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如陈寅恪所说:宋、齐、梁三代,均对“北人”相对较为信任,多以“北人”中的“豪族”和“高门”为文武骨干;“刘裕易晋为宋,依恃的乃是京口楚子集团。”刘穆之、刘秀之不管是否与勰族同宗,但无疑均属京口集团的莒人,与刘勰有新旧乡谊关系。而勰父尚就在刘宋任越骑校尉。此职乃仅次将军的近卫军领军,地位相当高。可见京口刘氏集团,实有武功传统。由勰传“勰早孤”一语推断,可能由于其父尚早亡,才招至家道中落。但彦和对父辈军功辉煌,想必心怀向往。加之,又有齐梁励武现实政策,就必然激起其从武志向。他主张既“习武”又“晓文”,“文武之术,左右惟宜”,“攡文必在纬军国”(《程器》),即为此志的集中表露。在明其心志的《序志》篇中,再一次强调“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证明刘勰决非随便一说。“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又表现了他对时俗“唯以居位为贵”(《晋书·卫瑾传》)的不满,和难以重振祖贤军功的不甘。
曹氏父子均好文重文。但这决非仅是一种爱好,而隐含着某种政治战略。曹植《与杨德祖书》,在历数文人后即言:“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紘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这种重文政策,既可广罗人才,强固王纲,又免得文人在外捣乱,何乐而不为?这大约即是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一语的潜台词。刘彦和“攡文必在纬军国”一说,或本自曹丕,但以“军国”相称或另有深意存焉。查“军国”一词,《全上古三代文》、《全秦文》和《全汉文》均未见,直到《全后汉文》始现。这或与汉末战乱频仍、以军建国有关。至晋代,本词运用竟数倍增加,盖也战乱时运使然也。此后南朝历代均有“军国”称谓。梁武帝以“军”起家,靠“军”维国,加之其时军事人才奇缺,致有前述武帝激励政策。而刘勰本有恋“武”心态,此情此境拈出此语,也就十分自然。这背后,或许埋伏着一段小小军事思想史呢。至于“兵意”对刘勰身世、心态、出处进退,以及对《文心》辩证立论、布局谋篇的影响,吾友、通人林中明氏述之已详,兹不赘论。
三、《文心雕龙》书成后的政治浮沉
一般说来,文论著作不宜大发政治议论,《文心雕龙》前后文论大都如此。而刘勰何以如此?或因受压太甚,情不自禁。但更可能有意为之,让在上位者,尤其是让延誉、举荐人听到其不平之鸣,以争取仕进。刘勰,作为穷愁潦倒、默默无闻的一介书生,如无人引荐,决不可能轻易“奉朝情”。按照惯例,举荐依据则为“文名”。由现有史料看,有条件担任“伯乐”者,只能是其师僧祐和文坛大老沈约。据牟《谱》考证,约“与定林寺早有联系,刘勰必定在负书取定沈约之前就与之相识”。约“流寓孤贫,笃志好学”,其经历与勰相若,极可能因惺惺相惜而举荐之。当年张华不也曾对穷贱善士“咨嗟称咏,为之延誉”(《晋书·张华传》)吗?而约引“兼记室”,“入居东宫,为步兵校尉,管书记”、“特被亲遇”的经历,竟也与刘勰相似,不知纯属巧合,还是有某种联系。
