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指出,徐霞客的旅游心态,并不完全属于他个人。除了传统审美心理给予他滋养外,明代以后新的历史条件,也提供了他旅游审美创新的时代契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征服自然能力的增强,以及士大夫厌弃朝政、科举八股,人格意识增强等社会历史因素,使得明清时期对自然审美有了更高的自觉。士大夫沉醉山水风光,成为流行风气,明代竟陵派和公安派文人就是其代表。公安派文人袁宏道曾说:“予少时失意好游”,“以少泄其雄心”(《书唐道明》),“登山临水,终是我辈行径,红尘真不堪也”(《尺犊答小修》)。竟陵派作家钟惺指出:“游山水人,要自具一副游山水心眼,方能领略山水真趣。”(《明诗归》卷六)士子对功名利禄的厌弃,也有助于形成这种“游山水心眼”,使山水美景“与我听泉心,相合如一魂”(钟惺《兜率庵上听泉对天柱峰》)。徐霞客“不能俯仰自攀附”(张大复《秋圃晨机图记》),而“仰慕一切冲举高蹈之迹”(陈函辉《墓志铭》),有“出尘之胸襟”,因而便能“览名山水”(潘耒序)。霞客诗“片时脱尽尘凡梦,鹤骨森寒对玉壶”(《咏梅花堂诗》),恰是这一人生追求的自我写照。
偏爱崇高美,与资本主义的萌芽,市民阶层的兴起,人文思潮的崛起,也不无关系。许多“诗魔”、“画怪”的出现,以及诸如“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徐渭《答徐北口》)、“发狂大叫,流涕恸哭”(李赘《杂说》)一类文艺观,无不是崇高美心态的表现。它们与市民主体人格的觉醒遥相呼应,反映出社会变革前夜的心灵骚动,也是对建筑在小农经济和封建专制基础上的古典和谐美的突破。徐霞客的上述旅游心态,实乃构成这股崇高美思潮的前奏。对传统观念的一定背离,“闻奇必探,见险必截”(陈继儒《寿江阴徐太君王孺人八十叙》)的探险心态,成为徐霞客崇高美感的思想基础。而他的科学旅游心理,又与明代以后的科学思潮的兴起有关。《本草纲目》、《农政全书》、《天工开物》、《徐霞客游记》四大科学著作的出现,正是这一思潮的标志。许多士人不愿重蹈皓首穷经的覆辙,决心斩断名纲利索,探求科学规律,以经世利民,并以此为乐。这确实是社会心理的一个重大变革。徐霞客就是一个杰出的代表。
综上所述,徐霞客在古代旅行史上,确实是位开风气之先的伟大人物。他的贡献,决不仅仅在于考察、发现了某些地理景观,得出若干新的地理学结论,而更在于顺应历史潮流,站在时代前列,面向未来,通过其独特的旅行观山实践,反映出一种新的文化和审美思潮,体现出一种新的人格追求,透露出新时代的曙光,从而成为当之无愧的近代文化先驱者。这,才是徐霞客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
(本文曽以《论徐霞客的旅游心态》为题,载于《旅游研究与实践》1995年第3期)
泰山景观配置的整体构思及其审美缺陷
中国自古名山众多,何止三山五岳。仅高鹤年先生《名山游访记》所载其亲历之名山大川就有百尊之多。这都是有待我们开发利用的宝贵遗产。它们之所以能称之为“名山”,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具有多价值、多功能的旅游景观。其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不同配置,构成了各自不同的鲜明特色。但古代名山景观配置,均非在一种明确的景观理论指导下完成,至多在局部上借鉴了某些造园法则。从这个意义上讲,很难说它们有什么“整体构思”。但是,作为一种文化形态的名山景观建设,毕竟不能不受特定文化背景、文化模式的制约。在这一意义上看,名山景观配置又确实存在某种“整体构思”。本文即尝试初步探索历史形成的泰山景观配置的这种“整体构思”,以借鉴历史经验教训,不断改进、完善包括泰山景观在内的名山景观配置,从而促进旅游业的持续、健康发展,并为名山景观理论建设提供—点资料。
在传统的观念中,观览了泰山东路,其他景观就可以略而不看;但如果不看东路,即使把其他景致看遍,也不能说“逛了泰山”。一般认为,东路的起点是岱宗坊,但更准确地说,真正的起点应是通天街,起码也应始自遥参亭或岱庙。这是早已由历代封禅所奠定的线路格局,进香的民众也多循此路线。
那么,东路景观的配置如何呢?在这里虽然自然和人文景观兼备,但在二十多处重要景点中,人文景观或富有人文标志的景观就近二十处。问题的实质还不在数量多寡,而在于造景者的主观意图和强调重心。显而易见,在东线游览路线的关键部位,几乎都有人文景观占地夺景。这些主景又多为宗教建筑。它们大都以庞大的形体,鲜明的色彩,强行吸引游客的注意。起点的岱庙先声夺人,一开始就把游客引入设计者规定的观瞻氛围。在岱庙以上几公里范围内,就连续有岱宗坊、仙人洞、关帝庙、红门宫、万仙楼、斗母宫等多处人文景点,继续强固由岱庙酿成的人文气息。这种气息,经由歇马崖、壶天阁、一天门、中天门、五松亭、朝阳洞、天门云梯、南天门、天街等人文景观反复强化,到碧霞词、玉皇顶达到高潮。设景者突出人文因素的意图,还显著表现在那些貌似自然景观的景观内含构成上。“五松亭”,顾名思义,应是以自然景观为主,但由于赋予松树以秦皇加封的典故,“五大夫松”便一变而为人文景观为主了。“朝阳洞”名义上为山洞景观,但实际上,小洞并无可观。造景者强调的是洞内后壁上阴刻的元君像。极顶天柱峰也不是以峰取胜,而是突出了玉皇庙、登封坛等古迹。还应指出,东路重要的人文景点又多不是孤立的一景,而常是一组人文景观。这样多组人文景群反复烘衬,其人文气息何等浓烈,就不言而喻了。
那么,这一人文景观系列所体现的意蕴如何?它能否有力地衬托自然景观并达至和谐呢?
