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古代文化视野中的文心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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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刘勰悲剧及其文化意义(1)

以《文心雕龙》名世的刘彦和,其实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他一生,经历了由学者到官吏又到沙门的曲折历程。这一经历,故然有其独特个人特色,却也体现出士大夫人生模式的普遍性,从而赋予了一定的文化史意义。

1、学者

这是指刘勰入定林寺、依僧佑“博通经论”(《梁书·刘勰传》)的阶段。据牟世金《刘勰年谱汇考》[1],刘勰于齐永明八年(公元490年)二月之后入建康钟山定林寺,时年24岁。到天监三年(公元504年)任临川王记室时出寺,正应本传“积十余年”之说。在此期间,刘勰成就了两件大事:一是协助僧佑整理佛经,二是撰成体大思精的《文心雕龙》。这均是刘勰以一个学者身份所从事的学术事业。

从认识史角度看,中国自古就有以“知”求真的观念。荀子所谓“知有所合谓之智”(《荀子·正名》)就是一个典型命题。但众所周知,中国古代哲学是伦理学、认识论和逻辑学混一,认识论和逻辑学从属于伦理学,求知求真从属于政治道德践履。所以,孔夫子把“知”归结为“知人”(《论语·颜渊》);老子也称“智”乃“知人”和“自知”(《老子》二十三章);荀子谓“知之不若行之”(《荀子·儒效》);《左传》称“非知之实难,将在行之”(《昭公十年》);班固将“智”纳入“五常”伦理模式(《白虎通德论·情性》)。总之,“智”没有独立的地位和价值。

时至魏晋南朝,随着士大夫社会地位的提高,适应玄佛对“本无”、“真如”论证的需要,“智”的地位和作用便有了很大提高。但王弼等贵无派玄学家却偏好老庄“绝圣弃智”之论,每每贬低“智”力。如王弼《老子道德经注》第二十五章注即谓“用智不及无知”,第六十五章注谓“多智巧诈,故难治也”。其《老子指略》则称“竭圣智以治巧伪,未若见质素以静民欲”。与此相联系,他也反对好“名”,认为“尚名好高,其身必疏”(《老子》四十四章注)。而弘扬佛“智”的僧肇,在其精心结撰的《不真空论》中,又倡言“物非真物”、“有非真有”。这实际上也就排斥了真正的“智”。因此,真正敏感到并反映出上述时代精神的,恰是尊奉儒家“三不朽”人生哲学的寒门士子刘勰。在他看来,“辨雕万物,智周宇宙”(《文心雕龙·诸子》),人的智力能穿越时空,有无限潜力。所以,他倾情礼赞“智术”:“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序志》)高度评价“智术之子,博雅之人”(《杂文》)。与此同时,他也充分肯定因“智”而扬“名”,故谓“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序志》)、“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诸子》)。确实,在“下品无高门,上品无素族”的时代,智能与名声,也许是寒门士人的唯一优势。刘勰入定林寺读书、治学,正是为了发挥这一优势。

当时建康锺山的定林寺,藏书丰富,名僧汇集,与文坛和王室均有密切关系,确实是干誉时流的好去处。刘勰在“博通经论”之后,便开始选择进身突破口。崇佛虽是魏晋南朝思想界新气象,但作为立身治国支柱的儒道,统治者迄未放弃,并不时根据政治需要而有特殊强调。在刘勰的青年时代,就有“精选儒官,广延国胄”(《南齐书·高帝纪下》)、“家寻孔教,人诵儒书”(《南齐书·刘瓛、陆澄传论》)等史载。但聪慧的刘勰,深知注经难超马、郑诸儒,便决心以文论建树,引起社会重视。刘勰务实关政的人生观,使其本能地厌恶南人浮华文风。而他的“北人意识”,又使其自然选定儒家文学观作为拨乱反正武器[2]。于是便“搦笔和墨”(《序志》),至有《文心雕龙》之作。但当时文人并无很高地位。齐武帝就曾明确表示鄙薄文士。他曾讲:“学士辈不堪经国,唯大读书耳。经国,一刘系宗足矣;沈约、王融数百人,于事何用?”(《南齐书·刘系宗传》)在这种情势下,有抱负的刘勰决不会甘心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学者。他要显示自己也“堪经国”,他的更高目标,还是以文干政,驰骋“军国”。于是,刘勰的人生履历便随之翻开新的一页——踏入仕途。

