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陶是一个无法再现的艺术时代,因为这种艺术创造精神不可能再现,无法重复。彩陶时代之后,青铜器时代艺术有了另一种本质和风格。青铜器的纹饰已经失去了彩陶时期的轻快、自由、天真等等风格,五彩缤纷的彩陶纹饰为饕餮纹、回纹等严整、规范的纹饰所取代。这时,青铜器艺术的纹饰有了更为明确的然而带有对心灵强制的创作动机。艺术技巧上的进步不能掩盖被压抑的痕迹。艺术在这里既是一种进步,同时也是一种“限制”的出现,一种局限的产生。这不是说在技法的变化上,而是艺术精神的变化上,艺术与人的关系上,“彩陶时代”永远无法重现,彩陶艺术因而弥足珍贵。
三、彩陶与中国艺术精神
彩陶作为中国艺术的重要源头之一,对于后世产生过重要影响。这种影响,并不单指它的造型和纹饰在后代被直接地继承和具体地演变,而在于它所包含的艺术要素和精神“基因”的源远流长。限于本文的篇幅,我在这里只想谈谈彩陶纹饰与中国艺术的“写意”特色的关系。
中国彩陶纹饰是中国原始艺术的一个高峰,装饰性、图案化以及与之相联的程式化是彩陶纹饰的鲜明特征。纹饰在后来朝着两种方向发展,一是纯粹装饰的方向,是图案的发展演变;一种是渗透进砖绘画中,影响到中国绘両的线条的特性和写意特色。这种影响可以说体现在两种不同的层面上。在其表层,是纹饰在此后的绘画中的融合,是纹饰图案与主题绘画的“共存”,这在战国时期的楚帛画中,在汉画像中都有着反映;在其深层,则是对于绘画观念和创作意识、构思方法的影响,这主要表现在借助于纹饰线条的飞舞,使主题性绘画富有超越现实的意蕴和浪漫色彩,在客观上打破了对于现实的描绘而侧重表达观念意识,这对中国绘画艺术产生了广泛而普遍的影响。
就彩陶纹饰与此后中国绘画艺术的直接关联来说,首先表现在对装饰性图案对主题性绘画的影响,比如楚帛画和汉画像砖。楚画中的神话想象色彩,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借助于彩陶纹饰的传统和青铜器纹饰所具有的精神,表明了纹饰精神向具象绘画的渗透及其过渡,如着名的《人物龙凤图》《人物御龙图》。这两幅画人物周围的装饰不仅仅是装饰,而有着特殊的寓意,与人物浑然一体。前者表现的是女子的灵魂在具有神异力量的龙凤的引导下,缓缓升往仙境的情景,后者表现的是男子“将威力巨大的龙踩在脚下,手挽缰绳,像御车放舟一样,使其按照人的意志,乘风驰骋”。在这里,纹饰图案和后来中国山水人物画中的植物、山石、流水、空白等等一样有着不可代替的作用。这种装饰性图案的产生或纹饰的渊源,与彩陶纹饰似乎有着深刻的联系。彩陶纹饰中线条的描绘,在开始时也许没有很明确的理性的支配,多半带有随心所欲和制作者即兴发挥的特点。到了半坡类型、庙底沟类型彩陶,则已经显示着先民们对自然物象的崇拜和观物取象的方法,反映他们力图掌握自然物象特征的执着。之后,大量的物象被嵌入带状或块状的框架中的现象,反映出制作者借助于“线”的勾勒来实现对美观、规则追求的审美目的。到了马家窑文化期,以四大圆圈为主的纹饰,充满在挣脱“框架”后的自由感和灵动感,随心所欲而又有规律,飞短流长而又和谐自然,恰到好处。图式的丰满圆润、飞动流畅在一定程度上显示着人的精神的健康乐观、奋发向上。或大圆,或小圈,或直线,或弧线,或疏或密,或静或动,都因器而宜,无不使人赏心悦目,从中反映着绘制者的自由创造精神。他们的图式已不求助于固定的框架而循着心灵的轨迹,这时,线条已经是“有意味的形式”,是心灵的律动和情感的飞舞。正是彩陶纹饰对于线条的艺术创造及其积累,为后来中国“线”的艺术打下坚实的基础,也积淀了丰富的艺术思维方式和创作观念,对于中国绘画的意蕴和表现方式产生了深远影响。
