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朱自清作品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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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文病类例(2)

“身壮体伟”这一语,若是仿应用的文言作白话文句,可以说“身躯壮伟”;若是干脆用白话,只消说“英国兵个儿大”,就成。可是,如果一定要创造新语,将“身体”一词分开,作成“身壮”、“体伟”两个意义相似的短语,那也未尝不可容许;但这两个短语之间,得加上连词“而”字。加上“而”字,那联合的短语就见得是新联合起来的;不至于自己矛盾,像成语又不像成语。

一·二·三“杂乱”、“沉重”也可以说是对偶,但是既然和白话的助词“的”字联起,变成一个形容性短语“杂乱沉重的”,似乎不宜再套文言的格式。这儿“杂乱”下得加上“而”字,也可以加“的”字。一·二·四“精邃”大约是“精细”,和“多疑”并不对偶;中间更得加“而”字或“的”字。一·二·五“玲珑无瑕”,似乎套用“洁白无瑕”那成语的格式。但在那成语中,“无瑕”似乎是表示“洁白”的程度;上下两部分贯穿成一语。“玲珑”和“无瑕”却是两回事,跟一·二·四同例,也得加“而”字或“的”字。

“而”字用在形容性的短语和句子样式的短语(如“身壮”、“体伟”)之间,跟“和”字的效用不一样。“和”表示“并列”的关系;“而”表示“增加”的关系,有“又”的意思。“而”字还表示“转折”的关系,有“却”的意思,像一·二·四“精细而多疑的”便是。有些人表示这三种关系,都用“和”一个词;“和”字的任务太多,倒教人弄不清楚。“而”字虽是文言,我们口头上早就不时的用它;现在有意的取来作白话连词,在势也是很顺的。一·二·三“杂乱”下,一·二·四“精细”下若加上“的”字,语味又是不同。在每一句里,都是一个联合的形容性短语变成了两个独立的却叠用的形容词。这两个形容词之间的关系,只暗示在词义里。这样,分别指明两种属性,形式上虽然更清楚些,可是那“关系”往往容易被忽略过去。在这两例里,关系似乎比属性还要重点儿,我想还是加上“而”字强些。以上三例,概括的看,可以说是省略连词的病。

一·二·六可是现在它(风翥街)变成了一条,繁华,操(嘈)杂,学生,文化交流的地方。

一·二·七我们都应当想到一般平民的食品饮料和他们的安眠处都是怎样的情形。

一·二·八还受到一般社会人士们的批评认为这富有爱国精神而无畏的学生运动简直是胡闹。

一·二·九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个清洁与滋养丰富的食堂。

一·二·一○中年人则是保守的,镇定的,妥协的,强于理智的,自私的。

一·二·六“繁华”、“嘈杂”是形容词,“学生”、“文化”是名词,一是具体的,一是抽象的。从词义和词性上看,这些并列在一起,真是不伦不类;这些又怎样能够“交流”呢?

这句话也许可以说:“可是现在它变成了一条繁华而嘈杂的学生街和文化街”。一·二·七只消说“一般平民的食品、饮料和住屋”就好。按作者原意,并列的三项是平等的;第三项特别加上“他们的”一词,虽然只是来点儿花样,可是会教人误认作者是所侧重,倒不如整齐的好。一·二·八全句蹩扭。“富有爱国精神”和“无畏”都是句子样式的形容语,长短却相差很多。

照我们诵读的节奏,长的放在短的后面顺口些。“无畏”其实只是“勇敢”的意思;我们可以说“这勇敢而富有爱国精神的学生运动”。但这里重在属性,怕还该叠用“的”字;不该说“勇敢而”,却该说“勇敢的”。一·二·九“与”字不如“而”字。

但食品可以“滋养丰富”,“食堂”不能。“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清洁而能供给滋养料的食堂”。一·二·一○并列的各项属性,不免有点儿杂乱。删去“镇定的”,将“强于理智的”排在最后,条理也许清楚些。那样,“保守的”到“自私的”便是递升的并列式;“强于理智的”虽还不免畸零,但比同列的别的词和短语都长,让它独自挂脚,也可勉强过去。综括以上五例,可以说是词序不整的病。

以上都是从词的并列着眼。

一·三·一我同世(人名)舍了这里,踱上一条小径。

一·三·二过一会妹妹要吃糖,我斥道,“这是给爹预备的。”

一·三·三读书最宜于春日,盖春日的天气,不冷不热,比较平日要长些。

一·三·四至于我们开膳的办法。

一·三·五菜不够吃,而且饭亦时告中断。

一·三·六我在下午温习功课告一段落的时候,乘兴兀自到翠湖公园闲逛。

一·三·七哈哈!不要闲磕牙了。

一·三·一“舍”,一·三·二“斥”,一·三·三“盖”,都是文言里的词,现在白话文没有这么用的。看上去文绉绉、酸溜溜,和上下文不能打成一片,有些碍眼。“舍了”换成“离开”,“斥”换成“喝”,“盖”换成“因为”,就行了。一·三·五“时告中断”,也是文言的短语,情形相同;可以说“饭也有时太少”,或“饭也有时来不及”。一·三·四“开膳”,是白话“开饭”和文言“膳食”的混合短语,显得不自然,不如直说“开饭”痛快得多。一·三·六“兀自”,一·三·七“闲磕牙”,都是元曲里的方言。“兀自”似乎是“还是”、“老是”的意思。一·三·六的作者却当作“独自”;不如便说“独自”好了。“闲磕牙”似乎是“闲撩”(“撩”又写作“聊”)的意思。一·三·七的作者却当作“瞎说”;不如就用“瞎说”好了。这种古白话,即使用得意思不错,也不合式,和掺用文言词语一样情形。这些是夹杂古语的病。

