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完全可以看作是一种机缘和情结,倘若在我的生活中没有这一段经历,那么,有关古河州回族风情的种种感受、体验,包括对回族旧称“回回”的理解,或许会在机遇中擦肩而过。但生活给予了我在古河州回乡的这段经历,这使我至今感到激情迸发。
来自民间的演绎:信多信少由着你
一次,我和几位回族朋友一起聊天,我问道:“你们能告诉我吗,回族过去为什么叫‘回回’?”我的话刚出口,自己却又觉出有些唐突,好在大家都挺熟,全然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在座的朋友说:“有关‘回回’族称的由来,临夏这里是有一些传说,都是民间的,你听听怎样?”我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听着这些传说。
有这样一种传说。自唐代起,阿拉伯、中亚一带的很多商人,他们带着香料、珠宝和奇珍异宝,沿海、陆丝绸之路来到中国的长安、北京、洛阳、泉州、扬州、广州等等地方,经商做生意。这大概多少像今天的江浙人在全国各地经商做买卖一样。时间长了,单身的商人们挣鼓了腰包,就得回老家看看。就这样,一趟又一趟,一年又一年,往返在海、陆丝绸之路上。正因为这样,中国人便叫这些来来往往于海、陆丝绸之路上的阿拉伯、波斯湾以及西域很多地方的商人为“回回”。以后,尽管很多这些地方的商人,或是因为路途遥远,或是因为在中国已经娶妻生子,便留在了当地,不再回去,但“回回”的叫法一直延续下来了。不仅汉民们这样叫,“回回”人也这么称自己。
也有这样的说法,像说文解字似的。
其一:回字两个口,大口套小口;
大口似乾坤,小口如我心;
明月当空照,我心清又真。
其二:回回二字口俱中,心口相合大道行;
大口四面像天方,小口便是天方门;
进门赞主干五功,愿使我心清又真。
有人不以为然,说这两首民谣虽然反映了回族穆斯林群众对“回回”由来和与之密不可分的伊斯兰教的一种自我理解,但毕竟是因字望义,显得牵强了一些。主人从书橱里找出一本名为《回回原来》的抄本,说他讲的是古人的说法,不是杜撰,这本书应属民间文学之作,一名《回回原来》,也叫《西来宗谱》,大概成书于清代康熙年间,全书有文有诗,类似于民间说唱,说的是:
大唐贞观二年三月十八夜分,太宗皇帝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妖物跑入宫中,四处奔窜作乱,惊恐之中,见一缠头法师紧追其后,很快降伏了妖物,并将妖物逐出了宫。太宗皇帝梦醒后觉得惊疑,第二天早朝,正好星象官奏报:“夜见妖气直冒紫微,有精怪搅扰我天下,而观西方有祥光万道,有真人能克住这精怪,奏请遣使访求,以应天象。”唐王说:“昨晚我也梦见有个精怪闯入宫中,被一缠头师降伏。”军师徐茂公出班奏道,应差使臣到西域,求请真人来华,唐王急遣大臣石堂奉书至西域,说明意向。回回国王遂派使臣盖思、吴哀思、斡歌士三人来华,但至中途,盖思、吴哀思不服水土,病故于嘉峪关外,只有斡歌士一人随石堂来到长安。太宗皇帝与斡歌士多次交谈后,很是佩服。一日,唐皇说:“朕派你回天方国,以我大唐三千兵换你回回国三千兵,互相学习,永结友邦。”斡歌士遂带大唐三千兵使回回国。回回国王很高兴,即命苏哈巴等挑选无牵挂者三千人前来中国,一边传教,一边习武。到了唐明皇肃宗之时,安禄山叛贼猖獗,唐皇诏命回兵齐集,又派使臣去回回国求援。回回兵到后,一往无前,安禄山叛贼溃不成军,安史之乱终于得以平定。唐皇大喜,即降旨奖掖。以后,又诏命在长安添建大寺,旁盖住房,安置回回兵丁。这便是回回的由来,也是伊斯兰教早先传入中国的故事。