2、官吏

《文心雕龙·程器》所论述的文人修养,同时也是刘勰的人生理想。那就是:“丈夫学文”而“达于政事”;“文武之术,左右惟宜”;“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以为这样的人,才堪称“梓材之士”。“摛文”得“名”,“负重”需“位”。扬“名”归根结底又是为了获“位”。只有身居官位,才能有所作为。刘勰对当时以门第取人深为不满,故而慨叹“名之抑扬,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正因刘勰有强烈从政意识,所以才容易接受儒家“述志”、“为政”文学观。这在《序志》及其它篇章中,均有充分论述。此外,像批评“江左篇制”的“嗤笑徇务之志”(《明诗》),抨击赋家“逐末之俦”的“无贵风轨,莫益劝戒”(《诠赋》),张扬“说”体的“披肝胆以献主”(《论说》),呼唤对策的练治、工文之“通才”(《议对》),也都体现出强烈的政治意识。如美国华裔学者林中明先生所述:“以大量的篇幅讲《祝盟》《诏策》,谈《章表》《奏启》,其实以文论为表,而政功为用。”[3]凡此,均与刘勰人生理想有关,而不能仅归之于“尊儒”。

刘勰作为一介书生,却数言“练武”、“习武”,昭明“军国”,原因何在?这大约植根于时代环境。时值南北分裂,内乱频仍,正是军人用武之时。而世族地主,大多“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颜氏家训·涉务篇》),因而难应武事;加之他们“殉国之感无因,保家之念宜切”(《南齐书·褚渊王俭传》),因而也不肯“屈志戎旅”(《宋书·王昙首传》)。这样,军旅之事便落到庶人肩上,使寒门得以军功进身。宋、齐、梁开国帝王,也无不由此大功告成。刘勰身为寒门后裔,登朝无门,父尚又曾位居武职,他之张扬武德,既适应朝政需要,也表达了军功致仕的期待。他虽未经武功训练,但对“辞如珠玉”的“孙武兵经”(《程器》)却略知一二。林中明认为,刘勰入居定林,“乃是一石数鸟之策”,是其“谋定后动,成功运用兵略”的范例[4]。他之蜗居定林,以学者身份出现,极可能是一种“君子藏器,待时而动”(《程器》)的兵略。稍后的经历,很快证实了这一推断。

刘勰从天监初“起家奉朝请”,到天监十七年(518年)任步兵校尉,十余年中历任七职,仕途比较顺利。这主要得力于梁王朝起用寒人的选吏政策,也因于他个人的从政策略。梁朝同宋、齐一样,鉴于东晋门阀势盛、权威下移的教训,不得不在笼络世族、赋其特权的同时,起用寒人,参掌机要。由此,刘勰才得以跻身仕途。天监八年(509年)五月,武帝下诏令“寒品后门,并随才试吏”(《梁书·武帝纪中》)。刘勰在这前一年出任太末令,独挡一面,就很可能与此政策有关。刘勰便因此而以南康王记室兼东宫通事舍人。在进身策略上,刘勰极注意借助外力,如借助沈约而“奉朝请”,借助僧佑而任临川王记室均是。由《文心雕龙》可知,刘勰是位有事业心的耿直之士。与侍主人格的相睦程度,必然会成为影响其仕途的重要因素。他任临川王记室不足二载,可能就与此有关。由《南史·梁宗室传》可知,临川王萧宏沉湎酒色,腐败无能,两人必难长期合作。而后来,他竟能任南康王萧绩记室达7年之久,似透露出二人相处甚洽。史称绩“少嗜欲,居无仆妾,躬事俭约”、“以善政称”(《南史·梁武诸子》),这肯定颇合刘勰口味。昭明“偏览众经”、“尽通大义”、引纳才俊、天下“称仁”(《南史·梁武诸子》),对刘勰“深爱接之”,也自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