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临济下虎丘禅系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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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明末清初虎丘禅系(1)

密云圆梧支

明末清初的临济下的虎丘禅系,处在绵烂的晚霞夕照之中,曾一度出现过复兴唐五代禅法的气象。在幻有正传门下,出了密云圆悟(公元1566年一公元1642年)、天隐圆修(公元1575年一公元1635年)与雪娇圆信(公元1571年一公元1647年)三大士,足以振兴临济家门。特别是正传门下圆悟与圆修两支,弘传尤为兴旺,承担了支撑杨岐门风的重任,将临济法水一直流传到了清末。我们还是先从圆悟说起吧。

一、密云圆悟及其禅法

在正传门下,密云圆悟与天隐圆修两人法脉甚旺,且圆悟的法嗣曾一度胜过圆修,然传之久远者又莫过圆修,故二人之在正传门下,大似宋代临济门下之黄龙与杨歧。

(一)密云圆悟的生平

圆悟俗姓蒋,字觉初,号密云,江苏宜兴人。关于圆悟的生平,在《密云和尚语录》的卷十二,附有《行状》、《塔铭》、《行道碑》与《年谱》等,足以供我们参考。据《行状》所载,圆悟自离开襁褓之后,其“气度庄凝,不妄言动,终日兀坐,俨若思”,这些似乎预示着他日后必将走上出尘之路。又据《行繇》所载,圆悟在未出家前,“幼性顽劣,乃至不肖之事,靡所不为。但于岁岁二三月,忽动出世间无尝之想,便欲修行念佛。圆悟在六岁时人乡校受学,但他并不十分喜欢读书,只爱好书写大字,我们从后来其门人法藏讥他不识字一事可知,圆悟的入学就读的时间应当不长,但从他日后的法语、书信以及其他文字来看,圆悟并非不识字。到八岁时,圆悟便有“人生无常”之感,他从此就常诵佛号,培养了一种出世情怀。稍后,圆悟辍学,从事耕种,在他二十六岁那年,因一偶然的机会得到了一部《六祖坛经》,于是放下锄头阅读,爰知有“宗门向上事”。大约在他二十七岁时,一次经过山间小路,忽然发现了“积薪”,于是“恍然有省殆因积薪而引发现世的火宅之想久从此便“管摄心意,令昭昭然,终日如是”。圆悟的这一系列人生因缘,无疑为他翌日的出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关于圆悟的出家,《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谓“三十弃家”,然《行状》载圆悟“弃家”在年二十九,时万历二十二年,他便“安置家室,父曦率礼幻有传和尚,今诸方所称龙池者也”。然据《年谱》所载,则载圆悟于是年十二月“区分家事,安置妻室竟,乃纵观用原,游历城市,觉步履轻松,如人放下百二十筋(斤)担子相似”。因此前圆悟家贫,无法摆脱家室的羁绊,直至此时才得以解脱家庭负担。于是,圆悟在来年的正月,便去显亲寺皈依幻有正传禅师,这一记载正好与“三十弃家”之说相符。由于圆悟家庭负担重,因而他在家便长期勤恳耕种,养成了勤劳的习惯,以故他到正传门下时,依然“躬任众务,备尝劳苦《行状》以至斋薪陶器,负米百里之外《年谱》就这样,到圆悟三十一岁时,正传才给他剃度,至三十三岁时圆悟才正式受戒成为大僧。在禅法参究的过程中,圆悟在“二六时中,看得心境两立,与古人‘天地同根,万物一体’(出自《肇论‘涅盘无名论》)语,不能契合”,久而不悟,因而悒郁成疾。圆悟曾援此去请益正传禅师,正传禅师告诉他:“汝若到这田地,便乃放身倒卧。”三十四岁那年,圆悟“掩关本山,以千日为期”,且屡与正传反复咨酬,逐渐达到了当机不让的地步,这些对他的参禅开悟无疑颇有裨益。后来,圆悟经过铜棺山,忽然触发悟缘,使之彻悟,顿觉“情与无情焕然等现,觅丝毫过患不可得,又密举前所会因缘,宛尔不同,时年三十八矣”。尔后,正传移锡燕都,圆悟去看望师傅,师徒间展开了机辩,《五灯会元续略》对此颇有记载。

