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与顾农先生商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笔者和王元化先生同时提出刘勰非士族说。先生在赐函中称:“您的观点和拙文接近,我们分头作出了相近的结论,在我来说,有一种空谷足音之感,所以特别觉得亲切。”[1](《清园书简》第53页)自此以后,关于刘勰门第的讨论确实甚少。考其因由,或许有二:一是学界已普遍认同此论,二是苦于难觅深入门径。当此之际,忽见顾农先生发表《刘勰的门第》一文[2](《中华读书报》2009年6月17日第15版),意欲“尝试着向前推进”,对刘勰出身庶族说提出异议。遗憾的是,顾文并未针对王文论据、论证提出驳议,其论据、论证也颇可商榷。拙文意在旧作基础上,补充若干史料,尝试新的思路,重申刘勰非士族说,同时对顾文略陈异见。
鄙意以为,探讨刘勰门第,是否应把握几个原则。一是确立判别士、庶的全面标准;二是承认士、庶地位随形势变化而升降浮沉;三是充分利用南朝正史列传中的实证资料,进而作出综合判断。
综合学界已有研究,南朝士族门第的确定,似应有综合指标。诸如:比较完整的世系;依托庄园经济,甚至有部曲武装;多任职闲廪重的“清”官,鄙薄武职,所谓“文清武浊”;具有文化优势和社会声望,号称“清流”;婚姻强调门当户对,忌讳与寒门联姻;子女享受经济、政治荫庇特权,可以蠲役免税,特许做官;生活铺张、奢靡,难以视事;学术思想迷醉玄学;审美趣味偏于声色绮靡,如此等等。
如果上述标准大体合理,就很难认定刘勰属于士族。王先生《刘勰身世与士庶区别问题》一文,就兼顾了以上许多指标,并结合《文心雕龙》中的政治思想,作出综合判断。而顾文,却仅就官品高低立论,对多数标准弃之不顾。这样得出的结论,恐怕就很难靠得住。
其实,官职大小,品第高低,并不能作为判定士族的必要条件。因为随着士族的日益腐朽,寒人掌机要,已成南朝通例。执事重臣,每由寒人充任,尤其是中下层武职。这就给寒人入仕提供了条件,也为庶族地主掌权创造了机会,致使南朝开国君主均属庶族武装集团。由刘氏家族官宦史和《文心雕龙》标举“军”、“武”可知,他们恰是个武功官僚集团。因此,刘勰曾祖辈、叔祖辈、父辈官位较高,并不能成为士族门第的标志。
关于刘勰世系,顾文仍取《宋书·刘穆之传》“汉齐悼惠王肥后”说。对此,王文已据《南史》语缺和魏晋间刘族官位不显予以否证。作为刘姓族人,我深知刘氏宗族续谱,向有攀附汉代皇族积习。何况齐悼惠王刘肥,还确曾封爵琅琊(莒地在其内)呢。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决非一切皇族后裔均是世家大族。史载:东莞人徐澄之,永嘉乱后,“遂与乡人臧昆等率子弟并闾里士庶千余家南渡江,家于京口”(《晋书·徐邈传》)。可见同一郡望之人,也并非均为世家。刘姓南迁,也当作如是观。如刘穆之、刘秀之确系刘肥之后世家大族,就不可能在齐悼惠王肥和他们之间,存在世系缺环。因为其时“世重高门,人轻寒素,竞以姓望所出,邑里相矜”(《史通·邑里篇》)。在晋代,就有个齐悼惠王肥的后裔刘超,曾任安东府舍人;其父刘和,曾为琅邪国上军将军;而刘和,又是汉城阳景王刘章之后(《晋书·刘超传》);刘章,则是汉齐悼惠王肥的儿子(《水经注》卷二十六“巨洋水”),世系就了然分明。《宋书》称穆之为刘肥之后,很可能因他政治地位较高,又由东莞迁来,附会而成。
关于刘族家境,穆之曾对帝言“家本贫贱,瞻生多阙”(《宋书·刘穆之传》),《南史》本传则称“穆之少时家贫”、“好往妻兄家乞食”;其从兄子刘秀之,则是“少孤贫”(《宋书·刘秀之传》),而且“俭吝”异常,号为“老悭”(《宋书·王玄谟传》)。如若本属士族,无论如何败落,也不至困窘至此。
