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西部艺术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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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国西部艺术的独特性(2)

读者的再一个印象可能是,西部艺术比较“土气”。这也大致不错西部传统艺术基本上可以称为“大地艺术”,它离不开自然,离不开土地,也离不开生活。洞窟岩画、石窟、石刻、寺庙、佛塔、彩陶等等,除了原始风采、宗教情感还有乡土气息、地域色彩。西部艺术没有江南轻歌曼舞的优雅,没有高山流水的韵致和细腻,即使是情歌,西部人绝不会缠绵悱恻地低吟,你听那“赶牲灵”和“走西口”便知道那是别一番滋味,表达的是另一种情调和心声。靡靡之音,不属于西部。西部当然也有青山碧水,有蓝天绿草,它养育西部人情感和性格中柔美的一面,这从“花儿与少年”的自然和谐中可以感受到。但是,西部更多的是环境对人的挑战,西部艺术是在人向环境的应战中产生的艺术,是与人的生存发展息息相关的艺术,西部艺术中有更多的“实用功利”因素,与生活有密切的关系,但同时西部艺术也就有西部人的气魄和雄魂,有西部大地的豪迈风度。西部歌舞和造型艺术大凡都有这种气质和精神。

我们不否认,西部是博大的,又是封闭的。“封闭性”当然不好,它意味着保守,与外界的隔绝,甚至愚昧和落后。但是,对于艺术来说,也正是这种封闭,也就免遭外来文化的侵入和被改造,在客观上保存了更多的特色。比如,西部少数民族的服饰,就是一种特殊的“地方语”,它的独特,除过宗教和民族心理等因素外就与封闭性相关。另外一方面,西部又是最开放的,喜欢交融共存的。历史上的对外交往,从西部开始,外来文化如佛教,曾首先从西部传入中原和南方。西部的这种开放的意识还表现在民族艺术之间的混融共存,它是自然形成的,而不是理论教导出来的。西部艺术的这种封闭性和交融性都使得我们一方面看到传统精神,另一方面又看到现代意识。

西部艺术是复杂而独特的,这与西部地域的辽阔和民族文化的多样有关、而这些因素又共同构成西部艺术的独特性。

中国西部的南北之“宽”与东西之“长”构成一个巨大的空间。即使在一幅世界地图上,也不会找不到中国西部大致的位置中国人自古以“地大物博”而自豪,这“地大”,只有到西部去才能真正感受到,而更重要的是在这大地上有丰厚的文化积淀和艺术积累。对此,为日常生活忙碌的人们和“现实”主义者也许并没有特别感触,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西部的文化艺术特点就显得格外醒目。比如,你以文化人类学者的身份,或者以艺术家的身份,或者以考古学家的身份,或者以历史学家的身份,或者以宗教学家的身份,你在中国西部辽阔的版图上,在西部广袤的大地上,会发现许多令人激动的兴奋点。这样大的地域,地理状况和环境气候等自然条件极为复杂多样,各地之间具有极为鲜明的民族文化特征和地缘特色,人们的语言服饰生活习惯风俗民情艺术形式等等千姿百态,其中包含着多种艺术信息和可供鉴赏的对象而在这些丰富多彩的艺术现象中,又有西部基本的特色和特质,将这些特色和特质置于中国乃至人类整个艺术领域来观照,则显现出其整体的独特性换句话说,中国西部艺术作为研究对象有其特定性和内在的特殊性,其特定性,是指它的主要研究对象是西部艺术中独特的部分和独特的方面,是特定的;其内在的特殊性是指西部艺术具体形态之间的独特性和内蕴的独特性,并由这种各自的独特性所共同显示的西部艺术的整体独特性。

第一,中国西部艺术之“独特”,既表现在存在形态的独特性上,也表现在深层内涵的独特性上。就其存在形态来说,体现在它们的地域性民族性特异性原态性和互融性等方面,如甘肃青海的彩陶艺术,如新疆、宁夏、内蒙古的岩画艺术;如纳西族的古乐绘画;如西藏面具;如蜡染艺术;如西部雕塑石刻艺术;如藏传佛教艺术等等,可以说在形态上大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可重复的。就其深层内涵说,西部各文化体系经过长时期持续地接触融合,彼此互相调整适应,形成了稳定的文化多元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各群体之间常常存在着不对称的共生关系,各自具有个别的特殊功能。而西部的独特艺术则是在这种多元共生文化中产生、存在和发展起来的精神现象,又是不同民族性格和文化的形象体现。西部独特艺术是西部精神的载体,是民族的生命形式和集体记忆、有独具的艺术价值和深刻文化内涵。

