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临济下虎丘禅系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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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明代的虎丘禅系(8)

蓦然截流,止息驰心当学人本着迫切的求道心站在禅师面前时,正传在将他们引入机锋之中以后,往往会蓦地一下截住学人的拟思,让他们在打断妄心以后顿见自性。例如正传在一次开法时说我此众还有要决疑者么?我不用汝待至晚,即今便决。”恰在此时,有一位僧人走出来准备问话,正传一见,猛然向他摇手说:“且住!且住!老僧屎急。”说完,就下座回方丈室去了。正传刚好提出要求学人决疑,而在学人问话还没有开口时就离开了,他这样做对于那位学人所执的求法妄念,无疑是给了当机堵塞。又如有僧问正传九峰道虔不肯首座的因缘,正传便举起拳头对他说:“为伊不识这个。”那僧便再问正传“识得后如何”,正传道:“石霜住持有分。”可是,这僧还在执着不休,追问毗陵孙太史问此话时正传是如何回答的,正传告诉他所答乃“为伊道眼未明”。然此僧更问“即如道眼明后,又作么生”,正传则反其道而答他“则不见有休去歇去在”。可这僧还不罢休,恰在他准备再问时,正传猛然呵斥他说去!汝不会我语。显然,像刚才这类学人,他们在丛林中濡染的“闲话”已经不少了,因而老是要刨根问底,殊不知见性乃在外驰心止息后的当下那一念。因此,正传在对他慈悲接引之余,仍不会忽视那顿然的截流,以使之反躬自省。再如有禅客问正传修行如何用功,正传却反问他:“汝拟修行,图个什么?”禅客顺着这一思路自然会回答是“为悟道”,正传便告诉他果欲会道,直须放下只要会道的念头,便是真用工处。若此用工,自当会道。”可那禅客却还在非常可怜地哀求正传说奈要会道这一念放不下何!”就在此刻,正传立马将他截住说去!汝正闹在。”11在这里,正传一方面能够慈悲接引这学人,另一方面又能当下斩断他向外的攀缘心,对于促使学人的向内省悟,无疑十分有益的。这种接机方式,在唐代的道吾圆智时曾采用过而在此后的禅林中几乎有三百多年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在正传这里,他将古镜揩磨,使之荧光熠熠,实在令人耳目为之一新。

答非所问,止息驰心对于有的学人请益,正传则采用答非所问的方式来接引,从而收到止息学人驰心,令其自省自悟的佳效。我们且来看看正传的这则接机公案:

屡有客问道于师,师或答,或不答。问:“尝闻有如来禅,有祖师禅,作么生甄别?”师舒手扳指数曰:“余今年五十六岁矣。”客曰:“老师耳背耶?”旁有僧走过,师蓦扯住,问:“今日是八月十五否?”僧答云:“今日是十四,明曰是也。”师撒手对客云:“唯这僧记得端的。”

显然,对于学人的问道,正传或答或不答,答自有答的因缘在,不答也自有不答的奥妙在,殊不知那无声胜有声的语言乃是最妙的回答。当学人问及“如来禅”与“祖师禅”的差异时,正传则答非所问,以“余今年五十六岁矣”来激发其疑情。当学人真以为正传是耳背时,正传仍没有去理睬他,却扯住打他身边经过的僧人问日期,这样做势必会使学人的疑情进一步提升。当僧人告知日期之后,正传才撒手向这位参学的僧人说:只有这个僧人清楚地记住了。在正传这里,他对学人请益的“如来禅”与“祖师禅”根本不予回答,却找一些与之毫不相干的话语来搪塞。他这样做无疑是要杜绝学人的分别拟思,事实上这“如来禅”与“祖师禅”也并非言语可以企及,且只要真正会得了禅,也唯有“一味禅”了。倘使这位学人能够当即放下心头的名相,回归到对禅法的实际体悟上,真正去悟道,也就无此类闲话出现了。我们再看下面的这个例子:

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屋北麓独宿。”僧曰:“不会。”师曰:

“溪西鸡齐啼。”巾上文中的“祖师西来意”,是丛林中学人请益经常问的话题,也是寻常的语言所无法表述得出来的。为此,正传采用答非所问的方式来接引,正好可以止息学人对“西来意”的苦苦驰求,从而使之内省自性。然而正传第一次的褫夺学人驰求却并没有奏效,那学人还在说自己不会,于是他再以一句“溪西鸡齐啼”来褫夺其驰心。这则公案,颇与赵州门下多福和尚回答“如何是多福一丛竹”相似,同时也是当时丛林中罕见空谷足音了。