另外,在宋齐两朝,刘家还屡有获罪者。如刘邕因“庙墓不修”而削爵(《南史·刘穆之传》);刘祥为“轻肆口哕,诋目朝士”(《南齐书·刘祥传》)而入狱。如是士族,决不会因如此小过而获重罚。
还有一个刘勰非出士族的证据。依萧梁官制,“甲族以二十登仕,后门以过立试吏”(《梁书·武帝纪上》)。《文心雕龙·序志》“齿在逾立”一语,明示彦和仕前已经“过立”,其为“后门”而非“甲族”无疑。
现在可以谈谈刘勰的起家官“奉朝请”了。顾文认为,“刘勰起家即为奉朝请,表明他资品高”,进而认定其必为士族。这恐怕与史实难符。《宋书·百官下》谓:“奉朝请,无员,亦不为官。……奉朝请者,奉朝会请召而已。……永初已来,以奉朝请选杂,其尚主者唯拜驸马都尉。”《隋书·百官志》也称:梁代奉朝请,也只是“掌侍从左右,献纳得失,省诸奏闻文书”。可见,“奉朝请”不过是官员预备役人员,不会有高资格要求。刘宋就已经“选杂”,至南齐,更是“奉朝请至六百余人”(《南齐书·百官志》),更不会只用士族人士。因此,顾文认定奉朝请为“清要之职”,“刘勰出身为世族应当是没有什么疑义”,就未免过于武断。根据我读南朝各史的印象,奉朝请确实“选杂”,决非仅是士族一途。如陶弘景、丘巨源、何逊、伍辑之、卞彬、荀伯子、沈崇傃、刘霁、刘昭、司马筠等人,均曾为奉朝请,却并非均为士族。刘宋元徽年间任奉朝请的刘系宗,就是“以寒官累迁至勋品”;而梁武帝时做过奉朝请的吴均,就标明“出身寒贱”。其实,早在刘宋,就有人指出:“秘书有限,故有竞;朝请无限,故无竞。”(《宋书·王敬弘传》)一种名额不限无争的预备官,怎么会显示士族特权呢?南齐永明中,奉朝请已多至六百余人,又上哪里找这么多士族?而“梁武受命之初,官班多同宋、齐之旧”,而且“梁用人殊重,简以才能,不限资地”,又怎么会只许士族充任呢?天监初与刘勰同时起家奉朝请的刘昭,也非士族。
现在不妨再看看被顾文看重的东宫通事舍人一职。顾文称:东宫通事舍人“一向皆取甲族有才望者为之”。所据或是《梁书·庾於陵传》“旧事,东宫官属,通为清选”、“近世用人,皆取甲族有才望者”。却未睹下文,高祖却命庶士庾於陵与周舍充职,并言“官以人而清,岂限以甲族”,而且“时论以为美”。可见,当时东宫重用寒门士子,已成惯例。其实,此前刘宋的刘系宗,其后梁大通年间的庾肩吾,均任过东宫通事舍人,也均非士族出身。刘勰由寒门晋身此“清选”之职,又有什么奇怪呢?
还应指出,自打魏晋以来,“为时流所推重”便已成为士人身价的重要标志。由“时流清望”(《晋书》卷六十四)、“时流名辈”(《粱书》卷一)一类提法可知,“时流”乃为“名辈”、“清望”即士族豪门所引领。故而“不为时流所重”,每与“渐失缙绅之望”(《宋书》卷六十)相提并论。刘勰《文心雕龙》撰成,却“未为时流所重”,足见其在士族名流心目中的地位。即使后有文坛大老沈约支持,终朝也未见点滴评论。其影响,不过是为名僧碑志撰文。这能证明其士族身份吗?
综上所述,足见顾文关于“一个四品高官的儿子,起家即为六品之奉朝请,后来又当过东宫通事舍人的刘勰,怎么可能出身于庶族寒门”的质问,并无史实依据。相反,我们却可以理直气壮地发问:根据以上史实,刘勰怎么会是士族出身呢?此题事关对《文心雕龙》的理解与评价,不可不辩。
(本文曾刊于镇江图书馆中国文心雕龙资料中心编辑《信息交流》2010年第1期)
注释:
[1]王元化:《清园书简》,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页。
[2]文载《中华读书报》2009年6月17日第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