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川 震［1］
【题解】
《三川震》是《非〈国语〉》中的一篇。《国语》相传是春秋时左丘明编纂的一部史书。其内容主要记载西周末年和春秋时期周、鲁、齐、晋、郑、楚、吴、越等八国的史事。该书有一定价值，但也存在许多错误，其中最突出的是宣扬天命鬼神之类的思想。柳宗元在政治革新失败后被贬永州期间，本着“本诸理”、辩“是非”而明“圣人之道”的目的，写了《非〈国语〉》，对《国语》中的荒诞邪说进行了揭露和批判，比较集中地表现了他朴素唯物主义的思想。
在《三川震》中，柳宗元认为山川是自然界的物质存在，其内部有着动与休、峙与流、斗与竭、崩与缺的矛盾运动。这种矛盾运动与社会治乱毫无关系。指出把地震说成是国家灭亡征兆的观点是十分荒谬的。
【原文】
幽王二年［2］，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3］曰：“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4］，不失其序［5］，若过［6］其序，民［7］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8］，阴迫而不能蒸［9］，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10］阴也。阳失而在阴［11］，川源［12］必塞。源塞，国必亡。若国亡，不过十年，数之纪［13］也。夫天之所弃，不过其纪。”是岁也［14］，三川竭，岐山［15］崩。幽王乃灭，周乃东迁［16］。
非曰：山川者，特天地之物也［17］，阴与阳者，气而游乎其间［18］者也。自动自休，自峙［19］自流，是恶乎与我谋［20］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恶乎为我设［21］？彼固有所逼引［22］，而认之者不塞则惑［23］。夫釜鬲而爨［24］者，必涌溢蒸郁以糜［25］百物，畦汲而灌者［26］，必冲荡激以败土石［27］，是特老妇老圃［28］者之为也，犹足动乎物［29］，又况天地之无倪［30］，阴阳之无穷，以洞［31］乎其中，或会或离，或吸或吹，如轮如机［32］，其孰［33］能知之？且曰“源塞，国必亡”，“人乏财用，不亡何待［34］？”则又吾所不识也，且所谓者天事乎？抑［35］人事乎？若曰天者，则吾既陈于前［36］矣；人也，则乏财用而取亡者，不有他术乎［37］？而曰是川之为尤［38］，又曰“天之所弃，不过其纪。”愈甚乎哉［39］！吾无取乎尔也［40］。
【注释】
［1］三川震：三川区域发生地震。三川，指今陕西省的泾水、渭水、洛水三条河流。［2］幽王二年：周幽王二年，即公元前780年。幽王，西周末代国君姬宫湦。［3］伯阳父：人名，周朝大夫。［4］夫：发语助词。天地之气：指阴阳二气。［5］不失其序：不能错乱了位置。失，失掉、错乱。序，次序，这里指位置。［6］过：超过。［7］民：人。这里暗指周幽王。［8］伏：隐伏。［9］迫：逼近，压近。蒸：气体升腾。［10］镇：镇服。［11］在阴：在阴之下。［12］源：三川之源。［13］数之纪：数字起于一，终于十，故十为一纪。这里是说天数命定。［14］是岁也：这一年，指周幽王三年。［15］岐山：山名，在今陕西省岐山县北。［16］周乃东迁：指公元前770年，周平王把都城从长安迁到洛阳。［17］特天地之物也：不过是自然界的物体。特，只是、不过。［18］气：中国古代哲学概念，指形成宇宙万物的最根本的物质实体。游：流动。其间：指天地之间。［19］峙：屹立，这里是停止不动的意思。［20］恶：何，哪里。谋：商量，打算。［21］设：安排。［22］彼：指山川及阴阳二气。固：本来。逼：逼近。引：牵附，引证。［23］认：辩认。塞：闭塞。惑：惑乱。［24］釜鬲(lì)而爨(cuàn)：用锅煮饭。釜，锅。鬲，古代炊具，一种三足陶器。爨，烧火煮饭。［25］涌溢：形容水沸腾后向外涌出的样子。蒸郁：形容水沸腾时蒸气弥漫的样子。糜：碎烂。［26］畦汲而灌者：汲水浇灌田园。畦，田园中分成的小区，这里泛指园田。汲，引水。［27］必冲荡(fén)激而败土石：必然是水流奔腾激荡而破坏园田的土石。，水波涌起的样子。［28］老圃：老农。［29］犹足动乎物：尚且足以使其物体发生变化。足，可、可以。［30］倪：边际。［31］(hònɡ)洞：弥漫无际。(jiāogé)：参差纵横。［32］轮：车轮。机：纺织机。［33］孰：谁。［34］人乏财用，不亡何待：人们财物缺乏，国家还能不灭亡吗？这是《国语》中伯阳父的话。［35］抑：还是。［36］既陈于前：已经在前面陈述过了。［37］他术：其他原因。［38］川之为尤：河流的过失。尤，过错。［39］愈甚乎哉：就越发荒谬了。愈，更加。甚，过分。［40］吾无取乎尔也：我不能接受这些看法。尔，此、这个。
【译文】
(《国语》记载)周幽王二年，西周的泾水、渭水、洛水一带发生了大地震。大夫伯阳父说：“周朝快要亡了！天地间的阴阳二气，不能错乱了位置。如果错乱了，那是被人搅乱的。阳气隐伏在下面不能冒出来，被阴气压迫得不能上升，于是就会发生地震。现今泾水、渭水、洛水一带发生地震，就是阳气失去了它原来的位置而被阴气镇住了。阳气不在自己的位置，跑到了阴气的位置上，水源就必然会被堵塞。水源堵塞了，国家一定要灭亡。如果国家灭亡，不会超过十年。因为十是数的终极。天既然要抛弃这个国家，是不会让它超过这个终极的。”正是这一年，泾水、渭水、洛水枯竭，岐山也崩塌了，周幽王被杀，西周灭亡了。周平王不得不把都城从长安迁到洛阳。
柳宗元非议说：高山和大河，不过是天地间的自然物体；阴气和阳气，不过是天地间的元气。它们自己运行，自己休止，自己屹立，自己流动，这哪里是与人商量过的呢？它们自己冲击，自己枯竭，自己崩塌，自己缺损，这哪里是人安排的呢？自然界的事物本来是互相排斥又互相吸引的，而像伯阳父那样认识它的人，不是无知就是糊涂。用锅煮饭，汤水翻滚蒸气升腾必然会煮烂各种食物；引水灌田，水势奔腾波浪激荡必然会破坏田里的土石。这些老妇老农所做的事，尚且可以改变物体的形态，何况天地之大无边无际，阴阳变化无穷无尽。阴阳二气，充满于茫茫无际的天地之间，有时聚集，有时分散，有时互相吸引，有时互相排斥，好像车轮滚动，好像纺机运转，它们的变化我们怎么能够知道呢？伯阳父说：“水源堵塞了，国家必然灭亡。”“人们缺乏财物，国家还不灭亡吗？”这又是我们不能理解的了。这里所说的究竟是天造成的呢？还是人造成的呢？如果说是天造成的，那么我在前面已经讲过了。如果说是人造成的，那么由于缺乏财物而导致亡国的，难道没有其他原因吗？何以硬要说是那几条河的过失，还说“天既要抛弃一个国家，不会超过十年”，这就越发荒谬了！我不同意他的这些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