话说事过千年,一次,清康熙皇帝发现此书,便推介给时任总兵的回籍人马进良,于是,此书方才传于后世。让我们听听书中唐王与缠头师二人的一问一答吧:
唐王初见缠头师正在做礼拜,便问:“尔望空朝拜何人?”缠头答:“吾拜主也。”唐王又问自西域来此,还拜回王主吗?”缠头答:“不然,吾不拜王,只拜真主,以报答原造之恩。”缠头就何以祈拜真主(即原造主)吟诗答曰:
西域真经教不凡,无尘无染出世间,
当行可止皆天命,不必请教无根谈。
拜张拜李忘根本,祈妖祈神昧本真。
吾教只拜原造主,人祖降世古今传。
唐王第一次听到“原造主”的说法,大惑不解,问道:
“原造之品多大?此主能造三世天下吗?”对何为真主,缠头师吟诗答曰:
真主造化口难言,包罗万世细寻参。
为上至高无定位,涧下至深理最玄。
四方宽满无尽限,独权一主总包含。
大道在人人在道,主能造化广无边。
唐王又问:“你说有主,主从何来?何造?何生?何形?何象?主有何知?何能?”缠头吟诗答曰:
认主须要寻根源,化立天地万物全。
世界众生从此有,万物开辟主在先。
主无稽考谁敢论,无来无去更无根。
无造无生无继续,无迹无影无现身。
无似无形无比赛,无伙无伴独为尊。
有形有气皆主造,不拜真主拜何人?
唐王对如此玄虚的创世说越发不解,笑曰:“细思此言,皆无据也。何由而知有此主乎?”缠头师就一系列自然与生命本源的重大问题自我设问,吟诗曰:
莫笑乾坤无主宰,生死复活何处来?
先天后地谁执掌?日月星辰何人排?
千座名山谁造化?万道江河何人开?
昼夜常流何不止?流至何处是满哉?
五谷田苗何人种?男精女血谁造胎?
万般若无造化主,胎卵湿化从何来?
显然,对这一涉及物质本源的哲学问题,唐王并无兴趣深究,只是甚为佩服其雄辩之才。又一日,唐王与缠头师游至大寺中,唐王问道:“你教何以为清真?”缠头吟诗答曰:先说“清”
清玄上冲斗牛宫,下玄明月照九重;
清边降下三滴水,风调雨顺百草生;
清天月水谁造化,月水清玄主大能;
有人参透主月水,开门见曰宇宙清。
再说“真”
真主真命立清真,真圣真传真道遵;
真恩真圣真造化,真山真水真乾坤;
真君真臣安天下,真经真圣训黎民;
真圣真言传真教,真心真学入真门。
如此解释,唐王似懂非懂,话锋一转,又问道:“你可知晓,回回二字何义也?”缠头思忖片刻,吟诗答曰:
回回二字少人知,回字上面透玄机;
圣人传命口内口,日出东方又转西;
教道遵行心口同,明命字义亦相同;
字形内外俱如一,惟有一回才取中。
唐王虽觉似是而非,但一时又不晓得何为是何为非,于是不再发问。
讲毕这些,我们在座的几个人,互相传着翻了翻,都觉新奇。
不可否认,上述民间传说中有关回回族称的演绎,负载的信息是丰富的,它简要阐述了伊斯兰教的哲学理念,回答了伊斯兰教与其他偶像教的根本区别点,反映出回族穆斯林群众的民族意识、宗教观念的许多思想内涵,值得重视。但也应看到,这些传说演绎,严格地讲,并没有真正揭示出“回回”称谓的确切含义,仍需我们以严谨的态度考证其历史由来。
民族史学专家的观点:似为“回纥(鹘)”的异译或音转考证涉及历史成因的问题,总是离不开古代的文献典籍。从已见到的中国古代文献典籍看,“回回”一词作为对一个群体族类的称谓,最早始于北宋。
成书于北宋元佑年间(1086~1093)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写到,过去边兵得胜回营,唱的凯歌大都是乡言俚语,不堪入耳。沈括在延鄘道掌兵时,利用闲暇编写了50首边兵凯歌,作为军队作战行进中的军歌来唱。根据记忆,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录人了几首,其中有一首歌词这样写到:“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先教净扫安西路,再向河源饮马来。”显然,这里所提到的“回回”,是作为对一支军队整体而言的,至于这支军队的组成成分究竟是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回回”民族的官兵,那是另一回事。