一·三·八又以国家衰弱,及自己无力抵御欺(外)侮,空(平)白生出许多奇异幻想。

一·三·九这以中年人说,他们是无进取的勇气。

一·三·一○以我们平凡的眼光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一·三·一一给我们以美感。

一·三·一二北平有许多值得人们回忆的特点,而以风给予人的印象最深。

一·三·一三一个在以强力侵略为能事的帝国主义的压制下的弱国。

一·三·一四青年人的处世接物是忠实的,坦白的,中年人的处世接物则以圆滑为原则。

“以”和“则”都是文言的连词,白话文用的却非常多;好像就没有别的相当的词语,非用这两个词不可的样子。其实也不尽然。这里一·三·八的“以”字,可改说“因为”,一·三·九可以说“就”,一·三·一○可以说“拿”或“照”,一·三·一一和一·三·一二都可以删掉“以”字。一·三·一三按句义看,“以强力侵略为能事的”一语尽可删去;“以……为能事”这个熟语,白话文也用不着,但“以……为……”这句式用处很多,白话文里却没有相当的。如“本会以联络感情、交换知识为宗旨”原算文言,白话可也得这么说。若改成“本会的宗旨是联络感情、交换知识”,固然也明白,可就不够分量似的。一·三·一四“以圆滑为原则”,若改成“是圆滑的”,分量也不同。但这例里的“则”字,尽可以改“却”字。白话文的“则”字,似乎都可以换成“却”字,或“就”字,或“那么”那个短语,并没有困难,作白话文的爱多用“以”和“则”这两个连词,只是懒。这可以说是因袭文言的病。

以上都是从沿用文言着眼。

一·四·一他要训练大众,产造一个蓬勃的社会。

一·四·二兴盛多闹的街啊!

一·四·三一个丑貌的胖老妇。

一·四·四七嫂子越长越丰肥了。

一·四·五(风)一时从后面吹来,使你向前蹲上好几步。

一·四·六因为我口才的不好,说话总被人认为趣材。

一·四·七操着那急速而带有些气愤的步伐。

一·四·一“产造”,其实是“产生”或“创造”。一·四·二“多闹”,只是“热闹”。一·四·三“丑貌的”,其实是“丑的”或“丑陋的”;这句话也可以说,“丑而胖的老妇”。一·四·四“丰肥”,只是“胖”。一·四·五“蹲”,其实是“冲”(去声)。一·四·六“趣材”,其实是“打趣的材料”。一·四·一到一·四·四的作者,似乎都在有意避熟就生,创造新语。避熟和创新是好的;语言的生长,这是主要的力量。但得有必要才成。时代改变了,环境改变了,有些旧语不确切了,不适宜了,不够表现了,避熟创新是必要的。我们的时代显然是有这个必要的时代。但是像“产生”、“创造”、“热闹”、“丑”、“丑陋”、“胖”这些词,都还活泼泼的,用不着替身;这几例里所换的新词,反倒见得不亲切。其中“丑貌的”一语,更是文言白话的生凑。一·四·五的作者,也许不知道“冲”(去声)这个词,一·四·六的作者也许不知道“打趣”这个短语,他们觉得有必要创造新语。但按一般的标准看,这些并不是必要的。一·四·七“操”,在文言里原有“使用”的意思,如“操舟”之类;引申为“操练”,就是“练习”。我们说“体操”、“军操”,正用的这个意思。一·四·七是描写学生在阅览室里找不着空位子跑出去的情形。说“用着那急速而带有些气愤的步伐”,固然太松泛;说“走着那急速而带有气愤的步伐”,也还见不出那神气。只有“操着”,教我们联想到“体操”和“军操”,才能领会到那股劲儿。只在这种情势之下,避熟创新才是必要的。至于上面几例,都可以说是滥增新语的病。

一·四·八散步可以说是我日常的功课,无论怎样忙,在饭后也要为它牺牲半个钟头。……它在富兰克林和爱迪生的养身秘诀(里)也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它不独在理论上是合法,而且实用起来,也的确够味。

一·四·九它们(指道德和体格的修养)是需相当长久的时间。

一·四·一○和着恐怖奔腾澎湃呼呼的风声。

他称代词的“她”、“它”(同“牛也”),都是适应翻译的需要而新造的词。白话文受翻译文体的影响极大,也便通用了这两个词。但在我们口里,女性的他称本来也说“他”,现在只是在写下来时换了偏旁,改变很小,所以“她”字到处好用。“它”便不一样。我们口语里向来大都只说“这”、“那”、“这东西”、“那东西”、“这件事”、“那件事”、“这些”、“那些”,惟有在“管他呢!”“听他去好了!”一类句子里,“他”有时是指一件事,一种情形,似乎相当于“它”字。但都是轻读,没有重读的,和“它”字毕竟不同。现在的白话文,渐渐接受了“它”这个词。可是只在用作单数来指有形和无形的“物体”时,看着顺眼;若用着复数,或用来指事件、情形、抽象观念,就似乎太生硬、太拗了母舌了。原来“它”和“他”、“她”读音相同,跟西文三词异音的不一样;有点限制,也是当然的。一·四·八的“它”若改为“这件事”,一·四·九的“它们”若改为“这些”或“这件事”,便不致像现在这样的别扭了。一·四·一○“和着”,照原作上看,并不是“应和”的意思,而是连词。那么,只是说“和”就够了。作者用“和着”,是想教“和”字带动词性,造一个新语。但尽可说“夹着”或别的,用不着这么办。这些可以说是强变词例的病。

以上都是从创用新词着眼。

1940年6、12月,《国文月刊》第一、四期。

(本文原为未完稿。——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