顺水推舟,引人入牧对于有的学人到门下请益,正传并没有对他们进行褫夺,而是采用顺水推舟的方式,引他们人彀,从而让他们得以体悟禅法。例如,正传于万历甲申年(公元1584年)在五台山秘魔岩寺开讲《法华》时,有位万融首座眼疾初愈,也欣然到座下来听讲。正传在刚好升座准备开讲之时,便顺势说且喜万融首座病眼重开,幻人有赖。”致使在座下的万融惶悚不已,立即起立,恭敬地对正传说不敢。”正传在惊了万融之后,便顺水推舟问他:“且问汝即今目前所睹境界,与向未病眼时同耶异耶?”万融情知正传语带机锋,事实上世间万法并不因人见与不见而有异,因此万融回答了“无异”。此时,正传顺便拈起青原惟信的话,对万融做了更进一步的接引:“正古人所谓三十年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乎中间,有个人处,则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老僧今日休歇得,见山依旧是山,见水依旧是水是也。”43在这里,正传不放过每一个度人的机会,他因势利导、随机发动,终于使万融不但病目重见,而且也使他法眼大开,从而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又如下面这则公案:

僧问:“如何是奇特事?”师曰:“蛤蟆捕大虫。”僧曰:“这么则不奇特也。”师曰:“猫儿捉老鼠。”僧礼拜,师便喝。僧曰:“老和尚为什么放某甲不过?”师厉声曰:“老僧有事,你且去。”

在这里,学人问起如何是奇特事,正传并没有从反面截流,而是顺水推舟,回答他“蛤蟆捕老虎”。而这学人也是根器伶俐的禅和,他在得到这一开示后,立即判定如此就不奇特了。此时,正传又顺势以“猫儿捕老鼠”来回答,正好杜塞了他的再度拟思。而这学人面对正传的机锋语似乎也大意了,当下就礼拜谢恩,谁知此刻的正传却拈起临济家风,猛然一喝,让他当下知归。正在这学人质疑正传为何不放过他(即为何不首肯他)时,正传厉声喝道:“老僧有事,你且去!”如此两度褫夺,必然会夺去这学人身心的缠缚,让他顿获解脱的。

纵夺卷舒,缓急得体在接机中,正传或纵或夺,或缓或急,总是那般得体,那般自如,充分体现了他高明禅教技艺。如上文所说,当学人请教“毕竟何以为道”时,正传便从容告诉学人“道无方所,无有形名……”如此说了一大堆否定语(即“指点伊不得,取舍伊不得,是非伊不得,向背伊不得……”等)后,致使学人进人正传正面开示的彀中,于是请教正传:“然则某意念不动时,还是道否?”此刻,正传蓦地用手在腰间摸得个虱子掷在地上,说道:“阿哑!阿哑!跌杀我耶!跌杀我耶!”11在这里,正传先纵之,给学人讲了那么一大堆道理,将他引人彀中,然后猛然抓个虱子摔在地上,这无疑是对学人知见的彻底褫夺。这样一纵一夺,学人被他弄得死去活来,原来所执着的知见自然也会忘却得一干二净,因而他们的自心也会逐渐地显露出来了。又如:

有客问西来大意,师指古镜云:“是这个。”客曰:“奈某不会何?”师云:“为汝未曾用工磨得。”客曰:“某作么生用工即得?”师云:“即目前古镜颦!”复急索曰:“还我西来大意来!”客省曰:“我会也!我会也!”师云:“会即不无,试说来。”客乃指古镜曰:“某既会矣,奚又止在是。”师颔之。

禅客问西来大意,正传指着古镜回答“是这个”;禅客回答不会,正传顺势说他不曾用功揩磨;当禅客再问如何用功时,正传便道就是眼前的古镜。如此往返问答,一似顺水推舟,恰在这时,正传立刻拿回镜子,要禅客“还我西来大意来”。这一着无疑是釜底抽薪,顿时止息了学人缘虑之心,使之开悟了。当正传再度勘验时,学人拓陈心见,终于得到了正传的首肯。

另外,对于不同根机(或气质)的学人,禅师的接机自然也须有着缓急之别。综观正传的禅教,可谓缓急适宜,我们且看以下两个例子。

头问来。”僧云:“如何是事法界?”师竖起拳头示之。僧又问:“如何是理法界?”师亦竖拳示之。并问理事无碍法界洎事事无碍法界,俱以拳示之。又有问“祖意教意,是同是别”。师忽云:“好打!好打!”客作色曰:“何只言好打耶?”师竖起拳云:“不是拳头,定是巴掌。”客揖之而去。

在第一例中,正传面对持《华严经》的僧人问及“四法界”中的任何一法界,他全用竖拳来开示。他的这一作略,颇与唐代的俱胝和尚的“一指禅”接机因缘相似可见面对持经的僧人,正传采用了比较平缓的接机作风。然后面这则公案中的学人张口便问祖意教意,显然是作家出身,因而正传采用了凌厉的接机方式来接引,给他“不是拳头,便是巴掌”。

上述接机公案,在空白了近三百年的丛林中再度出现,这无疑是禅门中的一大喜事。“孤轮独照江山静,自笑一声天地惊”,久违了的临济门风,而今终于超越了“看话禅”的邪障,回到了禅林。