《梁书·儒林传论》记载:梁初武帝鉴于“魏、晋浮荡,儒教沦歇”,曾以儒术“收士得人”,乃至“怀经负笈者云会京师”。刘勰极可能因此得以“奉朝请”。刘勰的文才,或也投合了好“文”的梁武帝的癖好。勰的佛学背景,也与武帝的亲佛倾向相合。但奇怪的是,其书出却“未为时流所称”。自打魏晋以来,“为时流所推重”便已成为士人身价的重要标志。由“时流清望”(《晋书》卷六十四《列传》第三十)、“时流名辈”(《梁书》卷一《武帝》上)一类提法可知,“时流”乃为“名辈”、“清望”即士族豪门所引领。故而“不为时流所重”,每与“渐失缙绅之望”(《宋书》卷六十《列传》第二十)相提并论。
武帝虽“思阐治纲,每敦儒术”(《梁书·武帝纪中》),但其信仰之“道”,实乃为佛。天监三年即敕曰:“道有九十六种,唯佛一道,是为正道,其余九十五种,皆是外道。朕舍外道,以事如来……公卿百官,侯王宗室,宜反伪就真,舍邪入正。”(《敕舍道事佛》,《全梁文》卷四)以此衡文,《文心雕龙》之儒“道”,显系其所“舍”之“外(邪)道”。《文心雕龙》主旨乃抨击士族轻靡文风,并时或表露对豪族特权的怨愤,其政治、文艺倾向,都不可能获得士族文坛的接纳与欢心。由武帝本传可知,他所好之“文”,实乃歌功颂德之时文,而不是《文心雕龙》这种读起来很费劲的学术“文”。所以,不管沈约怎样“大重之”,武帝也决不会喜欢它,就象他不喜欢沈约的“四声”论一样。这种“上意”,自然又会强化“时流”的排斥。
所以,刘勰只能起任基层微官,或担任宗室记室,做点文字工作。但中军临川王和仁威南康王均握重权,有“将军”名号。勰任东宫通事舍人,既可能由于“好士爱文”(《梁书·刘孝绰传》)的昭明太子征召,也可能为宗室所荐。而其转迁步兵校慰,更可能得力于位居将官的宗室。前职多为兼领,位列末班;后职或是虚衔,并不带兵。但前者已属“清选”,可参机要;后者位居六品,已接近“官居五品以上”的士族标准。作为一介寒士,能有此地位,已属难得。牟先生称此时“正是刘勰一生幸运之际”,当为确论。
齐、梁诸帝为迎合“时流”,弥合与文化士族的距离,每附庸风雅,好文乐赋。但作为“马上得天下”的武人,他们又打骨子里瞧不起文人。齐武帝就曾不屑地讲:“学士辈不堪经国,唯大读书耳。经国,一刘系宗足矣。沈约、王融数百人,于事何用!”(《南史·刘系宗传》)对于梁武帝而言,沈约乃开国功臣,却终因文人本色,加之知悉篡齐内幕,也只予高位厚禄而不授重权,致使约几度请辞,最后惊郁而亡(《梁书·沈约传》)。因此,小有文名、政绩的刘勰,决不会入武帝之眼。即使昭明之“爱接”,也无非是“讨论篇籍”、“商榷古今”(《梁书》卷八《列传》二),最多引为文友。牟《谱》称“昭明之‘爱接’,实为冷落”,抑或稍过,但未视勰为将来助其登基的重臣则确。勰在东宫的两个职衔,也只是清选高位罢了,决非他所想望的“栋梁”之任。
尽管寒门势力有所上升,但士族毕竟仍占优势。出身塞微的权臣朱异就分明感受到士族贱视的压力,愤慨于“诸贵皆恃枯骨见轻,我下之则为蔑尤甚”(《南史·朱异传》)。又如陈寅恪所论:齐、梁二萧乃“寒微士族中的豪家将种”,“虽非高门”,“亦非微族”,因而特重维持士庶平衡。梁普通二年,就曾有“明辩士庶”之议,“武帝以是留意谱籍”(《南史·王僧孺传》),清理门户。刘勰虽未入士籍,但东宫两职因属清选,当会承受一定压力。加之勰时已年届“天命”,早迈建功立业最佳时段,只能退居二线了。由此足可想见,刘勰心情该是何等怅惘。