继《梦溪笔谈》之后,南宋嘉熙元年(1237年)成书的《黑鞑事略》中,也多处出现“回回”一词,作为族别、国家称谓的,包含有“回回国”和“回回字”的提法。这说明,及至南宋,“回回”的称谓已经很普遍,在中原及江南地区,基本形成了特定的概念。
元代以后文献典籍中有关“回回”的记载不胜枚举,《明朝·撒马尔罕传》云元时回回遍天下。”如何理解“回回”这个名称?从我目前所见到的文章着述看,大体有两种观点:
一是异译说。历史学家白寿葬认为‘回回’这个名词,在语源上说,和‘维吾尔’这个名称是一个来历,北魏的‘袁纥’,隋的‘韦绝’、‘乌护’,唐的‘回绝’、‘回鹘’,元的‘畏兀儿’、‘伟兀’、‘外五’和‘回回’、维吾尔都是一个名称的不同译法。但从这些名称所代表的民族看,自元代初年,就已经开始把‘畏兀儿’和‘回回’分开(虽然分得不很严格),‘畏兀儿’就指的是现在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内的维吾尔族,‘回回’则基本上是指葱岭以西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或种族,其中至少包含了突厥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在内。”(《白寿彝民族宗教论集》第81页,白寿彝着,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8月出版)白寿彝先生又指出:“沈括在《梦溪笔谈》记西北边兵凯歌,开始提出‘回回’一词。他所说的‘回回’,指的是当时在安西一带居住的回鹘(现在的维吾尔),显然和我们现在所说的‘回回’不同。”“《黑鞑事略》中所说‘回回字’的‘回回’,指的又是回鹘。”(见《人民日报》1960年2月22日《关于回族史的几个问题》)在这里,白寿先生明确指出了这样三点:一是“回回”是“回纥”、“回鹘”、“畏兀”、“伟兀”在不同时期的不同译法;二是北宋时沈括所称的“回回”,是指当时居住在安西一带的回鹘,即现在的维吾尔;三是自元代初年起,回回和畏吾儿已开始区分开,但并不很严格。
二是音转或俗写说。最早持音转说的是清代顾炎武,他在《日知录》中说:“唐之回纥即今之回回是也。《唐书》回纥一名回鹘,《元史》有畏兀儿部。畏即回,兀即鹘也。其曰回回者,亦回鹘之转声也。”白寿彝所持的异译说,实际上也是顾炎武音转说的另一种表达。在《中国大百科全书·民族卷》中,由民族学家马寿千先生撰写的“回族”词条作了如下表述:
“回回”一词最早在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和南宋彭大雅《黑鞑事略》中出现,主要指葱岭东西处于喀喇(哈拉)汗朝统治下的回纥(回鹘)人。回回和回纥、回鹘音近,应是后者的音转或俗写。其时,伊斯兰教已由喀什噶尔向东南传播到和田、叶尔羌、英吉沙尔等地。因此,回回原应包括有信仰伊斯兰的回纟乞(鹤)人在内的含义。12世纪30年代,喀喇(哈拉)汗朝亡于西辽,其居民大部分仍是穆斯林。13世纪初叶蒙古西征,西辽破灭。
葱岭东喀什噶尔等地信仰伊斯兰教的回纥(回鹘)人的后裔,同葱岭西的中亚及波斯、阿拉伯广大地区不同民族的穆斯林,大批被签发或自动迁徙到东方来。他们主要以驻军屯牧和以工匠、商人、学者、官吏、掌教等不同身份散布在中国的西北、中原及江南等地区,被称为回回人,成为元代色目人中的重要部分。后来,他们也以回阿自称,是形成回回民族的主要成分。
