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如上述,《文心》要解决的主要矛盾,是古与今、通与变的关系,这也是刘勰《序志》篇的夫子自道。我曾在《<文心雕龙>理论体系新探》一文中,称《序志》“为纲中之纲”、“理论体系的蓝图”,它有助于我们抓住《文心》的主要矛盾。《序志》尖锐批评了近代不良文风:“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逐讹滥。”纪评正确地指出:“全书针对此数语立言。”刘勰对前代文论的批评,也是它们“不述先哲之诰”。既然不良文风的根源在于“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脱离了经典所确立的写作常理常法(也即“正体”),那么救弊方案自然是正末归本、寻根索源,向经典法式学习。于是,便顺理成章地确立了“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的“文之枢纽”。对“枢纽”五篇的所有误解,都来源于脱离上述主要矛盾。所谓“三正二负”的关系,决不如想象的那么复杂、神秘,它不过是“正末归本”纲领的逻辑展开。之所以把“正纬”、“辨骚”列入“枢纽”,也并非如有人所猜测的,与经书关系较为密切,对后世发生较大影响,借以解决由经典到创作转变的关键,而恰恰在于树立了“正末归本”、“昭体晓变”的范例。在刘勰看来,最早“离本”的文,一是“纬”,二是“骚”,所谓“楚艳汉侈,流弊不还”(《宗经》)。所以要从根本上求“正末归本”,就不能不对“纬”和“骚”作出批判,这也是一种“寻根索源”。有人认为,《辨骚》是强调“变”,恐不确切。刘勰对“变”有分析有限制,对“异乎经典”的“变”是反对的。所以,《辨骚》强调的不是“变”,而是变而“不失其真”、“不坠其实”,是“变”不失“正”。至于说只有前三论才是总论,那更是失之千里。基于以上认识。我很同意石家宜先生的论断:“‘正末归本’即以‘正体’来纠正‘失体’的末流,正是刘勰商榷文术的主要出发点和构造体系的基本思路、基本倾向。”我想借此发挥,它也是整个《文心》体系的基本思路、基本倾向。
正是这“正末归本”的根本指向,决定了刘勰在“文之枢纽”中提出了以经典为写作典范的“衔华佩实”基本文学观;在上篇论文叙笔中,从文体特征角度“曲昭文体”;在下篇畅论文术中,从写作法则角度“昭体”、“晓变”。这一切,又决定了《文心》的“好辩”和“弥纶群言”姿态,表现出“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的“体大虑周”的文学原理论的整体功能和特性。这就是《文心》体系的大貌。在今天来看,他对常与变、古与今的“折衷”处理,包含着一定的朴素辩证因素。但对以经典为代表的“有常之体”盲目推崇和绝对化,又终于使他不能将辩证法贯彻到底,因而也不能从根本上救弊。刘勰的“因”与“革”,均以“经”之“正体”为准,与我们今之继承与革新思想也大有区别。而唯物辩证法认为,常理常法也不是永恒的.也应随实践的发展而发展。还应看到,《文心》主“变”的思想,显然深受《周易》“通变”观的影响。但《周易》就存在“无往不复”的循环论和复归倾向。这种倾向,至今仍积淀于现代中国人心中,往往成为社会变革的阻力,值得人们引以为戒。
四、怎样还原才能忠实于原著
周振甫先生在一次学术会议发言中曾谈到,研究古代文论,应该区分对原著的清理与阐发,深得与会者响应。涂光社先生在《文心十论》中也曾倡导:“必须分清何处是古人的认识和成果.何处是今人的探索、演绎和改造。”前一方面就是还原,即忠于原著的梳理;后一个方面就是阐释,即对原作的辩证分析和扬弃。但人们往往有意无意地把这二者搅混在一起,许多认识分歧每每由此而生。如大家都声称,《文心》的理论体系应该是它本身所故有的,而非论者主观强加的,但却说《文心》的理论体系,是围绕“物、情、言的关系”而展开,恐怕就有违刘勰的本意。这只能是论者根据现代文论整理、发现的思想。《文心》中也确有这一思想,但决非刘勰建构理论体系的框架。这种解读,就是混淆了还原与阐释。
当然,任何还原都不能不带上研究者的主观眼光,问题在于,怎样使这种主观性尽量减少,客观性尽量增强。为此,仅靠通常的串读方法恐难以克服此弊,还应贯彻上面提到的从高层和外围看对象,抓住主要矛盾等整体性方法原则。下面,以《文心》研究的两例试作分析。
1、《原道》的主旨究竟是什么?
这一直是一个聚讼纷纭的同题。有人说“原道”之“道”是个本体范畴,有人说不是。同是理解解为本体,有说是唯物的,有说是唯心的,有说是二元论的。对《原道》篇地位的理解,有说是全书的纲领、奠基石或逻辑起点,有的说不是。我们究竟怎样理解,才比较符合刘勰的本意呢?这既需要我们理清上下文意,又需要超出本系统的宏观视野。
先看“原道”之“道”是否本体范畴。古人治学极重渊源师承,《文心》也很重追本溯源。因此,有必要对此前“道论”的发展,作简要回顾。据我所知,从先秦到魏晋,凡是作为学术研究的对象郑重探讨的“道”,都是被视为根本性、本体性的东西,在孔子、老子、管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周易》那里,都无不如此。而汉代《淮南子》,甚至有与《文心·原道》同名的《原道》篇。高诱注云:“原,本也。本道根深,包裹万物,故曰原道。”可见《淮南子·原道》属本体论范畴。在这里,“道”被视本源性、本体性存在:“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稍早于《文心》的魏晋玄学,更明确把“道”提升到本体高度。王弼在《道德经注》中就说:“道者,‘无’之称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文心·原道》之“道”会是什么呢?“原”字本身,就有追本溯源之意。《原道》开头说,天地日月之象,均为“道之文”,暗示出“道”是诸天象的本根。文中有圣人“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的话,还提出了“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核心命题。这就是说,“道”、“圣”、“文”(也即“经”)乃三位一体。《宗经》称“道”为“三极彝训”、“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都在强调“道”的普遍性、永恒性和绝对性,也即本体性。有人回避这一点,偏说《宗经》之“道”与《原道》之“道”不是一回事,这显然与“原道心以敷章”命题不合,难以自圆其说。《正纬》批评纬“乖道谬典”,也是是把“道”与“经”紧密联系。至此,我们完全可以说,《原道》之“道”,确凿是一个与“经”紧密相连的本体范畴。
那么,这个“道”又是一个什么性质的本体呢?有人根据“有物必有其文”的论述,得出结论,认为是指“自然之道”,也就是自然规律。这完全不符《原道》篇的自身逻辑。原文讲得甚为分明:天地万物是“文”的根据,“道”又是天地万物的根据。那么,“道”也就是“文”的根据。有人根据“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一语,判定“原道”之“道”就是指“自然规律”。这又是不顾《原道》整体语境,断章取义,也是无视古汉语多义性特征。在古籍中,“道”有多义,有时指本体,有时则否,取日常义。在上引中,“道”即为日常义,所谓“自然之道”,即指自然而然的道理,与“自然规律”风马牛不相及。论者称《原道》是解决文学本质问题,即回答“文学是什么”的问题。如按论者的理解,《原道》就是阐明“有其物必有其文”这一“自然规律”,这算什么文学本质?其实,《原道》也并非解决文学本质也即回答“文学是什么”的问题,而是解决文学本源也即回答“文学从何而来”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