刘勰的真正优势,不过是熟悉典籍,尤其是佛经。以此而论,武帝敕其“于定林寺撰经”,可谓人尽其才,用人得当。但他却志不在此。眼见宏图难展,晋升无望,所依昭明又逝,真乃绝望之极。适逢帝礼三宝,佛风昌炽,因便“启求出家”、“燔发自誓”。武帝也乐得顺水推舟,随即“敕许”。按说,彦和恰可依托清静园林,“傲岸泉石,咀嚼文义”(《序志》),但他却无“圣贤之素心”(《养气》)。“达政”而不可得,“雕龙”又非所愿,思来想去,悲愤何如!其郁结致疾,“未期而卒”,也就在人意中了。
四、刘勰人生模式的评价与启示
在中国,作为知识生产者和应用者的“士”,始自春秋时代。其基本规定,为“士志于道”(《论语·里仁》)。此之“道”,非一般哲理之“道”,而指治世之“道”。阐扬、捍卫、践行这种道义,乃士人基本职责。因而中国知识分子从一开始,就不是如西方那种以传播个人思想为职业的人。就此而言,刘勰的“原道”、“达政”不管具体内容如何,毕竟是先儒“志道”的余响,体现出一定的人文关怀和社会责任,有值得肯定一面。而况从两晋始,“博学”并“达于从政”(《晋书·荀勖传》),堪任“治国之器”(《世说新语·赏誉》),就一直传为美谈呢。
历来史论对魏晋南朝士族多有否定。但其主持的田庄经营,促进了经济繁荣;其个性张扬、清谈好文,又激发了思想解放和文艺情采。凡此,均功不可没。但其拥兵自重,纵情声色,重家轻国,又严重削弱了中央集权,进而影响经济发展和国家统一。《晋书》就指王衍“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王衍传》)。《梁书·褚渊、王俭传》史臣论也批评,士族地主“殉国之感无因,保家之念宜切”。后来王夫之也抨击士族头领王导“以庇其宗族为重”,“不足以为晋之纯臣”(《读通鉴论》卷十三)。齐梁士族因袭此风而更甚之。凡此,又均过不可恕。在此情势下,刘勰力主“达政”,关切“军国”,实具历史进步意义,不可轻率判为“落后”、“反动”。
但又不宜对彦和政治关怀评价过高。他虽高调标榜“原道”、“征圣”、“宗经”,而实则已与先儒“志道”大异。儒道“民本”精华已无处寻觅,“从道不从君”(《荀子·子道》)浩气不见踪影,也看不到汉末贤士的“澄清天下之志”(《世说新语·德行》),和过江名士“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世说新浯·言语》)的豪情。勰传称其任太末令“政有清绩”,不详确指。但由下文“表言宜于七庙同改”推断,恐也无非礼仪变通之类,不会是亲民“仁政”佳绩。相反,《文心雕龙》对历代帝王每超实褒赞,评论近代文坛也多所顾忌。本来宋代乃“讹滥”文风渊薮,他却以“近世易明,无劳甄序”(《才略》)一语带过。究其根底,无非顾忌仍居要津的文坛大老如沈约辈等。登庸之后,此弊尤甚,对皇廷和宗室的吹捧几近令人作呕(见《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本传称“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虽文多失传,但其风格恐也去《石像碑》未远。《日知录·两汉风俗》评东京之末蔡邕等人文集“滥作碑颂,则平日之为人可知矣”。我们又该如何评价刘彦和的“滥作碑颂”呢?