中国绘画的重要特质“写意”,也与彩陶纹饰所体现出的思维方式有着深刻的渊源关系。中国画重写意的特点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步形成的,人们可以从诸如中国整体思维方式、禅宗影响等等方面找到原因,但是,当我们回溯它的源头时,在探究它的艺术渊源时,我以为彩陶艺术,特别是彩陶纹饰是一个值得特别关注的重要方面。可以说,在彩陶艺术中,已经传出了某些在后来得到发展的具有中国绘画特质的信息,包含了中国绘画艺术精神的某些要素,其中“人面鱼纹”图和“鹳鱼石斧”图的组合,已经传出了某些特殊的信息,也许值得特别注意。
彩陶纹饰中的“人面鱼纹”和“鹳鱼石斧”图,都具有神秘的象征意义和艺术魅力。前者是人面与鱼纹组合,后者是鹳、鱼与石斧的组合。从艺术发展史的角度说,它们的真正意义,在于以互渗律与集体表象等原始思维方式,打破了物理真实,按照原始人的心理需要,重新组合了表现对象,创造了一种从来不存在的艺术真实。对于原始人来说,它可能是“真实的”,“人面”与“鱼纹”等所绘物象之间有着我们不理解而他们清楚的关联,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超现实、超自然的创造。这种处理方式,在原始人不是一种艺术手法问题,不是对于艺术的理性的思考后选择的技巧,而是一种对世界的理解,一种真实的情感的抒发和希望的表达。正是这种对世界的感知方式和对世界的艺术把握方式,对于此后中国艺术精神的形成发生了深远影响。中国画以重写意、重表现等特点与西方绘画形成鲜明比照,成为一种具有自己特性的独立绘画系统。中国画不仅由独特的中国民族文化所孕育,而且形成了一整套独具特色的绘画理论和方法,如:不追求物理真实而追求意境意趣,不执着于科学地透视和造型的完满而欣赏符合心理需要的经营布局,不讲究色彩的逼真而追求线条的韵律等等。这些特点,反映着中国人对于世界的感知特点,体现着中国人的艺术思维方式,也表明中国人以一种独特的艺术方式对世界的把握。而这种特质的最早的源头,在彩陶纹饰中已经露出端倪。中国彩陶中的“人面鱼纹”和」鹳鱼石斧”图等等,它的神秘多义,主要在于它们组合后所产生的意蕴。经过组合变形而表达较为复杂的意蕴,是原始先民已经意识到的一种表达方式。而后来的楚汉帛画、画像砖等等,则是对这一传统的继续和发展。后来这种组合的对象由动物转向了山水花草,当有其具体原因。原因之一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天人合一、天人感应观念的作用,以及绘画本身的规律。中国画打破时空限制,把本来互不相关的物象绘于一体,组合成一种带有特定寓意的画面,抒发作者的特殊心理情感;或者将象征各不相同观念的物象按照一定的心理空间重新布局,形成一种特殊的意境,以表现深邃微妙的心境。如此等等,都是一种心理真实对于外界真实的统摄。这种艺术精神或许可以从彩陶艺术的特殊纹饰中找到源头。
由此可见,彩陶纹饰对于后世艺术的影响,其首先的意义也许并不在表现内容上的开拓,而在于这种与现代绘画不同的表现手法所体现的艺术精神,在于支配这种创作手法的原始观念;在于它在纹饰的线条中渗透着的象征意蕴,在程式化的图案框架中波动着细微多样的感情涟満。其次,是它的超现实、超自然的思维方式,它的独特的心理真实的艺术地理解和把握世界的方式,它开创了艺术表现超自然、超现实领域的先河,从中体现出艺术的一些本质特性。这对于中国绘画艺术的发展演变起到了无形的长期的影响作用。中国绘画在后来的写意性,在时空处理上的特殊性,在表象之外的观念性等等,从一定程度上说,是把先前这种超自然的、超现实的对象变为了现实的、自然的(尤其是自然山水)的对象,而其艺术精神则与传统乃至原始艺术有着密切的联系。
(原栽《文艺研究》200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