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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岛碧:《与陈平原书》,《中华读书报》,2001年5月16日第17版。视觉模式与《望岳》公案。
杜甫描绘东岳泰山的《望岳》诗,是古往今来公认的写景杰作,但也有一桩公案,至今聚讼纷纭,那就是关于写景视角问题。大多数人认为,从诗题和“会当”未然之词判断,诗是写山麓所见;但也有人认为,“会当”乃“必然”之辞,“荡胸生层云,决訾人归鸟”实为岱顶所见。并以杜甫《又上后园山脚》诗“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句为证,证明杜甫确实登上了泰山顶,《望岳》是写山顶所见景观。尽管意见相左,却又有个共同点,即认为写景只能有一个视角。但这个前提本身就值得讨论。在我看来,文学作品决不仅是表现具体生活内容的文字技巧,它更是一种文化模式的美感表述。不同民族,有自成特色的视学模式。这不能不影响到文艺创作。关于《望岳》视点的争论,似应在这个层面上予以化解。
一般来说,欧洲人的空间视觉模式,是视点固定、一望无极、单向追寻的;而中国传统的空间视觉模式,则是视点多变、回环往复、多向追寻的。亦即站在不同方位,从不同角度和不同侧面观察物象,把多向视野之内的景象,根据表情达意的需要,综合凝缩于一个艺术画面。有时,它甚至还能把尚未实地观察到的景象,动用想象视角方式,运用心灵观法,予以艺术表现。唐王维《山水诀》,称山水画是“咫尺之图,写百里之景”。如只是一个固定视角,如何写“百里之景”?宋沈括《论画山水》曾批评李成画山水“掀屋角”,即“自下望上”,固定视角。他认为,“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其溪谷间事。又如屋舍亦不应见其中庭及后巷中事”。其实,中国山水诗的视角,也同此理。
《望岳》当然要以对泰山的观察为基础。而任何山岳的视觉形象,都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如果只是“身在此山中”,将视点固定于一点,就必然会“不识庐山真面目”。因此,古人主张,看山要“山形面面看”、“山形步步移”。鄙意以为,《望岳》恰是这种观法的产物。像“齐鲁青未了”、“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訾入归鸟”等景象,都不可能是一个固定视角所见。仇兆鳌《杜诗详注》把本诗分为“远望”、“近望”、“细望”、“极望”四层,似乎已约略意识到这种视点变化。而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以“层次分明”对这段分析予以肯定,浦起龙《读杜心解》以“未见清楚”对其予以否定,均未触及要害处。我认为,仇氏的“四望”说,与古代画论中的“三远”(高远、平远、深远)说遥相呼应,共同体现了中国古代文艺的视觉模式。仇氏诗评就明确指出;“自齐至鲁,其青未了,言岳之高远”。这又牵扯到近日产生的一则新说。陈立仲先生《也说“青未了”》一文[1],认为“齐鲁青”明明就是指“齐鲁大地的青色”,并认为此语仅是标明草木将枯未枯的时令。“明明”的判断,总觉太武断了些。即据陈文所引例证,对“青未了”的读解也决非如其所云“壮岳之高”一端。《杜臆》所谓“越境连绵,苍峰不断”,山大中文系《杜甫诗选》所谓“极言泰山的高大和绵亘之远”,就都注目于泰山之“高远”,而非仅指“高大”。“青未了”三字,不仅富有余蕴地显示了泰山的高远,而且抓住了泰山色彩特征,透出一种青苍郁勃的壮气,实在是写真传神之笔。《杜臆》赞其“写岳只‘青未了’三字,胜人千百”,此誉当千古不废。如果此句仅是表明时令,便兴味索然,表达也未免太笨拙。陈文失误的一个原因,就是忽略了《望岳》的特定空间视觉模式。《望岳》的首联、次联、三联,实乃分别对应视点的“高远”、“平远”和“深远”;其中也暗含提神太虚、周流鸟瞰的想象视角。末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则是明显的想象视角,典型的“心灵观法”。中国古代写景抒情诗,同山水画一样,大多不是现场写生、写实,而是事后写意,所谓“写胸中之丘壑”。“岱宗夫如何”一语提起全诗,恰如诗人面对未曾游岱的读者提出一个悬念:诸位,泰山景观究竟如何?下面,便娓娓道来。并非如陈先生所言,此句应置于“齐鲁青未了”之后。总之,《望岳》的写景视角,决不能归结为岱顶或岱麓一端,而是凝聚着或实或虚的多重视角。它也未顾及具体时令,因为这与抒发豪情壮志无关。由上可知,杜甫登顶与否,与《望岳》视角取向并无必然联系,我们大可不必拘泥。