第二、中国西部艺术之“独特”,既表现为“对外”而言的整体独特性,也表现在对内而言的多样性。所谓对外的整体独特性,是指不管从全国来说,还是就全世界来说,中国西部艺术,在整体上构成了由地域性、民族性、宗教性等因素决定的特定性,西部是历史上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艺术是文化交流的特殊方式、重要载体和直接产物,如与佛教相关的西部雕塑、绘画、音乐艺术,就是典型例子,同时,这些艺术形式又是外来文化与西部的特殊地域环境、与不同民族及其文化传统交汇结合的结果。不管是从地理位置还是从文化形态来说,西部都是特殊的交汇点,外来文化艺术在与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文化交汇中产生的新的艺术如佛像造型演变),其独特性是内在的,具有原创性的,因而是特定的。这种特定性,在西部各艺术中又表现为整体上的共性,如其存在形态、活动方式、风格上的群体性与自娱性、族群性与地域性、原始性与宗教性、混融性与多样性,以及功能性与装饰性、象征性与寓意性、技艺性与审美性的统一和谐。这种特定性与国内的东部、中部艺术形成鲜明对比,在人类艺术的大背景中越发显得突出。它在特定的社会生活形态和文化体系中产生,又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变化的,同时也保留了特性,对此有必要重新认识。中国西部独特艺术的提出,既是对民族艺术资源及其价值的发现和发掘,也是对全球化挑战的。

第三,西部艺术呈现出多样性和丰富性,认识这种多样性及其价值,对于西部的文化建设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西部艺术是在西部特定的社会生活形态和文化体系中产生的,又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变化的,同时也保留了地域性、民族性、互融性和原态性。西部艺术的多样性是文化体系多样性的表征之一。文化生态的多样性主要体现为)一是由自然地理环境所影响的小区域之间的多样文化比照。二是由生产和生活方式决定的生存状态和文化状态的多样性。三是由文化传承所决定的历史文化原态与现实文化状态相交织的古今共存现象。四是由民族和宗教因素决定的文化生态的多样性,如不同的文化圈中的艺术的独特性。认识西部文化生态的多样性,既是一种理念,一种对边缘文化宽容的态度,一种平等的观念,一种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每一种文化状态的心理情境、同时也是一种冷静地面对现实挑战之后对西部文化的新的理解,是一种对自己文化的自信,是应对当代文化矛盾引起的挑战的需要。发掘西部独特艺术的多维价值,尊重其多样性及其意义,既是一种价值要素的科学发现,也是一种自信、宽容,是“和而不同”前提下的多元互补,在当前显得十分重要。

西部艺术的精神特质和品格

向读者介绍中国西部及其艺术的时候,我想起林语堂在1935年出版的英文着作吾土吾民(。林语堂的这本书是为外国人写的,后来翻译成中文的时候,曾被名之为中国人(。此书“引言”开口便说:“外国人一旦来到中国,总是不得不有所感想。他们总是同情中国,有时也不免失望,然而却很少能够真正地理解与鉴识中国。”他接着说,外国人在来中国之前,有时会想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大国,遥远飘渺,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这种感觉有一些吸引力。然而一旦来到中国,他就会感到目不暇接,很快就觉得无法再思考了。一不知为什么,作为西部人,我在向“外地人”介绍中国西部艺术的时候,总会产生类似的联想,这种联想的起因是我以为许多外地人,包括一些西部人自己,对西部的了解类似于前面所描述的:他们对西部不得不有所感想甚至向往,同情西部但也不免失望,很少能真正理解与鉴识。而当我们将视线集中到西部艺术的时候,在谈论西部艺术的特殊性和价值的时候,这种有所向往而很少真正理解与鉴识的眼光,似乎就特别需要调整了。

