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临济下虎丘禅系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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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明末清初虎丘禅系(2)

对于禅门的悟道,在丛林中巳经有“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计数”之说流行,据说这是大慧宗杲所提出。今査宗杲的所有着作,并未发现这一提法,仅在《天目明本禅师杂录》卷二中有“既悟了自然有个见处,可谓来生后生妄与不妄,及与大慧和上大悟小悟,有许多没许多,自然了于自心处,不着问人也”35的提法。到了稍后的碧峰宝金(公元1308年一公元1372年),才有“古人道‘大悟一十八遍,小悟无数’,岂欺我哉”之说。迄乎圆悟之后的美发行淳〔玉林通诱门人则公然提出了“始信大慧禅师云:‘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计其数’,非欺人语”诚然,禅门的悟道,从初见一线明到心疑的彻了,固然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作为对禅法的切实体证来说,一旦彻了自然就没有反复再悟的可能,灵云所谓“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而今更不疑”,就是说的这一体验。可见,真正的了悟是一了百了,并无丝毫挂碍的,若要经过十八遍的证悟,则此前的所谓“悟”也并非真悟,而仅仅只是见一线明而巳。可见“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计数”之说,不但不究竟,而且也与禅门的顿教宗旨背道而驰。对此,圆悟颇持反对的态度,在唐世济所撰的《遗金粟塔铭》中,已经交代了圆悟对此的看法。在圆悟看来,禅悟是“一悟不再悟,深达法源底”的,因而绝无反复“悟”的道理。唐世济用韵语对圆悟的观点做了以下表述:

……岂于窓愣中,重复问牛尾,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计数?本是宋儒言,非大慧所说,学人承讹久,智者亦惑之。唯师以为非,确然不肯信,此非博学得,心不受瞒故……

显然,圆悟的“一悟不再悟”完全符合禅悟的基本规律,也与禅门顿悟的理念相符。只是圆悟认为“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计数”本是宋儒所提出的,并非宗杲的本意,这一说法似乎与史实不十分相符,我们在上文已经论及。

在另一方面,圆悟也如前人一样认为道是无所不在的,只要学人能够当下会得,便会铁树开花,心疑顿了。因此他在开示中指出:“大道只在目前,要且目前难睹;若知大道真体,个个成佛作祖。面对这一无处不在的“道”,若要亲自体会到它,则有“十方无壁,四面无门”之困。对此,圆悟在一次上堂时,有过这样的开示:

入堂:“大道只在目前,要且目前难睹。且既目前难睹,在什么处?”以拄杖指云:“三条椽下,七尺单前,欲知大道真体,人人各自摸取。”便归方丈7“道不远人”,在眼前的这“三条椽下,七尺单前”,便是道的所在,但在学人当下的体察而已。就这样,圆悟在强调学人自性本具的基础上,唤起学人放下分别妄想,直下顿悟,彻了心疑,从而达到“一悟不再悟”的境地。与此同时,圆悟把禅法的修学贯彻到日常的生活细节之中,从而让学人触目会道’随处解脱,无疑也是对“看话”陋习的有力破斥。

丑.一条白棒,挥洒自如。在禅教方面,圆悟继承了正传的法统,进一步跳出宋元以来“看话”的窠臼,朝着临济、德山时的剀切禅风发展。他挥舞一条白棒,朝打三千,暮打八百,直至使学人透出禅机,才肯罢休。圆悟在《示时功林居士》中提到:“祖师西来,不立文字,直指而巳。惟至德山、临济,以棒、喝直指,最为明白切要,所谓棒打石人头,曝曝论实事。今人不荐棒头指处,而以知痛痒者是为心殊,不知乃神识耳。显然,禅宗发展至圆悟时,已经彻底摆脱了看话禅的束缚,正在朝着中唐五代的禅风回归。而圆悟本人也很服膺德山、临济的作风,他试图极力回归到那一时期的禅教。惜乎时下在经历了宋元看话禅教的积淀之后,丛林中对于棒、喝,真知痛痒者并不多。面对这一现实,圆悟公开地向禅林宣布:

贫道为人,不惜生命。宁使丧身失命,终不开第二门者,令贫道益生惭愧。盖缘贫道生无学识,兼之口讷,不善委屈接人,故以一条白棒,当头直指耳。然亦见门下迤出时人之表,吾宗下得一法幢,共相建立,必使祖道重光也。

在这里,圆悟所谓的“无学识”、“口讷”等自嘲之语,显然只是一种调侃的语气,而他所说的共相建立法幢,使祖道重光,乃是他的真实目的所在。说白了,他这样做,无非是要极力恢复德山、临济以来痛快淋漓的宗风,使禅宗重现昔日的生机。

在十二卷本的《密云语录》中,几乎处处都是圆悟挥棒接机的实例,他的这条白棒,熔铸了无量的禅机,随处生杀纵夺,皆是神通妙用。例如,有次法藏参请,圆悟上堂开示临济宗旨来源之后,一个僧人出来问圆悟:“如何是和尚恶水泼人?”圆悟听到后就打,且在那个僧人试图再度开口时,圆悟径直将之打出了法堂,然后告诉他:“这便是临济宗旨。”3在这里,圆悟不容这位伶俐学人有任何拟思的时间空隙,让他还没开口时就遭打,唐人“棒下无生忍”的那种作风,在这里又得以重现。又如圆悟一次上堂,一个伶俐学人站出来说:“未白椎前学人巳问也,请师即今答!”圆悟便说已经回答了他,但那学人还是不肯放过,继续问道:“即今学人现问也,请师向未白椎前答。”圆悟便一棒打去,说:“为你答了也。”那学人进而说:“即今总不这么问,请师亦不这么答。”圆悟再一棒打去,说为你答了也。”那学人继而连呼“苍天”,圆悟又打将去。在圆悟连打三棒之后,学人也于棒下知归,此时圆悟便作了以下一段开示:“若论此事,逼塞杀人,直下一透,便见三世诸佛、历代祖师、天下老和尚,都从个中出现。乃至若天若人,若僧若俗,一切众生尽向里许流出。但向一念未生前一提,提得不被声色笼罩,玄妙知解转变,管教头头上全彰,物物上独露,自然一处明去,千处万处光辉,一机转去,千机万机透脱。似这等开示,用语干净利落、透脱自在,颇具临济、德山当年的作风。无疑,只要在圆悟的这条棒下透出,“便见三世诸佛、历代祖师、天下老和尚,都从个中出现”。在这等棒下,自是禅机喷发,活泼泼的,与那种死啃话头,苦苦参究的沉闷气氛比起来,这种洒脱自在、痛快淋漓的作风远远胜之。圆悟用棒打接机的例子还很多,例如:

僧问:“正偏兼带即不问,临济家风事若何?”师便打。僧拟进语,师复打。云:“再犯不容。”

荐亲,请上堂,一僧才出,师与当头一棒,云:“当头点破,世出世间没间隔;觌面洞明,生死变异体全彰。”

僧问:“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如何是学人心识不到处?”师便打。“如何是一门深入?”师又打。云:“切莫刺脑入胶盆。”

在第一例中,学人的问话刚一出口,圆悟就打去;学人拟再进言,又被圆悟所打,并叮嘱“再犯不容”。如此接机,学人定能从他的白棒直下领悟“临济家风”的。第二例中学人刚好走出大众,便遭当头一棒,这一棒打在学人未问话之前,圆悟那急箭般的机锋,由此顿现。第三例中的学人两次问话都挨打,圆悟而且还嘱咐他不要把脑袋伸向“胶盆子”。实质上,这个“胶盆子”本是临济老子当年所提出,在圆悟这里,将祖师机关重新拈出,自有禅法复兴之妙用。

值得注意的是,在圆悟的接机中,不但棒打是家常便饭,有时他甚至还“掌”、“踏”兼施’真有临济老子“全体作用”的遗韵。例如:

问:“如何是离心离境旨?”师云:“向前来。”僧近前,师云:“会么?”云:“不会。”师云:“礼拜着。”僧礼拜,师与一踏,云:“是心是境?”僧拟议,师便喝出。

问:“离却拄杖子,请师别道一句。”师掌云:“不是拳头,定是巴掌。”僧礼拜,师以脚踏云:“更有脚尖在。”

在第一例中,圆悟对于问话僧先是平和接引,接着趁其礼拜时猛地一踏,使之粹不及防,顿时放下“离心离境旨”。在再度提起问话时,那学人又涉入了拟议之中,因而圆悟采用临济的“喝”将之唤醒。在第二例中,圆悟面对学人的问话先是一掌,然后在学人礼拜时再与一脚,如此痛快透彻的接机,是绝不容有丝毫犹疑拟议出现的。透过圆悟的这些接机,我们似乎又见到了德山、临济之时代精神,明末清初的禅法复兴由此亦可窥见一斑。

尽管圆悟的接机以挥舞一条白棒为主,他面对不同的学人,其接机方式往往也会做出适当的调整。通观《密云语录》,圆悟还有不少漂亮的接机作略,堪为丛林之佳话,使我们从中得以见到那久违了的临济宗风。有时,圆悟故意悬置学人的问话,然后伺机缘成熟,随宜开示。例如一次有个学人人室求开示,圆悟便打发他离开;待那学人走出三五步之后,圆悟蓦然把他叫回来,问他“会么”。当学人说出“不会”时,圆悟便问他的籍贯,学人随问回答是“常熟人”。此时,圆悟进一步叩问“汝父母未生前是何处人”,致使那学人无言以对。但圆悟进而又问他“汝父母未生前,与常熟人相去多少”,学人依旧回答“不会”。此刻,圆悟慢条斯理地开示他汝且去会会来。”似这种开示,与圆悟寻常的白棒接机之作风迥异,足见他在禅教上观机施教,做到了处处契合学人的根机。又如有学人问“佛法大意”,圆悟却搔着头说:“老僧头痒。”那学人进而问“还有奇特也无”,圆悟便展开两手示之。3在这里,圆悟故意把学人的问话悬置起来,从而使其驰心休歇,他最终以展开一双空手向学人表示“奇特”,也自是无声胜过有声了。

有时,圆悟的接机因势利导,步步将学人引人悟途。例如:

室中,僧礼拜云:“某甲初发心,乞和尚开示。”师云:“初即且置,心从什么处发?”僧无语。师云:“汝且去究取心起处,便是心倒断处,即是明心处。”  俗士问:“我辈修行,不知从哪一步起?”师云:“从你未动脚者一步起。”又问:“此心如何定得?”师云:“定即且置,如何是心?”士无语。师云:“汝且会会心看。”

问:“大事未明,如丧考妣,意旨如何?”师云:“你是无主孤魂。’’云:“为什么大事已明,亦如丧考妣?”师云:“唯我独尊。”

在第一例中,圆悟面对初心学人的请求开示,紧扣一“心”字接引,最终的“汝且去究取心起处,便是心倒断处,即是明心处”开示,对学人参禅的下手,无疑有着一生受用不尽的益处。第二例是居士请求修行的起步处,而圆悟的“从你未动脚这一步起”的接机,既是顺手牵羊,又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道理道出。当居士再问此心如何定时,圆悟紧扣这个“心”字,引导他于当下切实体会。第三例的接机虽然用语平和,但那一夺一纵,实在是开阖自如,妙用顿现。圆悟有时的接机于寻常句下藏机锋,如汪居士问他“一口气不来,向什么处安身立命”,圆悟顺势答道:“正是安身立命处。”在汪准备礼谢时,圆悟再度提撕汪:“更须仔细!显然,圆悟最终的“更须仔细”,乃是至关切要处,也是汪的真正安身立命处。

圆悟有时的接机却又反其道而行之,却收到了反常合道的佳效。例如有学人问他“如何是急水行舟”,圆悟回答道:“我未做船家过。”学人对此无语以对,圆悟此刻以反常一语提出:“崖上看取!”船行水中,这是常理,但圆悟却要学人到山崖上去看取“急水行舟”,这无疑是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接机方式,它对于截断学人的拟思与情识颇为有益。像这样采用奇正之法接机的例子还有一些,如:

问:“杀生是大戒,为什么南泉斩猫、归宗斩蛇?”师云:“汝实这么问么?”云:“是。”师云:“汝当忏悔去。”

居士问:“弟子有病,求和尚授记。”师云:“死!”云:“再请一语。”师云:“待汝活时向汝道。”

在第一例中,斩蛇、斩猫的分别是归宗与南泉,但最终需要忏悔的却是前来请益的这位学人,这可真是“张公吃酒李公醉”。但在这反常之中,却蕴涵了正理:南泉与归宗虽有杀业但未起杀心,而这位学人虽无杀业却作杀想,因而他必须忏悔。第二例中的居士在病中要求给予授记,可圆悟却给一个“死”字,激发起其疑情。待他再度请求开示一语时,圆悟的“待汝活时向汝道”,又让他死去的心得以活过来了。

此外,在圆悟的接机中,还有一例采用圆相的作略,兹录如下。

上堂:“四月十五日已过去,六月十五日犹未来。过去与未来”以拄杖云:“都从这里剖。”以拄杖“0”云:“若如此识得根源,朝打三千,暮打八百;若识不得,是不知痛痒的死汉,莫怪悟上座造口业,压良为贱”掷下拄杖。

在这里,圆悟分别采用了“”与“0”(即在圆相“〇”中加“”)这两个符号,颇有仰山的遗韵在。仰山采用圆相与身势接机的作略曾盛行过一段时间,后随着沩仰宗的消亡而落寞了,但后世仍有采用者。在高峰原妙禅师的语录中,就保留了十多种圆相符号,在后世的禅师中也偶有用之者,笑岩德宝便是其人,后世的法藏作《五宗原》,则更是发挥了仰山的圆相。可见,只要不像仰山那样一味地耽于圆相,但在无可表法的情形下偶尔采用圆相接机,对于表述难以言诠的禅法,仍是一种善巧。

圆悟的接机在采用一条白棒的同时,又能根据学人的不同根机随宜施教,足见其禅教技艺的圆成。尤其是他在继承正传的道统前提下,进一步推动禅教朝着中唐五代进展,这对于复兴明末的禅法,无疑有着重要的积极意义。由于有正传与圆悟等一批禅师出世,他们抛弃了那僵死的“看话”作风,因使得原本沉闷的丛林又再度出现了生机。

二、密云圆悟的法嗣

辟,故而其门下学人所持禅观也不尽同,其中法藏的禅观就与圆悟之间形成了抵牾,因而导致了他们师徒间围绕五宗禅法义的论争。作为一代宗师,为了承荷如来家业,势必应当具有博大的胸怀,因而也必将容纳门下的不同禅观。与此同时,善意的禅观论争,也必然会活跃禅林的参学气氛,提升学人的禅学知见。十分遗憾的是圆悟与法藏师徒间的法义论争,最终被自命“作家”的君王雍正所介入,他采用王权干预这场论争,扼杀法藏一系禅的弘布,致使刚好活跃起来的禅林再度进人沉寂之中,禅宗也因此而日趋衰亡。但不管怎样说,在圆悟的门下,聚集了这么多的禅门英彦,他们分布各地弘传禅法,也曾给沉默了数百年的禅林带来了活力,给此后走向衰亡的禅宗营造了最美的一段夕照。

在圆悟的十二名知名弟子中,五峰如学、费隐通容、汉月法藏、木陈道态与破山海明五人最具代表性。因此,我们在本节中,拟就这五位禅师来做一些概略性的介绍。

(一)五峰如学禅师概略

作为密云圆悟的大弟子,五峰如学的出身同样清寒。在《嘉兴藏》二十五册,收有《大沩五峰学禅师语录》一卷,卷末收有如学自述的《行实》与陶汝鼐所作的《塔铭》,这对于了解如学的生平,颇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