无独有偶。杜甫运用多向回环的心灵观法写景,决不止这首诗。他写西岳和南岳的同名诗,也运用了这种视觉法则。以写西岳的近体《望岳》为例。“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列如儿孙”,是为“高远”景观;“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是为“深远”景观。而两联,又均暗寓想象视感。而“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以及末联“稍待西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又是典型的想象视象。其视觉模式,与写泰山的诗何其相似乃尔!杜诗中还有四首《野望》,也提供了此类例证。兹引一首如下:“清秋望不极,迢递起层阴。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叶稀风更落,山回日初沉。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其景别,就涉及远近高低、不同侧面的众多视角。还有一首《望牛头寺》诗,每被误解。诗云:“牛头见鹤林,梯迳绕幽深。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阴。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休作狂歌者,回看不住心。”《杜臆》断言;“题必有误,望字当在寺下”。意为,本诗是写站在牛头山寺上望远处鹤林山寺所见。仇氏《杜诗详注》也认为,本诗是写“上寺而有望”,而望鹤林山景色。其实,这均是对本诗视觉模式的误解。首句“牛头见鹤林”,是说两山遥遥相望,相隔不远,不是说站在牛头看鹤林。全诗仍是写牛头山景,而且也是凝缩着高低远近、上下四方、里里外外的视觉景象。这似乎成了杜甫的一个通用模式。其实,何止杜诗,古代许多写景诗均有此特色。
这一诗词解诂个案显示,包括视觉模式在内的民族文化模式,往往从根本上制约着艺术创作;解读古诗,如无视这种制约,就会差之厘毫,谬以千里。
(本文原载于光明日报1993年4月15日第5版,《新华文摘》和《中国语言文学资料信息》摘要)
注释:
[1]陈立仲:《也说“青未了”》,《文史知识》1992年9月号。
论徐霞客观山审美心态
徐霞客作为中国古代一位伟大的旅行家,已经得到古今中外学术界的一致确认。但是,徐霞客的旅行,与其前辈旅行家的旅游有何区别?他为我国旅游史提供了什么新东西?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迄今没能引起学界的注意和重视。而要回答这些问题,就必须结合徐霞客所处时代的社会、文化条件,具体剖析他的旅游观山审美心态。
据陈函辉《徐霞客墓志铭》记载,霞客少“好奇书”,而科举应试之业则“雅非其所好”;并认为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而不能“以一隅自限”。可见,厌弃读经举业,渴望走出小天地,开扩视野,增广见闻,是他外出旅行的直接心理动因。这与古代士大夫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某些共同之处。但在传统旅行中,人文因素十分浓重,观历代之胜迹,发思古之幽情,是旅游的重要内容。徐霞客旅游则有异于此。在他的游记中,虽也偶涉名胜,但多是顺笔带过,决非重心所在。在他的旅行中,更突出了科学探索和自然审美的因素。
