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临济下虎丘禅系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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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虎丘禅系的发展(5)

道本一贯,用该万殊;去留无迹,如走盘之珠。达夫是者,方知从上一千七百野狐涎涕,只是一个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无!却须一咬百杂碎始得。也就是说,禅法的本体可以贯穿于一切,而作为禅法的“用”,便可以展现出千差万别来。然而,禅法的体与用之间并不可以分割开来,二者是一个完美的整体,并无任何结合的踪迹。诚然,这样一种悟境的实现,只能依赖于学人的切身修学,这就是祖钦在这堂开示的收束处点出参究“狗子佛性”话头的用意所在。为了让学人能够充分体会到禅法的这一特性,祖钦还充分利用他所住道场的历史文化,从而灵活的开显禅法的这一特性。他在上堂中说:

只闻子声,不见子形,忒煞分明;只得其体,不得其用,可煞现成。汝等诸人闻山僧恁么道,劈面便掌,已是眼里无筋;欲向这里承当,赚你平生。在这里,“只闻子声,不见子形”,本是沩山与仰山在采茶时的应机勘辩语,充分体现沩仰禅对禅法的体用圆融之重视。当年祖钦住持在仰山道场,他充分利用这一古则,正好实现了他开显体用圆融禅法的目的。与此同时,祖钦还充分利用不同的时令来开堂,随机显发禅法的这一义趣。例如:乾会节提纲:“徤行不息之谓乾,万法归一之谓会,会万法归自己者,其唯圣人乎?运乾德以位天者,其惟至理乎?理之至也,本乎无作;人之圣也,体乎无为。尧风荡荡兮,舜曰熙无。”

这个“乾会节”应当就是重阳节,因在《周易》之中,凡是阳数都用“九”来表示,凡是阴数都用“六”来表示,而乾为阳之代表,坤为阴之代表。如果两个阳数会合在一起,不就是“重九乾会)了吗?在这里,祖钦先就“乾会”二字人题,引《周易》义理加以阐发,然后引《肇论》中“会万法归自己者”(《肇论》作“会万物以成己者”)生法开去,阐述了禅法的本体义趣。在祖钦看来,禅法的参究,必须达到“有体有用,无正无偏”的地步,才能体会出“万法亦然”的真实境界。

与此同时,通过我们上文引用的“理之至也,本乎无作”一语,似乎也发现了祖钦对盛行于赵宋的“理”之合理吸收。我们知道,经过唐五代之后,禅宗获得长足的发展,人宋之后,不少士大夫也出入丛林逃禅,乃至造成了“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的局面。为了挽救衰落的儒学,自北宗周敦颐(公元1017年一公元1073年)发轫此学之后,继之二程、张载、朱熹、陆九渊等大儒并起,一门新儒学一理学于爰生焉。其实,理学家所说的“理”,早在孟子时便提出过,到了宋儒那里,他们一方面极力排斥佛学,另一方面又从佛教的禅学中吸收某些哲学思想,从而充实传统儒学的缺失,使之具有较强的哲理思辩性。在程朱派理学家看来,“宇宙之间,一理而巳”,而这个“理”又是产生于“未有天地之前”;而在陆王派理学家看来,“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经过如此改造的新儒学,虽然远离了孔孟的原旨,但要比原旨的孔盂更具哲学的思辨性,因而对后世所造成的影响也甚巨。祖钦在与吴都运讨论禅法的信中,对于这门新兴的儒学,也作了合理的吸收。他说:

侍郎谓无极乃此个道理,无穷极也。又谓孔孟之说如是,伊洛之说又如是,晦庵、象山之说又如是。是以见此个道理,无穷极也。然而理既无极,事亦无极。事本无名,因理而得;理本无形,因事而显。始自天开地辟,至于三皇五帝,历代君臣,一治一乱,一兴一亡,是事之无极也。事不自立,因理而显,理即心也。天地万物,生我心内;治乱兴亡,自此心中流出。故曰事本无名,因理而得。心即理也,即天地万物,四时代谢,治乱兴亡,以见此心。是理之无极也,故曰理本无形,因事而显。事即理也,理即事也,事与理融,是为极也。极之为极,浩浩荡荡,杏杏冥冥,不可穷,不可尽,是为无极。无极之极,是为太极。太极乃中也,中也者,即天地万物、喜怒哀乐未具以前,清虚之至理也。然此清虚之理,含藏天地万物,与夫喜怒哀乐,是谓中也。其为中也,圆同太虚,非欠非余,能平高下,不堕有无。即吾佛氏所谓正法眼藏,孟氏所谓浩然之气,孔氏所谓一贯之道。以是融会儒之与释,虽门户不同,道之所在只一也。

