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江后浪推前浪
夜色如水,碧湖畔三人打的难分难解。
曾经名动天下的大隋两大名将联手对战一个二十出头的李靖,而后者竟丝毫不落下风。人言长江后浪推前浪,大约也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杨素和宇文化及是真的老了,若是倒退二十年,就凭他的功夫,他二人中哪一个也能在五十招之内,将他毙命。”
“师哥也说是二十年前了,这二十年间那两个家伙犬马声色,虽然日常兵刃不离身,到底是荒废了。而现在李靖日日练武不辍,我赌他未必会输。”红拂靠在树枝上,她轻功极好,和师兄隐在树冠的枯枝之中,他宽袖微扬,替她挡住风起时挥来的虬枝。
两道目光落在刀光剑影中的李靖身上,红拂不知不觉软了眸光,月光倒影在眸中,心中一荡,又恢复无邪模样,而这个举动并没有逃过身边男人,皱起眉头,仔细得看过去。
月光下,李靖一身白色衾衣,身形清瘦挺拔,一柄薄剑招式间矫健如龙,年纪轻轻却步履稳重,剑极快,快而不乱,剑剑如风,说不出的严谨优雅,刀光剑影结成一道银色的结,跃起转身时,他终于看清他的面容,好清俊的少年!
或许他应该界于少年和男人之间,五官清隽却自有一股刚毅,饶是这样危险的局面,神色也未变,只是目光中有着淡淡的厉色,让他整个人散发出内敛的杀气。
“师哥,你怎么了?”红拂转头看见师哥脸色变了几变,轻蹙眉头,低声问道,“师哥?”
他回过神来,没有回答。
“师哥,你说,李靖会输么?”
她只是好奇的张着眼睛看着他,眼中并无关切,他略微放下心来,看了一下答道,“方才是杨素和宇文化及久未动手,招式生疏,他们毕竟是久历沙场的老将,并非浪得虚名,我看百余招间,李靖就会落了下风。”
“哦。”她微微一笑,“他输了才好!”
“师妹,再过半个时辰,府里的上上下下迷药解开了,现在就走吧,我们盗了洛书,恐怕会图生枝节。”男人不再看打斗的三人,转过头,看见师妹的目光仍然落在李靖的身上,有了恼色,“他得罪了我家师妹,死有余辜。我们热闹也看了,师妹,走吧。”
“不急不急……”她眨了下眼,笑吟吟的看着果然渐落下风的李靖,“我可没想让他就这么死呢!”
他看着她笑的狡黠的模样,有些不赞同的摇头,“你还要怎么样?”
“师哥,你应该知道我的与众不同,哪里有价值连城的宝贝,我在百里之外都能闻得到……”这是爹爹说的,不过也并非夸张,她命相金贵,八字皆在财宫,确有聚财之能,天下至宝大约聚满财气,她能感应到也不足为奇,“李靖身上一定有宝物,而且还不输洛书和狐尾琴,我自然是要取来的。”
“你们相处了几个月,都没有得手?”
她有些挫败的垮了脸,“我设计住进他的房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可是我将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了无数遍,一无所获。”
“或许……没有或许,师妹从没有失误过。”
“就是说,反正在我得手之前,我决不会让他死的。”她的小脸带着几分倔强,小手扬了扬,“这次输给了师兄,我要再献上第二份寿礼,扳回一城。”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分明是无耻至极,偏偏她生了那样一张无邪干净的脸,让人恨也恨不得。
也怪不得李靖说她是妖女,她师兄却觉得这也没什么,想了一下开口,“好吧。”
谈话间,李靖已经见了败相,步履间不复方才沉静,宇文化及和杨素一左一右,相互配合,忽然两人分别刺向他两处要害,他薄剑压地,完成弓形的弧,整个身子借力飞起,轻飘飘的退后三步,好险避开,可是身上的劲力却卸了,眼见这二人又攻了上来。
这一路打,就打到他们藏身的树下,红拂抿嘴一笑,袖口滑出两粒朱红色的药弹,素手一弹,分别击中杨素和宇文化及的风池穴,认穴之准,出手无声,树下打斗的三人皆是一怔,仰头看来,只见到红拂笑吟吟的向他们摆摆手,从树上飞身下来,拉起李靖的手就向外奔去。
那两个老家伙才追两步,同时脚步一软,单膝跪了下去,该死的,竟然着了一个小丫头的道!
月已西斜,李靖侧过头来皱眉看红拂。
她笑着看他,“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我偏不告诉你。”忽然回头指了指身后的男人,“他叫莫烈,是我师哥。”
这不重要!