毫无疑义,东路人文景观的主要形式是宗教庙堂式建筑。岱庙与碧霞祠上下呼应,关帝庙、红门宫、万仙楼、斗母宫等居中贯通,而岱庙则是其领衔者。与外地宗教建筑不同,泰山庙堂楼阁有更多的皇权色彩,因为它们本是为帝王官僚封禅、祭神而设。此外,东线一路之上,还有诸如“谢恩处”、“回马岭”、“御帐坪”、“接驾石”、“万岁楼”、“登封坛”等众多的皇室遗迹。岱庙的设计和建筑,也许最能充分体现造景者的文化意识了。它虽然是一个以供祭泰山神为主的庙堂,却仿帝王宫殿而建,其中还包含一个供皇室贵人休息的四合院式的东御座。据说,在清代,岱庙住持均由朝廷委派,由此也可见它在王朝政治中的地位。供奉泰山神像的天贶殿是岱庙主建筑。它建在高台之上,巍峨高耸,色彩取皇宫红墙黄瓦式,加之殿内的威严神像和阴暗光线,给人一种尊严、肃穆、神秘而又富丽堂皇的深刻印象。清代名儒沈德潜的《岱岳庙》诗真实记述了他观谒岱庙的感受:“閟殿崇东国,唯神配极闻。钟沉汶源水,香和泰山云。桧柏森灵气,碑铭辨古文。升阶肃瞻拜,万虑静纷纭。”敬神拜祖,诚惶诚恐,这正是景观设计者所要求的观瞻心态。在这种心态下,即使面对大殿之雄伟、富丽,也很难获得审美享受。东路十几处祭神景观所反复强化的,不也是这种非审美的心态吗?面对这种充溢着王权和神权威严的人文景观,人的主体性、人的本质力量及生动活泼的人性不能不受到压抑,怎能不影响对自然风光的充分欣赏呢?更不用说“五大夫松”那种对自然景观的直接扭曲了。众所周知,明清以来,园林艺术已有很大发展,但泰山的人文景观却严格恪守宫廷建筑格局,证明设计者是多么注重政治功利,竭力回避审美需求。
泰山人文景观与历代帝王封禅密切联系。那么,这些帝王的心态如何呢?处于封建社会上升时期的统治者,如泰皇、汉武、唐宗、武后等,前来泰山封禅,虽然含有炫耀文治武功、自比泰山、威镇天下之意,但对天神、地神的顶礼膜拜,也隐含着对不可更易、不可捉摸的天人感应秩序的崇拜和敬畏。在天人合一宇宙论系统图式之下,任何个别的因素,即使最尊贵的皇帝,也不能不受这一天人秩序整体结构的制约,他只能站在为此秩序所确定的特定位置上。所以,郭沫若说,象征“天”的泰山,“比帝王都还要高一等”。也正因如此,不管这些帝王何等踌躇满志,也仍然是失去自我的骄傲,这与泰山的雄伟毕竟难以产生审美同构。至于宋真宗以后的帝王,就渐渐失去其前辈的气魄,而更突出表现出对“天”的祈求与敬畏。慈祥的泰山老母取代威严的泰山神而成为泰山主神,似乎也不宜用什么乾男坤女相统一来解释。除了清代后宫权重之外,或许也与宋朝以后统治者力孱气弱,益重理学攻心,以及宗教世俗化有关吧?由封禅而变为祭神,由山下的泰山大帝到极顶的碧霞元君,这一发展过程,似乎可以看作封建地主阶级由盛转衰的历史缩影。
直觉感受和理性分析告诉我们。东路人文景观的总体特征,是由神权、皇权交汇而成的尊崇、威严、神秘而又富丽的风格,而尊崇意识又是其核心。在等级森严的旧中国,名山也被划分成等级,以“第一”为美,泰山就是以“岱宗”、“五岳独尊”、“群山之祖”、“天下第一山”而名世的。在传统景观意识中,还往往突出山的主峰,山峰也分等级。古代山水画论中就有“山者有主客尊卑之序”,“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其秀若大君赫然当阳”的认识。张振声《泰山高》“群峰罗列,视若儿孙”的诗句,冯时可《泰山记》“其他山皆奴趋而隶伏矣”的描述,也都是为了抬高泰山主峰的地位。还有什么“汉柏第一”、“泰山石敢当”的称呼,天贶殿与碧霞正殿的突出高耸,泰山神、碧霞元君的赫然供奉,无不体现出对神圣权威的尊崇。