综观彦和一生行止,其道义关怀实含甚多功利,这自与寒族窘迫经济地位有关。当时,只有士族文人才有西方古代知识分子那种“高贵而光荣的闲散”。确如有人所说,寒门子弟童年就依附寺院,大都是为了避穷,而无关信仰。勰依僧祐,恐也如是。这也是他依僧祐十余年而未变服的根本原因。由《文心》“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论说》)观之,他所重者乃是佛理。即使其“栋梁”之志,也并无远大目标,而深怀进入“时流”的热望。当然,这也是当时士人普遍心态,自有可予宽谅之处。晋代却诜即慨叹:“有人事则通,无人事则塞,安得不求爵乎?”(《晋书·却诜传》)武帝也对此了如指掌,曾渭“学以从政,殷勤往哲,禄在其中”,从而借“每敦儒术”(《梁书·武帝纪中》)招才纳士。士人对信仰的这种功利心态,与王权意识形态整合的左顾右盼相应,遂酿成鲁迅所讥讽之士人“无特操”信仰特色。
不过,尽管时风如此,难以独违,也不应无限宽容刘勰功利心态。即在当时,也并非只有这一种选择。差不多与他同时,就有“性质直”、决不“卖论取官”的范缜,违忤圣意发“神灭”之论(《南史·范缜传》),其真理之勇,足令彦和汗颜。时还有司文郎兼中书舍人虞荔,在“左右之任,多参机轴,内外机务,互有带掌”的官境中,却能“淡然靖退,居于西省,但以文史见知,当时号为清白”(《陈书·虞荔传》)。可见只要志趣有异,仍可有不同选择。
竞争是个好东西。战国时代,由于列国竞争,知识市场相对广阔。故而出现君主“以士为轻重”(《日知录·士何事》)的局面。但这只是昙花一现。时至秦汉,王权垄断知识市场和道义话语权,“士志于道”就十分艰难。从此,士子就始终处于进退每犹疑、“贫富常交战”的心理冲撞之中。而南朝的复杂政治形势,更使这种冲突益发紧张,刘勰悲剧即为一例。彦和轻视陶潜,但靖节却能以“道胜无戚颜”而予化解,而勰却至死在“进退交战”中煎熬。
近年多有论家指责“割断传统”,似乎传统象件旧衣衫可丢可穿。殊不知传统硬核割而难断,每以“割断”形式绵延不绝。诸如生产资料国有名义的贵族集体私有制,政治权力的高度集中,士人之“毛”附在权力之“皮”上,均是古今为然。因此之故,当代学子迄未挣脱“进退交战”的梦魇。所异者,乃在政治压力之外,又添学院化、专业化和商业化压迫。知识者究竟魂归何处?至今仍前路迷茫。遍观士林,或热衷仕途,或醉心职衔,或追逐时尚,或困守书斋;等而下者,既无文德之勇,又乏职业规范,攀龙附凤,鼠窃狗偷;而鲜有人文关怀,和道义承担;那类既具学术忠诚,又能为公义执言者为数了了。吾邦本有“士志于道”、“不治而议论”优良传统。西哲渭,“知识分子必须是独立的观察者,有节制感地履行自己作为公民和舆论领袖的角色”。时贤也主张“以出世心态,作入世文章”,“既不俯仰媚时,又保持人间情怀”。这或只是知识分子的理想类型,但不值得学人心向往之,起而效之吗?
“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金石靡矣,声其销乎!”(《诸子》)尽管《文心雕龙》为政治关切的副产品,却给刘勰带来千古声名,其永恒价值也远超东宫显职和“政有清绩”。文人立志,能不慎乎?新儒家重镇徐复观,生前曾为自己预拟墓志铭曰:“这里埋的,是曾经尝试过政治,却十分痛恨政治的一个农村的儿子”。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又将如何为自己预拟墓志铭呢?刘勰的镜鉴,可否使人们更加谨慎措词?这大约就是研究刘勰人生道路的当代意义吧。
(原载《文心雕龙研究》第八辑)
注释:
[1]弗兰克·戈布尔:《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6页。
[2]钱锺书:《管锥编》第二册《张湛注列子》。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67页。
[3]丹尼斯·朗:《权力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6页。
[4]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19页。
[5]吴思:《血酬定律》自序。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版。
[6]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下册引王元化、刘永济、饶宗颐等人论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1892页至1893页。
[7]贺昌群:《魏晋清谈思想初论》。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
[8]万绳南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黄山书社,1987年版,第174页。
[9]周一良:《〈南齐书·丘灵鞠传〉试释兼论南朝文武官位及清浊》。载《周一良学术论著自选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