李靖脑中飞快转动,冷沉了声调,“你为了算计我,竟然不惜用这种铤而走险的方法?”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妖女,究竟这是要做什么,难道她连半分是非曲直的观念都没有么?
“你也太高估自己了。”莫烈冷笑的瞥了他一眼,几个人同时起落,翻过司空府的高强,一路向城门奔去,“我们另有正事,只不过是顺便‘陷害’一下你而已。”
顺便?
李靖回身看他,莫烈白了他一眼,他的年纪并不大,却蓄了胡子,掩住了过于俊美产生的阴柔气质,增了几分阳刚,李靖看的微微皱眉,只听他调侃的声音传来,“李公子盯着在下做什么,难不成李公子也有龙阳之癖?”
他脸色一红,撇过头来,不愧为师兄妹,师兄放荡不羁,师妹狡黠善变,这究竟是何门何派出的祸害,恨恨说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我都说了不告诉你。”红拂眨了下眼,渐渐慢下来,从怀里摸出一个令牌,嫣然一笑,小手扬了扬,“出去再说。”
李靖眯起眼眸,很不确定的看着她手上的令牌,这个丫头到底是谁,连大内的令牌都敢偷?
只听她轻轻说道,“顺手拿的,听说很好用。”
两日之后。
“其实,和我们出来也不错是不是?”红拂暧昧兮兮的凑过去,“常听故事里说,几个人偶然相遇,一见投缘,结伴行走江湖,成为一代大侠……”她笑的眼儿眯起来,仿佛未来真的如此明朗。
李靖坐在椅子上,向后拉开一点距离,冷冷的反驳道,“第一,我们并非投缘,就算有缘也是孽缘,第二,和你行走江湖,在下命薄,一朝被你算计了,落得尸骨无存。”
“这个嘛,英雄所见,略有不同……”她对他冷冷的态度并没有不悦,依旧笑吟吟的回答,“第一,孽缘也是缘嘛,佛说,你上辈子欠了我五百吊钱,这辈子要还的,第二个,你的命可不薄,那么危急都能从长安城里逃出来,当然,遇见我这个‘贵人’也是主要原因啦。”
他对她的胡搅蛮缠、避重就轻的回答有些无奈,微微眯了眼眸,忽然探手握住她的手腕,微微使力,她的手腕立刻红了一片,天知道他有多想捏碎她的脖子……看到她吃痛的小模样,暗恼一声,“该死的!”
松开手将她推开,人也站起来,一步一步逼近她,“我警告你,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听懂没有?”
她有听懂才怪!这丫头我行我素、无拘无束,他常常觉得她来自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要不然为什么他说的话她不能明白,而他做的事她也不能理解。也或许她心里明明白白的,跟他装无辜,她玩弄别人的时候可是清醒的很……
李靖有些烦恼的皱着眉头,站在窗前,目光落在街道的车马上,只想着快刀斩乱麻,不管这些话是否太伤人,开口说道,“做人该有自知之明,你的爹娘没有教过你,那么我告诉你,我讨厌你,不,不只是讨厌,确切是困扰至极,若你不是女孩子,我早就将你杀而后快,既然你知道我如此不愿见你,就应该……”
摔门声赫然传来,他没有回头,目光莫名的解脱了一些。
说了他早就想说的话,心中顿时开朗不少,从前,他念她是姑娘家,总说不出口太重的话,轻舒一口气,若她有一点羞耻之心,这回就应该离开了吧?
他的想法才在脑中转了一圈,低头叹一声转过身来,却看见红拂笑吟吟的站在门边,目光明亮的异常,以至于他仿佛看到了泪光,他却不信她,皱着眉头走到椅子边,整的人疲惫的陷下去,“你真的听不懂我说的话么,我说,我对你深痛恶绝,请你离开。”
她走进来,转身轻轻关上门,今日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软布裙裳,每走一步,裙裾飞扬,露出里面天蚕丝的御寒轻衣,几步走到他面前,轻飘飘的转了一圈,张着眼睛看他。
“你做什么?”
“为什么讨厌我?”