徐函辉《墓志铭》曾指出,霞客在名山大川的游历中,“於星辰经络,地气萦廻,咸得其分合渊源所自。”这不是一种典型的科学求真心态吗?他在地理考察中获取的丰硕成果,前人时贤已多有论及,兹不赘述。这里只想指出,徐霞客科学探索的两个鲜明特色,一是对因果规律的重视,二是对量化把握的关注。这都标志了科学旅游的深化。科学故然要揭出事实,但更重在探求规律,弄明前因后果。此前的许多地理学著作,却多以记述事实为主,往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霞客则不同,他感兴趣的是因果律。如对岩溶地貌成因的探讨,明确提出了“悬干虬枝为水所淋漓,其外皆肤为石”、“石膏日久凝胎而成”钟乳石(《滇游日记》)。关于鸡足山大觉寺喷泉,他认为是由附近一股与喷泉等高的水源高压而成(《滇游日记》)。对宁洋溪与建溪流速的不同,他用流速与流程成反比关系来解释(《闽游日记》)。说明落水洞的成因,是“上透一窍,辄水捣而成井”(《楚游书记》)。而暖洞的形成,则由于“其后无旁窦,而气盎不泄”(《粤西游日记》)。这些因果探讨虽还较直观、粗糙,但已比较科学。科学研究要求数学的精确,徐霞客在旅行中就十分重视数量的考察和记录。他对云南鸡足山悉檀寺虎头兰的描述即为典型一例:“其叶皆阔寸五分,长二尺而柔,花一穗有二十余朵,长二尺五者,花朵大二三寸,瓣阔共五六分”(《滇游日记》)。他还曾对昆明土地庙菩提树作量化描述:“大四五抱……叶长二三寸……瓣如莲,长亦二三寸,每朵一十二瓣,遇闰岁则添一瓣”(《滇游日记》)。关于形形色色的石灰岩洞穴,其目测步量和记述的准确,和现代测量数据也很接近。徐霞客的科学态度十分严肃,在因果关系把握之前,决不强为解人。《滇游日记》九曾记载,他对芹菜塘多杜鹃花提出疑问,“村卢不多而皆有杜鹃灿烂,白艳夺目,若以为家植者,岂深山野人,有此异趣?若以为土山所宜,何他冈别陇杳然无迹也?”这种不明阙疑的心态,不正是一种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吗?
徐霞客游历名山大川,又不单纯出于科学求真动机,而是同时伴以自然审美心态,或者说这是更重要的心理动机。所以,黄道周才有“天下奇人痹爱山”(《七言古一首赠徐霞客》)的赞誉诗句。《徐霞客游记》杨名时的序,曾评论《游记》“形容物态,摹绘情景,雅丽自赏,足移人情”。说的正是《游记》的审美性。《游五台山日记》曰:“两岸巅峰峭壁,合沓攒奇,山树与石竟丽错综,不复知升陟之烦也。”《游天台山日记》曰:“自宁海出西门,人意山光,俱有喜态”,“翠丛中山鹃映发,令人攀历忘苦”、“入山,峰萦水映,木秀石奇,意甚乐之”。这不都是典型的审美心态吗?徐霞客反对游人死抠风景命名的根据而忘却审美。《游九星湖日记》在谈及“五星”、“飞风”、“棋盘玉”等风景名目时说:“然一带云蒸霞蔚,得趣故在山水中,岂必刻迹而求乎?”所强调的是“得趣”即审美。比起郦道元的《水经注》来,霞客对山水的观赏具有更加纯粹的审美性质。甚至连他采集地矿、动植标本,也包含有审美动机。他常常是从形式美的角度,采集钟乳石、丸石、木胆等自然物的。陈函辉《墓志铭》就谈到霞客晚年“惟置怪石于榻前,摩挲相对”,证明他确实把这些标本视为蕴含着美好回忆的天然艺术品。
他在自然美观赏中,已开始把握到美的多样统一规律。《游恒山日记》赞叹:“石之色一也,而神理各有分研;树之色一也,而错综遂成合锦。”《粤西日记》极赏北洞“既极崇宏,复多曲折;既饶旷达,复被幽奇”;真仙洞“前之崇宏,复为窈窕;前之雄旷,复为玲珑”。这都是多样统一的美。对于景忌直露、掩映出美的道理,他也多有会心。如对于嵩山的“雾气弥漫”,他不但不以为憾,反而认为“此山魁梧,正须止露半面”(《游嵩山日记》)。关于万佛堂大寺风景,则感到“地虽幽閟而实鲜关锁”,因而“未尽善”(《滇游日记》)。认为粤西一些风岩“少廻藏映带之致”(《粤西日记》),因而大大影响了美感。这都是符合审美规律的评述。他对审美感受的语言表述也很出色,除状物名景真切生动而外,还善于抓住特征,点墨传神。如《滇游日记》之六的几句描写:“望峰南北高耸者,日光倒映其尖,丹葩一点,若菡萏之擎空也。”不恰似一幅笔墨洗炼、气韵生动的写意山水吗?