会池移锡燕都,师特往省。池问:“老僧离汝三栽,还有新会处么?”师曰:“一人有庆,万民乐业。”池曰:“汝又作么生?”师曰:“某甲特特来省觐和尚。”池曰:“念子远来,放汝三十棒。”师珍重,便出。一日,侍次,池问:“恶有人问汝如何只对。”师即向前竖起拳,池曰:“老僧不晓得这个是什么意思?”师曰:“莫道和尚不晓得,三世诸佛也不晓得。”池曰:“汝又作么生?”师便喝。池曰:“三喝、四喝后又如何?”师即连喝退。池曰:“宛有古人之作。”师复喝。

上文记载了两通机辩,在第一通机辩中,师徒于寻常句下藏机锋,二人相得益彰。在第二通机锋中,临济“四喝”的宗风由此展现,圆悟的连喝连退,自然是临济“一喝不作一喝用”禅机的展示,最后连乃师“宛有古人之作”的首肯也被呵斥,也可谓究竟彻底,无一丝碍膺之物存于胸次了。待正传晚年再度返回龙池,便传给了圆悟衣拂,“复命入室,嘱累扶持佛法”,并有“若据某甲扶佛法,任他〇〇〇〇〇都来,总与三十棒,莫道分明为赏罚”的付嘱,是时圆悟已经四十六岁了。这里的“任他〇〇〇〇〇都来”中的那些“〇”(圆相),显然影射后来其门徒法藏《五宗原》一事,抑或为圆悟之后人杜撰以示圆悟《辟妄救》之来由,亦未可知。在正传圆寂之后,圆悟为师“守龛三载”之后才出山弘法,也可谓仁至义尽了。

圆悟在给乃师守孝三年之后,遂继乃师住龙池开法;次住天台古通玄寺,“茅堂草座,法政冰霜,晨暮参请,间不容发”。此后相继迁住嘉兴金粟广慧禅寺、福州黄檗山万寿禅寺、宁波郑峰广利禅寺、再迁嘉兴广慧禅寺,终老宁波天童景德禅寺。据《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十五本传所载,在圆悟开法期间,丛林常住达千数,四方衲子争来座下,且“名卿达士,一目相遇,狞拳辣掌之下,掉臂而去者伙矣”。崇祯辛巳(公元1641年),“天子命外戚田公弘遇赍香赐紫,征住金陵报恩寺”,但圆悟固以老辞,因而“天下图其顶相,书其名号而亲之”35。翌年(公元1642年)七月,圆悟于天童山示寂,“寿七十七,腊四十七,塔于天童之南山”。迄乎清顺治庚子(公元1660年),“住天童门人弘觉禅师道态编师六会语录,进颁大藏”,今《乾隆大藏经》一五七至一五八册中收有十卷本《密云禅师语录》。而在《嘉兴藏》,亦收有《密云禅师语录》,为十二卷本,乃其门人如学、法藏、通容等人相与纂辑。其卷首黄端伯0之序言作于明崇祯五年(公元1632年是时圆悟尚住世;而在卷末所附年谱中,收有其门人通容所作的序,署时为崇祯甲申(公元1644年),乃圆悟示寂后的第三年。《嘉兴藏》本《密云禅师语录》第一至三卷分别为圆悟住各处之语录,卷四为开示、小参、晚参等,卷五为入室、勘辨、问答机缘等,卷六为问答、行繇(由)与法语,卷七至卷八为书问、举古,卷九为拈古,卷十为颂古,卷十一为偈颂,卷十二为赞、佛事与杂着,卷末附有行状、塔铭、行道碑、年谱等。

圆悟的门人众多,其中着名者有十二人,他们分别是五峰如学、汉月法藏、破山海明、费隐通容、石车通乘、朝宗通忍、万如通微、天童道态、石奇通云、牧云通门、浮石通贤、林野通奇等。其中,法藏、海明、通容、道态等人,在明末清初的禅林中影响较大。同时,也由于圆悟门下聚集了不同禅观的弟子,因而对于禅法的争议也比较严重,其中围绕《五宗原》所展开的论争尤具代表性。关于圆悟批驳其门人法藏师徒的《辟妄救略说》十卷,我们将在讨论法藏时一并列出。