她无所谓的脸出现了一点裂缝,眼底一闪而逝一抹受伤的困惑,这一抹深色落在李靖眼中分不出真假,他疲惫的摆摆手,“红拂,你陷害了我一次又一次,我的前程也被你毁了,你说我如何不讨厌你。”
“你很小气。”她下定结论。
他已经懒得与她争论了,人生在世,锦绣前程当然最重要的事,谁想自己后半生怀才不遇、落魄潦倒,他被她害的有朝廷不能报、有师门不能回,这样的‘深仇大恨’,他只用‘深痛恶绝’四个字来形容对她的感觉,他如何算是小气。
若不是她是女人……阖上眼眸,压住心底的戾气。
红拂看他皱眉阖眸的模样,轻呵一声,“那些很重要么?”她嘴角一抿,自己找个地方坐下,“你别忘记了,你现在身无分文,前路漫漫,后有追兵,和我们结伴而行,至少衣食无忧。”
是谁害他落到这般境地的!
他在考虑一个可能性,是不是可以动手制服她,抢了她的银子,至少先离开她再说,虽说这样不够光明磊落,但江湖儿女,应该不拘小节的……
“红拂!”他轻喝一声,睁开眼睛,大手握紧椅子的把手,可怜的把手仿佛随时会四分五裂,“你是决定缠着我了?”
她抿嘴一笑,纠正道,“是同行。”
“你是女子,难道真的连最基本的羞耻心都没有么?”
“我爹爹没教过我。”她答的很理所当然。
他心中有些疲惫,松开手,手臂垂下来,“你真的是一个非常惹人讨厌的女人,真的,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这一点不劳你费心,想娶我的王侯公子,能从洛阳排队到长安城,中间还要在江陵绕一圈……”她笑起来,“你要来排队么,我允许你插队。”
李靖瞪着她,对她的无耻再一次无奈,殊不知她这句话却是半真半假,并非全是夸张调侃,淡淡答道,“我李某不敢高攀……”
这么厚颜无耻的女子,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你是在和我谈婚论嫁么?”她小手托住下巴,暧昧兮兮的看他。
“你不要总说这样让人误会的话好不好!”李靖努力的整理好情绪,“是我多言了。”
他决定再也不和她说一句话,大约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厌倦离开了吧?
很快觉得,这个是不可能的,司空府里,他用尽手段也没有甩开她不是么,他深刻的知道被女人缠上,尤其被一个轻功不弱的女人缠上,是一件多么悲催的事情!偏偏红拂拳脚功夫一般般,唯有暗器和轻功练得很不错……
“李靖,我们闯荡江湖好不好?”
他瞥了她一眼,偏过头去。
得不到他的回答,她也无所谓,“听说江南现在已经草木复苏,我们去江南好不好?”
依旧是沉默。
“等到桃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桃花夜好不好?”
……
大门啪的一声被推开,李靖看过去,果然是同门,‘敲门’这个词在他们眼中就是笑话,礼仪什么的更是难以理解的天书。
莫烈大约是看到李靖已经被气的脸色发青,笑的莫名舒畅,“姓李的,下楼吃饭!”
他原不想下来的!
看着桌上酒肉菜肴,面无表情的坐下,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进食,红拂有一点说的不错,他身无分文,连住客栈都是他们师兄妹‘请’的,身上这件灰青色的上好衣裳也是红拂放到他的房间,他总不能穿着衾衣出门,万般无奈受了他们的‘恩惠’。
“李靖,我警告你我不要打我家师妹的主意。”
他一口饭刚进嘴里,忽然有一种咽不下去,忍不住回道,“你最好让你家师妹不要打我的主意。”
莫烈哈哈的笑了几声,“你是我见过最不要脸的人,看看你一脸穷酸,武功也差,美色嘛,最多算是尚可,我家师妹怎么有可能看上你?”
