best,North, south, east, west.
North, south, east, west,It would accompany me without any rest. (新译)
比较一下原文和新旧译,可以看出“江楼”二字都没有译,如果译成riverside tower or pavilion,那就音节太多,不是绝妙好词。旧译译成“满月”,新译译为“最美满的月亮”,意美不比“江楼月”差,音美和形美却胜过了对等的译文。“南北东西”旧译把空间换译成时间,新译把“南北”颠倒为“北南”,可见原文的绝妙排列不一定是译文的绝妙排列,也要作适当的调整。新旧译都传达了原文的意美,但新译比旧译更形似,所以是更妙的好词。“只有相随无别离”的旧译说永远在望,新译说永远相伴不休息。新译的意美不在旧译之下,形似却在旧译之上,但若论词而不论译,旧译音美又在新译之上,所以只好让百花齐放了。贝多芬说过:“为了更好,没有什么清规戒律不可打破。”如果我们能用优化的译法,把中国的古典诗词译成富有意美、音美、形美的外文,那一定可以使世界文化变得更加光辉灿烂。
许渊冲 2003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