(二)密云圆悟的禅法

作为正传的门人,圆悟出身贫寒,他在禅法上基本上继承了乃师的传统,而在禅教方式上,似乎比乃师更加剀切凌厉,颇有临济、德山当年的遗风在。

1.注重道德,踏实修学。圆悟不但在正传的门下勤于作务,即便他曰后住持开法,仍不舍劳作。《密云和尚语录》(以后简称《密云语录》)卷四载有学人来向他请益禅修中做工夫的诀窍,当时的圆悟正在劳作,他顺便开示道:“我这里没工夫做,只要抬树、抬石,挑砖瓦、挑柴火…”似这等开示,不但堵塞了学人向外驰求禅修诀窍的拟思,而且也将禅门的修学进一步落实到了日常的劳动之中。这种作风,无疑是对始自双峰、东山以来的禅门传统的如法继承,同时也是杜绝禅修落人空谈的良方。又如《密云语录》卷六载学人请益圆悟“搬石挑沙,明什么边事”,而圆悟并没有直接给予他回答,只是顺势道:“明日再去挑。”31显然,将禅修贯彻在农作之中,不只是磨砺了学人修学的意志,同时也有利于激起学人直下承当的主体自觉性。又如《密云语录》卷五载:

师作务次,僧参云:“某甲特来参叩和尚。”师拖土篮云:“为我抬土去。”云:“某甲只闲。”师云:“老僧没工夫说闲话。

在这里,前来请益的学人要求从圆悟这里得到开示,而圆悟顺便让他去抬土,事实上也暗示了这学人:禅法无所不在,即便是在这等寻常的抬土作务之中,也是禅法的全体作用。然而,前来请益的学人并不能直下承当,他还在要求赋闲(其中似乎也暗含了心地本闲之意),圆悟此刻便用“老僧没工夫说闲话”一语将他所执的“闲”境给破斥干净了。就这样,圆悟把修学贯彻在日常的劳作之中,让学人通过作务切实地去体验禅法的奥旨,从而展示“道在平常”的旨趣。农禅作风,在唐五代时期,本是禅家的常课,然丛林经过宋元之变迁以后,对于禅门的这一优良传统似乎有些淡漠了。由于出身寒门的圆悟这一倡导,原本忽视了的农禅传统,再度被丛林所重视,这无疑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圆悟在注重农禅的同时,对于学人的道德修养同样非常注重。他在《复石车乘上座》的信中,曾郑重地提出:“凡为一方化主,事宜谛审,不可自尊。不自尊则上下称美,上下美则自不尊,而人自尊之。人自尊则化道行,化道既行,则丛林可卜也。在这里,圆悟所谓的“不可自尊”,实质上就是要求住持丛林的化主不要“妄自尊大贡高我慢他认为化主只有保持一种平易的姿态,才能得到得到四众的拥护(“上下称美”),从而使道化更加顺利地弘传。圆悟的这种提法,自然有他寒门出身的因素在,但站在弘传禅法的角度来看,化主过于耍派头,显然也是不利于道化弘扬的。惟其如此,他在《复体心禅人》中,则进一步把禅门的道德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说:

凡为出家人,必先修道德行化道,化道行则不成居处而居处自成。今汝未出头行化道,皆因未修其德。况出头露面,与人争住处耶?且既是施主买之,自有施主与之清理,汝当先远去可也。今之法门不幸者,皆因尔我出家人以居处为急务,不思化道不行,而不修道德故也。吾徒思之!

在圆悟看来,凡是出家人住持行化道,首要的条件便是个人道德的修养。只要住持和尚具有高尚的道德,则自然会感化四众,因而没有道场可以建立道场,没有法幢可以建立法幢。相反,若是道德不具,却又忙于抛头露面,则檀越施主不但可以帮助化主建立道场,同时也可以出面清理道场。对于体心的“未出头行化道”,圆悟语重心长地奉劝他把道德的修养放在首位,同时也可以看出圆悟作为一代禅师的僧品。