李靖被贬的一文不值,冷冷的哼一声,“那最好让她别再缠着我。”
“缠着你只是觉得无聊,恰好你比较有趣罢了,”为红拂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白了他一眼,“你最好不要多想。”
红拂笑眯眯的看着他们,眸子亮晶晶的补上一句,“我也不介意你自作多情……”
他头皮发疼!分明很饿,却呕的吃不下,环视四周,大堂只坐了三桌人,皆是江湖人士,其中一桌清一色的蓝襟少年,举止甚是温雅,皆佩着兵器,低声谈论着什么,另一桌则有男有女,大碗饮酒、大口吃肉,甚是豪爽,其中一人察觉到他的目光,他微微点一下头,转过目光。
“喂,姓李的,你别像什么都没见识过似的,看什么看,”莫烈一脸的嫌弃,“说不定人家还以为我们另有所图!”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靖夹了一筷子青菜,低头吃起来。
“李靖,这世上不是都是君子的。”红拂大约是觉得食物不合口味,吃的很少,素净的小手抚摸着木桌上刻着的‘明月’两个篆字,扬眉一笑,“黄昏已近,此处偏僻,昨个夜里我听见窗外有狼嗥,听说,往东行数里有座望儿山,我听这里的人说,里面山精狐魅颇多,李靖你可要小心,万一窗外出现一个美人……”她咯咯的笑,“你可不要被迷了去。”
李靖放下筷子,沉静的眸子盯着她,“越美的女人越是恶毒,这点教训李某还是要长得,不劳你费心。”
“你是在说我很美么?”小脸漾起一层快乐的光晕,她就是有这种本事,任凭他说的在不堪,她总能避重就轻,轻而易举的避开重点。
他懒得理她,看到莫烈微微一笑,“姓李的,你不要打我师妹的主意。”李靖很想拔剑刺向那个笑容,用尽全力终于忍住,听他继续调侃道,“你想杀了我,可是你又打不过我。”
他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件事,昨天下午,他执意要走,和莫烈打起来……然后他输了,因为他用了一些很下九流的方法,一想到这个,心里更加烦躁起来。
红拂看他沉默了半天,转头看向莫烈,“师哥,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们现在在兖州,这个季节去江南是不错的。”
“正合我意,我方才还和李靖说呢。”
“喂,姓李的,你有没有意见?”
李靖倒吸一口气,瞪过去,他就算有意见,又能怎样!被这对师兄妹缠上是他的错,他是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点被那个丫头‘看上’的,他问了无数遍,都被她打混蒙过,他却对可以相信她图谋不轨,可是如莫烈所说,他无财无色,更不可能是感情债,她究竟为什么缠着自己!
又有人进来,客栈外寒风刮进,红拂颤抖了一下,“今年春天来的真晚,都二月初了,还这么冷。”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听说兖州勾栏妓馆最多,我们今晚去见识一下怎么样?”
李靖脸色铁青。
莫烈看着他,“我家师妹说请你去勾栏玩呢!”
他终于忍不住了,手摁在桌子上,一字一顿的说道“我真的没见过这么不知廉耻的女人。”
莫烈轻哼一声,“什么叫不知廉耻,对女人说这么重的话,我说李大君子,欺负妇孺,你家孔夫子便是这样教你的吧。”
谁欺负谁?他素来冷静,沉着脸应道,“如果她有是女子的自知之明。”
红拂眨眨眼睛,插进话来,“李靖,我也很少见其他女人,你告诉我女人应该怎么做?”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未出嫁的女子应该文文静静的,一举一动该有女孩子的温柔。”他看着她一声叹息,这最基本的妇德,做娘亲的总该教授的。
“哦!”红拂还真的听的很认真。
“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就是说说话要有选择的说,做事情也要知道什么该为,什么不该为,才不至于找人厌恶……”
“哦!”她张着眼睛看着他,脸上倒是认真,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还有专心纺绩……”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懊恼的停下来,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一天,要教人怎么当女人!
明明很懊恼,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个苦笑来,“这些你娘亲都没有教过你么!”
莫烈皱眉,目光一冷,随即又恢复轻浮的态度,调侃道,“我们李大公子对怎么当女人很有心得啊,师妹,你可要好好学学。”
李靖脸上一红,他究竟在做什么!该死的,果然不该多说话。
“李公子为什么对做女人这么了解的……难道……听说好龙阳之癖的人呢,是有分男相女相的,我们李……”
啪的一拍桌子,“够了!”
顿时,所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长剑出鞘,直直的刺向莫烈,剑法之稳快,不输一流剑客,莫烈黑眸一眯,宽袖扬起,竟然在瞬息间躲开,站在数尺之外,牵动的内力让青色衣袍带了劲风,倏而收归平静。
大堂上一片安静,莫烈吊儿郎当的模样收敛掉,头微扬,玉带锦衣,负手立在那里,说不出的尊贵,他面色露出不悦,却又内敛住了戾色,和李靖对视着,“就算是光明正大的打,你的胜算也不高。”
红拂站起来,轻拉莫烈的衣袖,“师哥,好了。”
他微微扬眉,嘴角一勾,又恢复放荡不羁的模样,捏捏红拂的小脸,看着李靖有些下不来台的窘迫模样,拉住红拂的手,笑道,“走,师哥带你出去看落日。”
李靖看着他们出去,心中的烦躁感更深,他讨厌这种被动的局面,他自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是他还有大好的前程要闯荡,才不要陪他们蹉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