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朱自清作品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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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3)

这是情感的真切,不是知识的真切。这些人不但对于现在有情感,对于过去也有情感。他们知道唐人的需要,唐人的得失,和现代人不一样,可是在读唐诗的时候,只让那对于过去的情感领着走;这种无私,无我,无关心的同情教他们觉到这些诗的真切。这种无关心的情感需要慢慢调整自己,扩大自己,才能养成。多读史,多读诗,是一条修养的途径,就是那些比较有普遍性的题材,如相思,离别,慈幼,慕亲,友爱等也还是需要无关心的情感。这些题材的节目多少也跟着时代改变一些,固执“知识的真切”的人读古代的这些诗,有时也不能感到兴趣。

至于咏古之作,如唐玄宗《经鲁祭孔子而叹之》(五律),是古人敬慕古人,纪时之作;如李商隐《韩碑》(七古),是古人论当时事。虽然我们也敬慕孔子,替韩愈抱屈,但知识的看,古人总隔一层。这些题材的普遍性比前一类低减些,不过还在“出处”那项目之上。还有,朝会诗,如岑参,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七律),见出一番堂皇富丽的气象;又,宫词,往往见出一番怨情,宛转可怜。可是这些题材现代生活里简直没有。最别扭的是边塞和从军之作,唐人很喜欢作这类诗,而悯苦寒讥黩武的居多数,跟现代人冒险尚武的精神恰恰相反。但荒寒的边塞自是一种新境界,从军苦在当时也是一种真情的流露;若能节取,未尝没有是处。要能欣赏这几类诗,那得靠无关心的情感。此外,唐人酬应的诗很多,本书里也可见。有些人觉得作诗该等候感兴,酬应的诗不会真切。但伫兴而作的人向来大概不多;据现在所知,只有孟浩然是如此。作诗都在情感平静了的时候,运思造句都得用到理智;伫兴而作是无所为,酬应而作是有所为,在工力深厚的人其实无多差别。酬应的诗若能恰如分际,也就见得真切。况是这种诗里也不短至情至性之作。总之,读诗得除去偏见和成见,放大眼光,设身处地看去。

明代高木秉编选《唐诗品汇》,将唐诗分为四期。后来虽有种种批评,这分期法却渐被一般沿用。初唐是高祖武德元年(公元六一八)至玄宗开元初(公元七一三),约一百年。盛唐是玄宗开元元年至代宗大历初(公元七六六),五十多年。中唐是代宗大历元年至文宗太和九年(公元八三五),七十年。晚唐是文宗开成元年(公元八三六)至昭宗天三年(公元九○六),八十年。初唐诗还是齐梁的影响,题材多半是艳情和风云月露,讲究声调和对偶。到了沈亻全期、宋之问手里,便成立了律诗的体制。这是唐代诗坛一件大事,影响后世最大。当时有个陈子昂,独主张复古,扩大诗的境界。但他死得早,成就不多。盛唐诗李白努力复古,杜甫努力开新。所谓复古,只是体会汉魏的作风和借用乐府诗的题目,并非模拟词句。所以陈子昂、李白都能够创一家,而李白的成就更大。他的成就主要的在七言乐府;绝句也独步一时。杜甫却各体诗都是创作,全然不落古人窠臼。他以时事入诗,议论入诗,使诗散文化,使诗扩大境界;一方面研究律诗的变化,用来表达各种新题材。他的影响的久远,似乎没有一个诗人比得上。这时期作七古体的最多,为的这一体比较自由,又刚在开始发展。而王维、孟浩然专用五律写山水,也能变古成家。中唐诗韦应物、柳宗元的五古以复古的作风创作,各自成家。古文家韩愈继承杜甫,更使诗向散文化的路上走。宋诗受他的影响极大。他的门下作诗,有词句冷涩的,有题材诡僻的;本书里只选了贾岛一首。另一面有些人描写一般的社会生活;这原是乐府精神,却也是杜甫开的风气。元稹、白居易主张诗该写社会生活而有规讽的作意,才是正宗。但他们的成就却不在此而在情景深切,明白如话。他们不避俗,跟韩愈一派恰相对照;可也出于杜甫。晚唐诗刻画景物,雕琢词句,题材又回到风云月露和艳情上,只加了一些雅事。诗境重趋狭窄,但精致过于前人。这时期的精力集中在近体诗。精致的只是词句,全篇组织往往配合不上。就中李商隐、温庭筠虽咏艳情,却有大处奇处,不在绮靡的圈子里;而李商隐学杜学韩境界更广阔些。学杜韩而兼受温李熏染的是杜牧,豪放之余,不失深秀。本书选诗七十七家,初唐不到十家,盛中晚三期各二十多家。入选的诗较多的八家。盛唐四家:杜甫的三十六首,王维二十九首,李白二十九首,孟浩然十五首。中唐二家:韦应物十二首,刘长卿十一首。晚唐二家:李商隐二十四首,杜牧十首。