据此我以为,顾炎武、马寿千先生以上的表述中,表明了这样几点:①始见于宋代文献典籍中的“回回”一词,应是与之音近的回纥、回鹘的音转或俗写;②被称为“回回”的,包括葱岭西中亚及波斯、阿拉伯和葱岭东喀什噶尔等广大地域不同民族信仰伊斯兰教的穆斯林;③“回回”先是他称,后来也成了自称。我以为,以上两种观点,其中有些看法是值得商榷的。
我之管见:“回回”应是对凭借车辆往来诸国进行长途贩运的大西域蕃商的俗称“回回”不是“回绝”或“回鹘”,这在许多古代文献史志中早已明确。如明代张自烈《正字通》解:“回回,西域大食国种也,陈隋间入中国。”明代丘濬《丘文庄集》也说:“回回国,在玉门关外万里。陈隋间入中国,金元以后,蔓延滋甚……今在在有之。”《明史列传》说默德那,回回祖国也,迨元世,其人遍于四方”。《甘肃旧志》称广回回为大食国种,故国在今阿拉伯,别名色目人。”清代李慎儒所着《辽史地志考》中说:“五季后,或称大食,或称回回。”且不说以上对“回回”族源的解释是否准确,但有一点,很多古人早就明确,“回回”并非“回绝”或“回鹡”。既如此,人们不禁要问,既然古人早就说“回回”不是“回纥”或“回鹘”,那么,认为“回回”是“回纥”、“维吾尔”、“伟兀”在不同时期的不同译法,或是“回纥”、“回鹘”的音转、俗写的根据是不是充分呢?假如是两宋和元初将“回回”与“回纥(鹘)”二者有时混用造成“回回”与“回纥(鹘)”不分,元、明时,包括大批汉、蒙、“回回”学者在已经确知“回回”不是“回纥”或“畏兀尔”(维吾尔)的情况下,为何非但没有作出更正,而比以往更加广泛地沿用着这种称谓呢?我以为,这一问题还需继续作深人的探讨。要真正搞清楚“回回”的本来含义,就应当从民族称谓的最基本的环节幵始,追根溯源,细致地加以厘清。
(一)“回回”一词不是外来语的音译或意译,汉语中早就有该词。
一般而言,对一个民族的称谓,始称的时候,大致有三种:一种是自称,一种是他称,再一种是官称。最终为本族、他族和官方认可、认定的族称,有的是由自称转为他称和官称,有的是由他称转为自称和官称,有的则是自称、他称和官称并不一致。无论是自称、他称还是官称,都必然要涉及到因何而名的族称内涵。任何一个民族的族称,都不是空穴来风,其称谓或因国、因地、因方位而名,或因山、因水、因地名而名,或因首领名号、因某种崇拜、因企念愿望而名,或因体形体态、因从业劳作和本族的标志性成就而名,等等;再进一层的是,以何种语言文字而名,换言之,是用母语中确定含义的字词而名,还是用其他语言文字译音、译意或借用某个词而名。
依据上文中古人关于“回回”是“大食种”,“回回国,在玉门关外万里”,“五季后,或称大食,或称回回”的诠释,我们可以暂且这样设定,即:五代和两宋时称之为“回回”的,是指来自玉门关外万里之远的诸多地方的商人、学者、宗教人士和游历者等几类人。那么,进一步的问题是,“回回”这种称谓,起先是自称,还是他称(或官称)呢?
可以首先作出这样的假定:如果“回回”起先是自称,那么,从民族意识的本能和逻辑上推论,自然该用阿拉伯的母语语词或波斯语的音译或意译而名;而且,考虑到当时外来客籍人并不熟知中国汉语字词准确含义的客观情况,假使是用母语来称,翻译为汉语时,用译音的可能性要大于译意。可是,据我所见到的阿拉伯的历史史料,“回回”一词,至今尚未看到与阿拉伯或波斯古代民族、国家称谓相对应的译音或译意的语词。这样说来,“回回”这种称谓用作自称是不能找出合理解释的。既然不大可能是自称,那就不是阿拉伯语和波斯语的音译或意译的产物,因而也就需要探究是不是他称或官称的问题。
假定“回回”是他称或官称,那就首先应当从汉民族语言的字词中寻找答案,究其本来含义,而不应从用古突厥语音译过来的“回纥”(回鹘)这一称谓中寻求多少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