徐霞客的山水观赏,表现出什么审美情趣和审美理想呢?传统山水文学的优美意境,也为霞客所喜爱。所谓“有亭缀石端,四窗空明,花竹掩映,极其幽奥”(《楚游日记》);“晓月漾波,奇峰环棹,觉夜来幽奇之景,又翻出一段空明色相”(《粤西游记》);“秋花悬隙,细流萦磴,遂成一幽异之境”(《滇游日记》);“水阁疏櫺,云明雪朗,致极清雅”(《滇游日记》)等等,无不表现出对幽雅美的倾心。霞客又喜爱天然美景,不喜人工雕琢,赞赏“天造地设”、“天趣未尽刊”,厌恶“尽掩天趣”。潘耒序称他的游记“未尝刻划为久,而天趣旁流,自然奇警”。而尤为使他陶醉忘情的,则是天人合一、物我相融的境界。如《粤西游日记》就惊叹:“与静闻憩息悬龙石畔,飘然欲仙,嗒然丧我,此亦人也之极遇矣。”《浙游日记》描述:“江青月皎,水天一空,觉此时万虑俱净,一身与林树人烟俱溶,彻成水晶一块”。这不正是天人合一、物我两融的化境吗?凡此,都表现出一种带有传统古典美的审美追求。这是徐霞客继承并发扬传统自然审美的一面。
但徐霞客旅行观山的价值,更在于他突破传统审美规范的一面。这突出表现于他对动荡、冲突、严峻的崇高美的偏爱。在他的游记中,我们随时可见对悬泉飞瀑、万仞危崖、千年古木一类雄大景观的倾情礼赞,诸如“雄观”、“奇观”、“伟观”、“极观”、“大观”一类字眼层出不穷。他赞美峡江桥东冈景观“其势甚壮……势既高远,峡管逼仄,盈激怒狂,非复常性,散为碎珠,倒喷满壑”(《滇游日记》);惊叹白水悬溪“一溪悬捣,万练空飞……捣珠崩玉,飞沫反涌,如烟雾腾空,势甚雄励”(《黔游日记》);赞石门壮景“喷雪奔雷,腾空震盪,耳目为之狂喜”(《游卢山日记》);誉黄山奇观“独出诸峰之上,四面岩壁环耸,遇朝阳霁色,鲜映层发,令人狂叫欲舞”(《游黄山日记》)。此外,还有武彝水帘洞“大观”、卢山楞伽院飞瀑“雄观”,以及令人“心怖目眩”、“轰雷倒峡”的绿水潭,无一不是使人惊心动魄的崇高美。也正是在这种审美观照中,徐霞客痛彻淋漓地表露出其豪壮人格。杨名时序就称其为人“奇倔豪宕”、“狂而不知取裁”。其游记恰为这种人格的写照,如赵翼《题辞》所说,是“曰欲穷壮观,将成一家言”。这种偏爱崇高的游观心态,在前此的旅游中十分罕见,也是古代美学史的新气象,值得研究者引为重视、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