李白诗,书中选五古三首,乐府三首,七古四首,乐府五首,五律五首,七律一首,五绝二首,乐府一首,七绝二首,乐府三首。各体都备,七古和乐府共九首,最多,五七绝和乐府共八首,居次。李白,字太白,蜀人,玄宗时作供奉翰林,触犯了杨贵妃,不能得志。他是个放浪不羁的人,便辞了职,游山水,喝酒,作诗。他的态度是出世的,作诗全任自然。当时称他为“天上谪仙人”,这说明了他的人和他的诗。他的乐府很多,取材很广;他其实是在抒写自己的生活,只借用乐府的旧题目而已。他的七古和乐府篇幅恢张,气势充沛,增进了七古体的价值。他的绝句也奠定了一种新体制。

绝句最需要经济的写出,李白所作,自然含蓄,情韵不尽。书中所收《下江陵》一首,有人推为唐代七绝第一。杜甫诗,计五古五首,七古五首,乐府四首,五七律各十首,五七绝各一首。只少五言乐府,别体都有。律诗共二十首,最多;七古和乐府共九首,居次。杜甫,字子美,河南巩县人。安禄山陷长安,肃宗在灵武即位。他从长安逃到灵武,作了左拾遗的官。后因事被放,辗转流落到成都,依故人严武,作到“检校工部员外郎”。世称杜工部。他在蜀住的很久。他是儒家的信徒,一辈子惦着仕君行道;又身经乱离,亲见民间疾苦。他的诗努力描写当时的情形,发抒自己的感想。唐代用诗取士,诗原是应试的玩意儿;诗又是供给乐工歌妓唱来伺候宫廷和贵人的玩意儿。李白用来抒写自己的生活,杜甫用来抒写那个大时代,诗的境界扩大了,地位也增高了。而杜甫抓住了广大的实在的人生,更给诗开辟了新世界。他的诗可以说是写实的;这写实的态度是从乐府来的。他使诗历史化,散文化,正是乐府的影响。七古体到他手里正式成立,律诗到他手里应用自如——他的五律极多,差不多穷尽了这一体的变化。

王维诗,计五古五首,七言乐府三首,五律九首,七律四首,五绝五首,七绝和乐府三首,五律最多。王维,字摩诘,太原人,试进士,第一,官至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他会草书隶书,会画画。有别墅在辋川,常和裴迪去游览作诗。

沈宋的五律还多写艳情,王维改写山水,选词造句都得自出心裁。从前虽也有山水诗,但体制不同,无从因袭。苏轼说他“诗中有画”。他是苦吟的,宋人笔记里说他曾因苦吟走入醋缸里;他的《渭城曲》(乐府),有人也推为唐代七绝压卷之作。他的诗是精致的。孟浩然诗,计五古三首,七古一首,五律九首,五绝二首,也是五律最多。孟浩然,名浩,以字行,襄州襄阳人,隐居鹿门山,四十岁才游京师。张九龄在荆州,召为僚属。他用五律写江湖,却不若吟,伫兴而作。他专工五言,五言各体都擅长。山水诗不但描写自然,还欣赏自然;王维的描写比孟浩然多些。

