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学和大学里连续担任了多年国文作文课程,养成了自己对于语言文字的特殊兴趣——也许是一种咬文嚼字的癖。从二十二年起,并摘抄学生作文;大部分是句子,也有些成段的,也有些是全篇或各段的大意。句和段是原文,各段大意却是我参照原文编的。这里大都是些文病。我觉得现在一般青年朋友对于作文——特别是文字的技术方面——犯了一个共同的错儿,就是那“不好不要紧”的态度。任何爱好的青年朋友,只要肯想一想,就会知道这个态度是要不得的。我现在将历年所抄的材料整理出来,分类选例,加以说明。希望我们的青年朋友看了这些,也许多少可以改变那要不得的态度。若是更能够让他们参考了这些,举一反三,在文字技术上得到一点进步,那却是望外了。所有的例子都是从大学一年级学生的作文里摘出来的;这里只选白话文的例子,我觉得现在的青年朋友只要能写通白话文就够用了。
一词汇一般学生的通病是词汇太窄狭,在那窄狭的词汇里,又有许多词的意义不曾弄明白,写作起来,自然教人看不顺眼。
国文教学不重记忆不重练习的流弊,在这里最容易见出。
一·一·一(我)降生民国初年。
一·一·二晨曦,千余学生从住在不同的地方像潮涌一般向昆明大西门外的云南省立农业学校来受课。
一·一·三淅历(沥)的折纸的各种声音响了。
这里只讨论词汇,别的毛病,——假如有的话——暂且不谈。我们说“孔子降生”、“耶稣降生”,“降”有“(从)天(而)降”的意思。孔子、耶稣都是伟大人物,所以说是“从天而降”,所以用得上“降生”这个词。但“降生”并不限于伟大人物,对于稍有身分的人,也可以用;那却只是客气的字眼,没有特别崇敬的意味。说到自己,显然不能用;说到自己,只能说“我生在民国初年”,“我出生在民国初年”,或“我诞生在民国初年”。“出生”是个新词,但现在已经用得很熟了。“曦”是日色,是个名词。“晨曦”不成语,必得加“初上”一类助语才成;但那是文言,这儿不如说“早晨太阳刚出来的时候”。作者似乎是将“曦”字用成动词,似乎是将“晨曦”当作陶渊明《归去来辞》里的“晨光熹微”了。“淅沥”是形容小雨声和霰声的。作者许是不清楚这个词的意义,以为只是形容细碎的声音的;也许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便将就着用它。
其实“”两个字是可以用的。以上三例,概括的看,都可以说是不明词义的病。
一·一·四私塾中也有按时放假的习俗。
一·一·五牺牲了自己,损失了国家。
一·一·六大西门外的老乞丐,在紧缩苦叫。
一·一·七借着买东西来换散一下迟木的心情。
一·一·八我也要洒别我的教师和同学们。
“习俗”该是“习惯”,“损失”该是“损害”,“紧缩苦叫”该是“蜷缩着苦叫”。这是混用意义相近而不同的词;但“蜷缩”这个词,一·一·六的作者的词汇里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换散”大约是“涣散”,写别了,也用错了;该是“变换”或“舒散”两个词之一。但作者未必知道“舒散”这个词。这是混用声同义异或字同义异的词。“洒别”是“洒泪告别”这一仂语的缩短,这儿也许只是“告别”的意思。“握手作别”可以缩短成“握别”,“洒别”却不成语;若再用这“洒别”作“告别”,那是将普通情形和特殊情形混为一谈,自然不妥而又不妥了。这些可以说是混淆词义的病。
一·一·九哭是情感的表现,在未表现之前是情感,既表现之后就是哭。
一·一·一○迫得我脑袋产生了一种恼人的东西。
一·一·一一现在天气已经是很和暖了,可是居然还会落这样大的雪,所以大家心里都有各不相同的心理。
“情感”的表现不必就是哭,“情感”太泛,该是“悲戚”。
“恼人的东西”不明白,大约是“烦恼”、“恼恨”一类的意思。
这句式根本不成,只消说“不由得我不烦恼(或恼恨)”就好。
“各不相同的”也不明白,大约只是“惊疑”的意思。这句式也不成,只消说“大家心里都有些奇怪”就好。这些可以说是词义笼统的病。
一·一·一二提起你麻木的脚步。
一·一·一三忿怒的脚,将它踏得稀烂。
一·一·一四沿街罗列小贩的叫喊声。
一·一·一五我们知道一个身体不健全的人,极易受流行时疫的感冒。
一·一·一六平常听见我说话,是很少见的。
一·一·一七我虽然是工学院,但是是一年级。
“脚”可以是“麻木的”,但“脚步”不能;也许该说“滞重的脚步”。“脚”却不能是“忿怒的”;一·一·一三也许只能说“忿怒的用脚将它踏得稀烂”。“小贩”可以“罗列”,“叫喊声”不能;一·一·一四可以换上“充满”两个字,或者“沿街罗列”下加“的”字。一·一·一二和一·一·一四是将形容有形物的词移用到无形物上;一·一·一三是将形容有意志的人的词移用到他的无意志的脚上。“感冒”是自己“感冒”风寒,不是风寒“感冒”自己,“受感冒”不成语,这是将主动的词移用到被动语气里。但一·一·一五即使改成为主动语气,“感冒”还是用不上;该说“感染”或“传染”才成。可是改成这两个词,句子的语气倒又没关系了。一·一·一六,说“平常很少见我说话”或“平常听见我说话,是很少的”,都成;就是不能说“少见”“听见我说话”。这是将表示视觉的词移用到听觉上。一·一·一七,“一年级”是学生的集体名词,可以用来指个体;“工学院”只是普通名词,不能用来指个体的学生。这儿得加上“学生”两个字。但在说话里,“工学院”一类普通名词有时确可用作集体名词,指称个体的人。言文不能一致,这是一例。若是对话的记录,这句子是成立的。但当作白话文,这便是将普通名词移用为集体名词。这和上面各例都可以说是迁移词义的病。