泰山景观还鲜明地崇拜着作为神圣权威象征的“天”。下起“通天街”、“天贶殿”,中经“一天门”、“中天门”,上至“南天门”、“天街”、“天柱峰”,无不朝向着“天”,崇拜着“天”。这天又主要不是自然之“天”,而是象征着皇权、神权的威严、神秘的“天”。所以,当人们登上南天门,进入碧霞祠时,往往很难激发出一种置身天际的高扬、开阔、超拔、奇丽的美感,而是极易酿成一种进入皇宫式天庭的尊崇、敬畏和虚无缥缈之感。这种感受,压抑着人的自由精神,大大削弱了游客对泰山雄伟美的体验。可以说,整个东路人文景观,就是灌输这种封建等级尊崇观念的生动教材。在这里,没有自然景观的重要地位,至多也只是人文景观的一种陪衬、借景。其实,登山路径两旁有丰富多彩的自然景观资源,但始终未得左右延伸开发。因而,尽管东路“通天”,它也只能是一个封闭式的景观路线,至于岱庙、碧霞祠一类宗教建筑本身,其景观的封闭性就更加显而易见。不仅东路,而且环山路的重要景点,也都是人文景观并充盈着尊崇意识。泰山之阴、泰山西路及其他众多山峰、溪涧的丰美景致,也不在设计者的蓝图之内。在这种总体设计之下,整个泰山很自然地便成为神圣偶像的化身,宏伟的自然不过是偶像的寄托和形象符号,人们已难于关注自然美本身了。
按说,高大雄伟的泰山本来可能成为崇高美感的对象。但由于古代人文景观的干扰,却很难感受到真正的“崇高”(Sublime)。桑塔耶那曾指出:崇高不是“臣服了的和客观化了的恐怖”,而是“精神为之抖擞”,“获得超尘脱俗和自我解放的感想”[1]。苏联美学家列·斯托洛维奇也认为:崇高“不仅是高耸着的东西,而且首先是令人高尚的东西”,“它不压抑,而是使他高尚,使他产生认识和掌握世界的意向,感觉到自身沉睡的创造能力并与伟大的宇宙发生关系”[2]。总之,崇高美是实践主体充分激发人的本质力量,征服、掌握(或趋向如此)雄大客体的动荡、冲突、严峻的美。泰山的人文景观,从主导面看,不是如此,而是“臣服化了的和和客观化了的恐怖”,是一种敬畏的虔诚和沉静,因而决难与泰山之雄大产生崇高美的呼应。过去登山往往叫“朝山”,对身心的愉悦,对意志的锻炼变成了对宗教虔诚的考验。所以不能说“累”,否则就是对“老奶奶”(指泰山老母)不诚了。此种心态,何来“崇高”?因而,说什么泰山景观是把自然人化为“崇高事物的象征”,实在缺乏应有的根据。要说是象征,也只能是“神圣偶像的象征”。李泽厚先生曾深刻指出,中国人的审美境界“缺之足够的冲突、惨厉和崇高”,泰山人文景观提供了一个确凿的例证。
综上所述。泰山景观的总体特征,是偏重历史功能,轻视审美功能;偏重尊崇、威严、神秘、富丽的人文景观,轻视质朴、壮丽、清新、多彩的自然景观。因此,“泰山之阳是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综合美的典范”、“泰山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相得益彰”的评价,实在令人难以苟同。至于什么“内容形式统一的美”、“多样统一的美”,均是不着边际的廉价赞美。至于说什么“丽、幽、妙、奥、旷”或“雄、奇、险、秀、幽、旷”等等,形容自然景观也许尚可,却也很难以准确表述泰山景观配置的总体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