韦应物诗,五古七首,五律二首,七律一首,五七绝各一首,五古多。韦应物,京兆长安人,作滁州刺史,改江州,入京作左司郎中,又出作苏州刺史。世称韦左司或韦苏州。他为人少食寡欲,常焚香扫地而坐。诗淡远如其人。五古学古诗,学陶诗,指事述情,明白易见——有理语也有理趣,正是陶渊明所长。这些是淡处。篇幅多短,句子浑含不刻画,是远处。朱子说他的诗无一字造作,气象近道。他在苏州所作《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诗开端道:“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诗话推为一代绝唱,也只是为那肃穆清华的气象。篇中又道,“自渐居处崇,未睹斯民康”,《寄李儋元锡》(七律)也道,“邑有流亡愧俸钱”,这是忧民;识得为政之体,才能有些忠君爱民之言。刘长卿诗,计五律五首,七律三首,五绝三首,五律最多。刘长卿,字文房,河间人,登进士第,官终随州刺史。世称刘随州。他也是苦吟的人,律诗组织最为精密整炼;五律更胜,当时推为“五言长城”。上文曾举过两首作例,可见出他的用心处。

李商隐诗,计七古一首,五律五首,七律十首,五绝一首,七绝七首,七律最多,七绝居次。李商隐,字义山,河内人,登进士第。王茂元镇河阳,召他掌书记,并使他作女婿。王茂元是李德裕同党;李德裕和令狐楚是政敌。李商隐和令狐楚本有交谊,这一来却得罪了他家。后来令狐楚的儿子令狐作了宰相,李商隐屡次写信表明心迹,他只是不理。

这是李商隐一生的失意事,诗中常常涉及,不过多半隐约其辞。后来柳仲郢镇东蜀,他去作过节度判官。他博学强记,又有隐衷,诗里的典故特别多。他的七律里有好些《无题》诗,一方面像是相思不相见的艳情诗,另一方面又像是比喻,咏叹他和令狐的事,寄托那“不遇”的意旨。还有那篇《锦瑟》,虽有题,解者也纷纷不一。那或许是悼亡诗,或许也是比喻。又有些咏史诗,如《隋宫》,或许不只是咏古,还有刺时的意旨。

他的诗语既然是一贯的隐约,读起来便只能凭文义、典故和他的事迹作一些可能的概括的解释。他的七绝里也有这种咏史或游仙诗,如《隋宫》、《瑶池》等。这些都是奇情壮采之作——一方面七律的组织也有了进步——,所以入选的多。他的七绝最著名的可是《寄令狐郎中》一首。杜牧诗,五律一首,七绝九首,几乎是专选一体。杜牧,字牧之,登进士第。牛僧孺镇扬州,他在节度府掌书记,又作过司勋员外郎。世称杜司勋,又称小杜——杜甫称老杜。他很有政治的眼光,但朝中无人,终于是个失意者。他的七绝感慨深切,情辞新秀。

《泊秦淮》一首也曾被推为压卷之作。

唐以前的诗,可以说大多数是五古,极少数是七古;但那些时候并没有体制的分类。那些时候诗的分类,大概只从内容方面看,最显著的一组类别是五言诗和乐府诗。五言诗虽也从乐府转变而出,但从阮籍开始,已经高度的文人化,成为独立的抒情写景的体制。乐府原是民歌,叙述民间故事,描写各社会的生活,有时也说教,东汉以来文人仿作乐府的很多,大都沿用旧题旧调,也是五言的体制。汉末旧调渐亡,文人仿作,便只沿用旧题目;但到后来诗中的话也不尽合于旧题目。这些时候有了七言乐府,不过少极;汉魏六朝间著名的只有曹丕的《燕歌行》,鲍照的《行路难》十八首等。乐府多朴素的铺排,跟五言诗的浑含不露有别。五言诗经过汉魏六朝的演变,作风也分化。阮籍是一期,陶渊明、谢灵运是一期,“宫体”又是一期。阮籍抒情,“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颜延年、沈约等注《咏怀诗》语),最是浑含不露。陶谢抒情、写景、说理,渐趋详切,题材是田园山水。宫体起于梁简文帝时,以艳情为主,渐讲声调对偶。

初唐五古还是宫体余风,陈子昂、张九龄、李白主张复古,虽标榜“建安”(汉献帝年号,建安体的代表是曹植),实是学阮籍。本书张九龄《感遇》二首便是例子。但盛唐五古,张九龄以外,连李白所作(《古风》除外)在内,可以说都是陶谢的流派。中唐韦应物、柳宗元也如此。陶谢的详切本受乐府的影响。乐府的影响到唐代最为显著。杜甫的五古便多从乐府变化。他第一个变了五古的调子,也是创了五古的新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