另外,对于丛林中不重实学,而爱好舞文弄墨的现象,圆悟也予以了严厉的批评。他的同门法侄玉林通诱(圆修之门人)曾托人将自己的着作《辨魔录》送给圆悟,并署有“送天童方丈”字样。当时圆悟因生病没有及时看,后来他居山阴无事,才认真阅读这个题赠本,同时也发现了其中的谬误。在圆悟看来,“大抵辨人之谬,必自立于无过之地,方可杜其反复之口,不可不慎。”这话也确实出自于圆悟的内心,他的一生就是这样做的,他批判法藏师徒的《辟妄救略说》,就是在法藏与其弟子潭吉弘忍死后刊出的。圆悟在《与报恩玉林法侄》中,不但指出了他对高峰禅师的大悟因缘认识之误,且谆谆告诫通诱:“你年力壮暴,宜深造厚养,勿轻易着书辩驳,不唯招致人之议,亦自损其德。原则上说来,圆悟的一生修行是比较踏实的,他不重空言,凡事注意量力而行,这从他写给万如微上座的信中,便可见出一斑。

衲僧家出处,或因檀越迫不得已,或茆庵草席,自成丛席。虽无定法,皆为利众而已。然亦须摇自己力量方可,不然,则一言失之于前,纵百语继之于后,亦不能救也。

在信中,圆悟告诫万如微,凡事皆须量力而行,不然一旦失言一次,即便后来百倍地补救,也是无济于事的。由此可见,圆悟的开法成功,完全是缘于他个人僧格的高尚,完全是缘于他踏实修学的作风。

1性本具足,一悟永悟。在禅学理论上,圆悟并没有乃师那么大的建树,在很大程度上,他继承了乃师以及前代祖师传统,强调学人性本具足,因而在修学上只要能够放下万缘,便会豁然大悟。况且,禅门的开悟也应当是彻底究竟的,绝无“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计数”之理。在这种禅学理念的支撑下,圆悟在禅教上凌厉剀切,痛下针锥,务使学人达到永恒超悟的境地。

在寻常的开示中,圆悟认为:“诸佛与一切众生本无异相,只缘迷悟,见有差殊。虽有差殊,迷时本体本不曾迷,悟时本体本不曾悟,迷悟都不干本体事。迷时则全体而全众生,悟时则全众生而全佛……”3这就是说,佛与众生本来不异,其差异是缘自于迷悟,迷时佛性未能开显,因而呈众生知见;悟时彻见自性,因而佛之知见顿然现前。为此,圆悟在入室开示中,进而强调了“三无差别”的禅观。他说:“古人道心、佛、众生三无差别者,大端离心外别无有佛、众生可得;离佛外别无有心、众生可得;离众生外,别无有心、佛可得。一体三名,三名一体。”但圆悟毕竟是一代大禅师,他并没有单纯地停留在“理”上的说教,而是在这段开示之后,接着施展禅机说:“然据老僧看来,即今要且不是心、不是佛、不是众生,复乘个什么?”说完,便掀翻桌几,径直回到方丈室去了。―宗自创立以来,便从“性具”的理论出发唤起学人的自信,让他们奋起顿超,彻见自家本来面目。在这里,圆悟继承了前人的传统,从而提升学人自证的信心,促使他们悟道。

在确立自性的基础上,禅家在修学上自然会落实到放下万缘、消泯差别对待心理上,从而使之与道契证。对于这一命题,圆悟的上堂开示中也曾多次涉及,有过不少精辟的阐述。他说:“三世诸佛不知有,从空放下;狸奴白牯知有,凭地升高。从空放下,无众生可度;凭地升高,超佛越祖。超佛越祖,众生度尽恒沙,佛无众生可度,诸佛何曾度一人?正因为自性具足,因而众生的解脱也只有依靠其自身的努力才能实现,禅门中所经常提到的“佛不度众生”,也就是从这一命题出发的。只缘学人向外驰求不停,反使自性迷失,越求越远。为此,圆悟在上堂开示中指出:“声前一着,人人本自圆成;正体湛然,个个初无向背。只因不觉逐色随声,捉一放一,不得解脱。若能回光,克证无生法忍,无系无拘,取自繇自在。在这里,圆悟指出了众人学道不能解脱的症结:那就是他们的心识老在“随声逐色”,老在像猿猴一样“捉一放一”。因此,真正的修行人,只有放下万缘,直下朝自家心性田地悟去,则自然与道贴近,久之自然会有透脱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