在祖钦这里,他对“理”的认识,与陆王派相近,同样认为“理即心也”,同时也把周敦颐的《太极图说》等理论引人了其禅教之中。诚然,在祖钦这里所说的“理”中,应当是包容了天地万象的一个哲学本体,它具有“圆同太虚,非欠非余,能平高下,不堕有无”的特性。因而,这个“理”也就具有禅家所谓的“心”的属性,这就是祖钦对“理即心也”的认识所在。与此同时,我们也不难发现,在祖钦这里,他极力调融儒佛之间的关系,从而达到融会儒释的目的。其实,在我们上文中所提到的“一以贯之”,本来就是出自记载孔子言论的《论语,可见祖钦对儒家着作的烂熟于心,也可见出他对儒佛之调融。

3调融儒佛,文采斐然。我们在讨论师范的禅学思想时,就提出过他主张对三教的调融,但他的那一主张仅在宋廷的奏对中能够见到片言只字。到了祖钦这里,他不但与乃师一样主张调融三教,而且对于三教(主要是儒佛)的调融,有过许多具体的阐述。他的这些论述,为后世的三教合一思想奠定了基础,到了下二代中峰明本禅师那里,这种思想的发展已经趋于圆熟了。

在调融儒佛的同时,祖钦首先考虑的调融教内的宗派关系,然后是调融儒释之间的关系,而后才是把儒释道三家的关系调融。在佛门内部,教禅之间本来就存在一些差异,也曾引起佛教界内部的一些论争,这种内耗对于佛教的生存与发展极为不利。因此,在祖钦这里,他认为教禅之间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他因此提出了“一心三观,一句三玄,曾无彼此,休分教禅”的看法。在祖钦看来,统一教禅思想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将二者的分歧暂时放下,首先落实到佛门的“三无漏学”这一根本点上。他在给《荆溪吴都运书》中,曾有过较深的探讨:

窃观释氏之道,以戒定慧三学为宗。戒则律以持心,定则静以照心,慧则智以明心。有慧无定戒,则念念在放逸,徒尔事言说,而不能断轮回脱生死。有定无戒慧,则念念在虚寂,徒尔滞顽空,而不能唱大教导群生。有戒无定慧,则念念在执捉,徒尔拘法度,而不能一是非、齐物我。然而慧即定,定即成,成能生定,定即生慧。慧也、定也、戒也,祖乎一心,心本不有,戒定慧复从何得?

戒定慧三学,在佛门历来被称作三无漏学,僧人的修学赖此三者以得究竟解脱。在祖钦这里,他同样主张以这三学为宗,并且就三学之间的相互关系作了明确的阐述,指出三者之间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不可分割。而在收束之处,祖钦蓦地一句“慧也、定也、戒也,祖乎一心,心本不有,戒定慧复从何得”,又把三学统摄到了禅学之中。经过祖钦这样一阐述,原本不大注重传统佛教修学的禅宗,也会通过接受三学来调适自宗与传统佛教的关系;而禅宗在自觉地接受三学以后,自然也把三学融摄到自宗之中了。于是,原先的教禅之争,无论是天台,抑或是华严,也均会统摄到三学之中,从而消泯二者之争。

在调融了禅教之争以后,祖钦同样注意调融儒释之争。祖钦在写给宗然上人的信中,明确地提出:“儒释无二道,圣凡无二心。但得其心,道则尽矣。在彼在此,曾何间焉?”8祖钦的这一主张提出,与乃师无准的三教“同一舌头,各开门户”之说相比,显然要进了一步。在祖钦看来,儒教与佛教二家,同是从一个“道”的本体中派生出来的,而这个本体也就是禅家所说的“心”。这一说法,与他在给吴都运的信中所提出的“理即心也”,无疑是同出一辙:即将儒家所说的“道”或者说“理”,全部统摄在禅家的“心”这一范畴之中。在写给宗仁上人的信中,祖钦进一步指出:“仁为五常之宗,心为万象之主,心恕则仁自生,心慈则仁自兴。善恶之性同一源,生佛之分无二天。从旷大劫至目前,着衣吃饭谁不然。在这里,祖钦在调融儒释二家的基础上,进一步就儒家的“仁”与佛家的“慈”等范畴展开讨论,最终将之归结到禅家寻常所说的修道在着衣吃饭中这个根本点上。到了给王潜斋的信中,祖钦就儒佛两家教义的一些基本观念,作了更为细致的阐述。

以释而言,曰正法眼,曰大圆觉,曰毗卢印。通而变之,即赵州柏树子、云门干屎橛、德山棒、临济喝。卷而为玄关,为金钡;舒而为万别,为千差。以儒而言,曰皇极,曰中庸,曰大学。会而归之,即孔氏之忠恕,孟氏之浩然,回也愚,曾子唯。着而为诗书,为礼乐;列而为三纲,为五常。由是而观,儒之与释,道之所在固一,惟其化异,而制不同耳。何哉?是由释之教,以慈忍为化,以戒定为制。故夫人也,或得玩而视之,近而易之。儒之教,以诚明为化,以刑责为制。故夫人也,崇而尚之,仰而畏之。……