一·一·一八墨水的沉淀和铜锈早已经笼罩了笔尖上的外国文。
一·一·一九深深的寒意笼罩了整个的宇宙。
一·一·一八,“笼罩”其实只是“遮没”、“掩没”;说“笼罩”便有点儿夸张似的。一·一·一九,“宇宙”也是大而无当,其实只消“整个的城市”好了。这些可以说是词义浮夸的病。
一·一·二○我们自备汽车的速度由缓而停了。
一·一·二一他把两手托在桌上。
“由缓而停”还是直接叙述汽车的好;“的速度”三个字可以省去。说速度“缓”,口头常有,不过用的是“慢”字;说“停”,却不大听见。速度可“大”可“小”,可“加”可“减”,可“有”可“没有”;说它“缓”和“停”却都嫌不确切。它是抽象的观念,没有活动,无所谓“停”。“快”、“慢”(缓)虽然用得上去,但不如“大”、“小”确切。再有,说速度“缓”,字面上也不免矛盾;固然有些译名都免不了这种矛盾,如一个人的健康可以“好”,又可以“不好”之类,但能够避总是避掉的好。一·一·二一,“托”字不够清楚,可以说“他把两肘靠在桌上”,或改变句式说,“他托着两手,靠在桌上”。这些可以说是词义含糊的病。
一·一·二二始终合不下眼这该是“合不上眼”。我们总说“合上”,如“合上书”,不说“合下”。“上”、“下”这类词有它们的用例。如“关上门”、“搁下”、“丢下他一个人”、“放不下心”,“上”、“下”都不能互易。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合上眼”是将上眼皮合在下眼皮上;“合上书”是将这一半儿合在那一半儿上;“关上门”是在门上加上些东西——如门闩等。“搁下”、“丢下”、“放下”的“下”,都表示将事物安排在不消注意或不必注意的地方。忽略了这种习惯用法,可以说是不明词例的病。
一·一·二三我应把它(笔)训练成一条不阿谀,不保守,不危难,而据(具)有百折不挠视死如归的一条战士。
一·一·二四每一条友谊全是平平匀匀的。
一·一·二五在一个风的怒号之下。
一·一·二六黄莺儿有一张歌喉宛转的嘴。
“一条战士”从“一条好汉”变出,原也可用,但现在说“一个战士”、“一位战士”,觉得更郑重些;“一条好汉”虽然含着多少尊敬,可也夹带着一份儿轻蔑——“好汉”像脱不了跑马卖解一类流浪人的味儿。“友谊”却不能论“条”数,这不是具体的事物。一·一·二四,也许可以说“各方面的友谊全是平平淡淡”。一·一·二五,“风”不能论“个”,“怒号”也不能,这都是不能数的。说“一阵”就成了。一·一·二六,“一张嘴”不错,但“一张”紧接着“歌喉宛转的”,有些人会将“一张歌喉”连读;不但截断文义,“歌喉”也只说“一副”、“一串”,不说“一张”的。改为“歌声”,便不致误会了。这些可以说是滥用量词的病。
以上都是从词义着眼。
一·二·一几个月的积闷愁绪。
一·二·二英(国)兵身壮体伟。
一·二·三杂乱沉重的雨点。
一·二·四一个精邃多疑的青年。
一·二·五一颗玲俐(珑)无瑕的珠子。
这五例里,都将两个同类的词或短语(前文称为“仂语”)联用,中间不加连词。这是文言的影响,也是成语的影响。文言中四个字的成语确是很多,如“匣剑帷灯”、“天经地义”、“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缠绵悱恻”、“悲壮苍凉”、“荒唐谬悠”等等。白话里也有这些个。如“头晕眼花”、“手忙脚乱”、“大呼大叫”、“乌烟瘴气”、“一五一十”、“气急败坏”等等。这里所引的成语都由两个短语或词联合而成,这些短语或词大都是同类的。这个暗示着一种普遍的语言格式;学生们造句,受着这种语式的影响,也是自然的。
但这种语式上下两部分往往是对偶的,或者利用双声叠韵的字音(如“缠绵”、“荒唐”、“谬悠”、“败坏”)才能够使四字联成一语。不然,两部分间便得加上连词“与”字或“而”字。一·二·一的“愁绪”,若改为“闲愁”,和“积闷”对偶,便可联为一气,不像现在跛脚的样子;虽然文言的气味重些。若还留着“愁绪”,就得加连词;有人也许借用文言的“与”字,但是加上“和”、“同”、“跟”等词,更是白话些。“和”是北平话,是国语,用的最多。“跟”似乎是所谓官话区域的词,“同”似乎原是吴语区域的词;可是现在都通用。这几个连词,大概用在名词短语的中间。
一·二·二若说是文言的句子也成,不过这一句是写在白话文里。“身壮体伟”虽然也是对偶,和“灯红酒绿”的构造差不多,可是“身”、“体”两个词用得不合式。古文里“身”这个词多半指“自己”,有时候指具体的“躯干”;我们所谓“身体”,似乎是应用的文言,古文只说“体”或“体气”。固然,“体”有时也指身躯的部分,如“四体”、“五体”;但不指躯干,只指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