(丑)攻异述偈,文采烨然。正传不但是一代具有高明禅教技艺的大德,同时也是一位精通教理的高僧。如上文所述,有一位月川法师31,与正传同在五台山弘法,月川曾针对《肇论》作过《正量论》,对其中的《物不迁论》大肆攻讦。为此,正传做出了有力的驳斥,这些文字后来分别收在《龙池幻有禅师语录》的卷十一与卷十二中之中。

关于月川法师的原作,今已不传,然透过正传对月川的驳斥,我们仍然可以发现他对《物不迁论》理解的种种缺憾。月川对《物不迁论》认识的主要缺憾有两点:一是“谓《肇论》既以物各性住而为不迁,则滥小乘无容,从此转至余方”;二是“谈真有不迁之称,导俗有流动之说。则以真谛为不迁,而不显真谛之相;若但用物各性住为真谛相,宁非性空无可迁也”115。其实,僧肇的《物不迁论》主要是针对“生死交谢,寒暑迭迁,有物流动”的“常情即把万物看做是迁徙变易、不断变化的观点)而作。僧肇根据《般若波罗蜜多经》、《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大品)般若经》以及《大智度论》和《中论》中有关“法无去来,无动转者”的说法,认为事物本无“来”,亦无“去”,从表面上看事物在运动,但实际上并没有运动。僧肇既反对万物皆在运动的见解,又反对万物都处静止的说法,主张“动静未始异即动即静,动静一如显然,月川错误地把“迁、动)与“不迁静)、真谛与俗谛简单地分割开来,因而导致了滞动滞静、滞真滞俗的偏见。因此,正传直接指出,月川“殊未知肇公作《四论》,依三谛立宗本,有五法,且物不迁何尝外此别有信住义体?但易其名耳。试观三谛,性住性空,信无多质。复不会导俗,导字乃方便,语却会错了,反以肇公物各性住作常情,论为非真谛相;遂使空印亦以迁字会错了,乃用无常生灭法驳肇公,不亦偏且谬耶!”

正传对月川的驳斥文字很长,立论坚确,文字犀利,足见其教理精通、语言技巧精湛。鉴于这部分的文字较多,在此仅举其大略,不再一一赘述细节。据正传的弟子圆悟《辟妄救略说》卷九所载,“即如空印《正量论》,驳《物不迁》,我龙池老人曾有驳语。迨空印临终,嘱侍僧十余辈曰:‘《正量论》板,吾殁后,若等可焚之,无使我更得罪于古人。’”3可见,正传的驳论最终获得了圆满的成功。

另外,在正传的《语录》中,还收有不少精美的诗作。在这些作品中,展示出了清隽而又飘逸的意境,渗透着活泼而又剔透的禅机,实在耐人寻味。且看其中的《山居二首》:

月色玲珑夜未央,竹摇清影到虚堂;老僧兀儿蒲团坐,忽想人生有的忙。

千峰壁拱蓝如靛,万壑泉声响似雷;不是为伊声色转,自惭如兀又如呆。

夜阑人静,月色可人,此时的禅师独坐蒲团,安禅人定,自是法喜充满。然而,正传揣着一种广大的慈悲心来观照世间,此刻的芸芸众生或许未能如禅师这般任运自在,他们中或许有人还在心猿意马、颠倒不休……其二首出色地描绘了碧蓝的青山、雷鸣般的飞瀑,以之衬托出不为声色所转的禅家三昧境界。似此等诗作,固然是意境与禅旨具足的佳作,非胸中有万卷书、心中无烟火气者,岂可炙手!

我们再来看看正传的《山居秋晚》,则更是意味隽永。

昨夜秋风忽作威,白云和叶晓还飞;幽人不用频频扫,况此山深客到稀。

夜间的飒飒秋风卷起漫天的黄叶,直至天明还在飞扬。在那白云叆隶的广袤背景下,这些翩翩飞舞的黄叶,是无异于漫天飞翔的黄色蝴蝶的;而那些落尽叶片的树枝或者还残缀着几片秋叶的枝头,在漂浮的白云与飞舞的黄叶之间,自是另有一番景象。另外,山深客少,无须扫除黄叶,因而禅师不但可以在夜间聆听秋风扫叶这种天籁之音,而且还可以在白天踩踏着黄叶经行,以欣赏那吱呀吱呀的乐音。整个作品才二十八字,然而却绘声绘色,给人以美不胜收的意境。

此外,正传的《赠田父》这首五绝,也是难得的人物描写佳作。

有酒且自酌,所对皆柴门;每呑三五盏,醺醺望远村。

在禅师的笔下这短短的二十字中,熔铸了无穷的艺术魅力,将这位淳朴厚重的田父勾勒得穷形尽相。他把酒对着柴门,自斟自酌,待喝了三五盏酒之后,略带着醉意眺望远村,我们不难从中见出田父那任运自得的神态。同时,那种“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古朴人情,亦于斯毕见。

综上可知,正传不但是一代禅教高明的大师,而且是一位精通教理、长于翰墨的大德。他的出世,给沉郁了近三百年的丛林带来了活泼的生气,为禅宗在明末清初的中兴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