西部在经济和社会文明程度上落后于东部发达地区是不用争辩的事实,但是,西部的艺术也可以用落后来概括吗?我想不能。在艺术上,西部有着至今值得珍惜的东西,那就是从历史发展中积淀下来的、有着旺盛生命力的西部艺术精神。它在现实中仍然有着充沛的活力。

西部艺术有自身的精神特质和品格。

首先是西部艺术中的自由创造精神。率性而为,无拘无束,高度自由,毫不做作,这是西部艺术的重要特点和所贯穿的精神。西部原始艺术诞生的时代,是一个必须不断地创造才能生存下去的时代。物质的创造和精神的创造在这时没有明确的分工。创造符号,创造艺术形象为的是解除人类童年时期精神的迷惑、恐惧、匮乏和寂寞,最终为的是更好的生存和发展。这时的艺术、没有理论的限制、没有统一的标尺、只有心理深处的集体无意识表达的欲望,以及本能的冲动和情感宣泄的需求。西部艺术的创造精神表现为它的自由、真诚、它并不掩饰“实用”目的、但也没有矫情和虚假,作者的真情实感和对艺术的虔诚,抵销了实用功利等对艺术创造的干扰。不管是岩画、彩陶,还是雕塑和工艺,都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品,而是“为人生”的作品,即使娱神的作品、祭祀器物,也最终是为了人自己。所以有生气贯注其中,有精神渗透其中。你从拙稚的岩画中可以体会到艺术之于原始先民的重要,他们在物质极端贫乏和生存极端艰难的情景下,或许是忍着饥饿去刻画,其中决不是为了游戏,而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为了艺术地“把握世界”。西部的远古艺术因此就是中国西部先民物质和精神生活的艺术写照,是形象的历史。而体现在这过程中的自由创造精神,那种将艺术与生命、与生存方式等同的情感,是永恒的。

其次是西部艺术的包容性、融合力和博大气度。你从西部艺术中可以体会到古代西部人的创新开放心态和进取精神,更能体会到古人的气度、气魄和勇气,以及高度的自信、自由精神,还有强大的吸收融合能力。从西部石窟中,你看不到当今一些人亦步亦趋模仿外国的情态,你看到的是他们“以我为中心”的勇气和进取精神,是“有容乃大”的开放心态和自信心。即使对佛的形象他们也敢于改造和发挥,即使天使,他们也会以中国人的审美习惯重新进行创造。如果不是这样,而是完全照搬模仿,那么就不会有今天被认为是全人类艺术宝库的敦煌艺术,就没有魅力无限的飞天,而只有印度犍陀罗艺术的翻版。敦煌飞天形象既是印度文化中的天人、西域文化中的飞天、中原文化中的飞仙的复合体,是几种文化和艺术精神共同孕育而成的奇特艺术形象,同时,它又是中国艺术家天才的创作,是非常独特奇妙的艺术形象。它不长翅膀,不生羽毛,没有圆光,借助云彩而不依靠云彩,凭借飘动的长裙、飞舞的彩带而凌空翱翔,在这一形象中,特别是她翩翩起舞、自由飞旋的奇姿异态的造型中,充分体现出中国艺术家非凡的艺术想象力和卓绝的艺术表现力。据说隋代帝王宠爱飞天,暗造机关令木制飞天上下飞舞为帝王卷帘启户,如天上的仙人下降凡间,因而隋代飞天发展到了顶峰。还有,菩萨在印度是男性,但到中国变成了女性,足见中国文化的融合能力之强,但是这种现象是否反映了中国原型的生成的某种机制?按照“集体的”意志塑造某种形象、改造形象,成为精神化身女性在潜意识中被认为是慈祥的,是善良的,可以普度众生的,是美的可亲的(或许就是女神原型的激活)飞天形象作为中国佛教艺术中的一个充满美感和永久魅力的形象,至今还令人神往和遐想,从西部的歌舞音乐艺术中,从西部的服饰艺术中,你也能体会出同样的精神,自信而又善于融合新的因素,是艺术具有生命力的重要因素。

中国西部艺术使我们相信,艺术是生命的律动,是心灵符号,是情感和意志的特殊表现方式,是不脱离现实而又超越现实的精神存在方式,是相伴人生的永恒的需求。西部传统艺术,那是一份值得永远珍惜的不可复制的宝藏。它是游荡在西部大地上的雄魂,是西部的精神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