在祖钦这里,首先是把佛门教家的正法眼、大圆觉与禅家的德山棒、临济喝等范畴的差异调融起来。然后把儒家所谓的皇极、中庸、忠恕、三纲、五常等理念,一齐列举出来,指出其差异在于教化方式的不同。然后将两家的教化差异举出来比较,各有其长,是以两家可以相辅相成,共同赞化天下了。在此基础上,祖钦就儒佛两家的教化功能,还作了更加具体的讨论。

窃观圣人之道,与如来之道,同一道也,未尝二也。圣人之道,则率性;如来之道,则见性。见性则可以明心,可以成佛,可以度众生;率性,则可以正心,可以修身,可以治国平天下。虽率与见异,而性则同也。非独圣人与如来,同此一性,自曾子、子思、孟轲以降,至于近世伊、洛、晦庵、水心、筲脗,及荆溪安抚都运侍郎,正脉绵绵,接踵而臻圣人之域,莫不同此性也。祖钦在这里,着眼于一个“性”字,而后以“率性”与“见性”来区分儒佛两家的差异。作为见性的禅家,其终极目标无非是成佛与度生;而作为率性的儒家,其宗旨则是“治国平天下”。由是则两家,一者出世,一者人世,各家均有独特的社会功用,因而也具备了各自独立存在的社会地位了。然而,无论两家在表现方式与社会功用上存在多少差异,但是,两家的思想都统摄在一个“性”字上,由这个“性”派生出了两家的各种理念与范畴。祖钦的这些提法,比起北宋时期契嵩《辅教篇》中用“五戒”比附“五常”的做法,似乎要进了一步。但我们也不可以忽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随着南宋理学的兴盛,对儒家哲学的本体作了重新的架构,其中吸收了不少禅家的思想,这样也使得祖钦的阐述更为容易找到两家同源的契机。禅家对儒家的调融,与儒家对禅家思想的吸纳,二者间自觉不自觉地搭起了沟通的桥梁,最终把两家思想融摄于中华传统文化思想的大熔炉之中了。在三教调融之中,关键在于调融儒佛两家,因当时并无佛道之争,而起源于北宋的理学,发展至南宋末年巳经形成了一种主要的哲学思潮,它势必会对禅学造成一定的冲击。

我们在讨论祖钦调融儒佛时,也发现祖钦对佛学乃至传统文化的修养,具有髙深的造诣。虽然说祖钦五岁就出家了,但他在出家之后,在不断地接受文化熏陶,直至他出世开法也阅读经典不停。在祖钦的《语录》中,有不少引经开示的例子,也有他在阅读《华严经》时随机开示的机缘语句,尽管《雪岩和尚语录》中没有提到他阅读教外的经典,但透过祖钦以上一系列论述,从他对于儒家的教义如数家珍的事实,足以见出他平日对儒家经典的用心。在留心儒佛经典的同时,自然也提升了祖钦的语言文字水平,从他的书信、序跋、偈赞等文字中,我们不难见出其斐然的文采。在他寻常的开示中,诸如“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乾坤一统清如镜,那个男儿不丈夫”等隽语,足以见出其一端。在此,我们还想把他的《友山序》抄录如下,从而见出其赠序文字的水平。

友直、友谅、友多闻,圣人之遗训也。直则开心见诚,谅则察往知来,多闻非具正遍知之谓欤。在古亦曰择朋须胜己,似我不如无,取友之道也如此。必谦上人之号友山,文不在兹乎?插天拔地而不倚,山之直也;风来树动,叶落知秋,山之谅也;钟鸣谷应,猿啼崔啖,非山之多闻也欤?今上人取山为友者,是三德也,盖德可以益于吾也。然山亦静亦定,静定之间,戒慧自足,吾今取山为友者,岂徒然哉!

甲申秋之七曰,上人瓣香幅纸,请雪岩老叟序以证之。序非所能也,姑即此义,以理此事,直书以遗之云。

这是祖钦受必谦上人之请所作的一篇送序文字。他一开篇就着意于一个“友”字,接着引《论语》入题,然后另辟蹊径,对于“直”、“谅”、“多闻”作了全新的诠释。所谓“插天拔地而不倚”之“直”,“风来树动,叶落知秋”之“谅”,“钟鸣谷应,猿啼唳”之“多闻”,完全符合出世独立的禅师之高洁风姿。至于“然山亦静亦定,静定之间,戒慧自足,吾今取山为友者,岂徒然哉”等语,更是褒赞道友的佳句。似这等妙文,颇具八大家的风韵,而它却出自丛林方外人之手,足以见出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在尚“文”的两宋大时代精神的影响下,非独文人的文字趋于精美,禅家的文字则更为空灵隽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