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倾和梁栋虽已成为典故,但原是事物的比喻。两者都是喻依。前者的喻体是国家乱;大厦倾会压死人,国家乱人民受难,这是意旨。后者的喻体是大臣,梁栋支柱大厦,大臣支持国家,这是意旨。古柏是栋梁材,虽然“不露文章世已惊”,也乐意供世用,但是太重了,太大了,谁能送去供用呢?
无从供用,渐渐心空了,蚂蚁爬进去了;但是“香叶终经宿鸾凤”,它的身分还是高的。这是喻依。喻体是怀才不遇的志士幽人。志士幽人本有用世之心,但是才太大了,无人真知灼见,推荐入朝。于是贫贱衰老,为世人所揶揄,但是他们的身分还是高的。这是材大难为用,是意旨。
典故只是故事的意思。这所谓故事包罗的却很广大。经史子集等等可以说都是的;不过诗文里引用,总以常见的和易知的为主。典故有一部分原是事物的比喻,有一部分是事迹,另一部分是成辞。上文说典故是历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是专从诗文的一般读者着眼,他们觉得诗文里引用史事和神话或神仙故事的地方最困难。这两类比喻都应该包括着那三部分。如前节所引《古柏行》里的“大厦如倾要梁栋”,“大厦之倾,非一木所支”,见《文中子》;“栝柏豫章虽小,已有栋梁之器”,是袁粲叹美王俭的话,见《晋书》。大厦倾和梁栋都是历史的比喻,同时可还是事物的比喻。又,“乾坤日夜浮”(五律,杜甫,《登岳阳楼》)是用《水经注》。《水经注》道:
“洞庭湖广五百里,日月若出没其中。”乾坤是喻体,日夜浮是喻依。天地中间好像只有此湖;湖盖地,天盖湖,天地好像只是日夜飘浮在湖里。洞庭湖的广大是意旨。又,“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五绝,刘长卿,《弹琴》),用魏文侯听古乐就要睡觉的话,见《礼记》。两句是喻依,世人不好古是喻体,自己不合时宜是意旨。这三例不必知道出处便能明白;但知道出处,句便多义,诗味更厚些。
引用事迹和成辞不然,得知道出处,才能了解正确。如“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五古,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谢安曾隐居会稽东山。东山客是喻依,喻体是綦毋潜,意旨是大才隐处。采薇是伯夷、叔齐的故事,他们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采薇是喻依,隐居是喻体,自甘淡泊是意旨。又,“客心洗流水”(五律,李白,《听蜀僧浚弹琴》),流水用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俞伯牙弹琴,志在流水。钟子期就听出了,道:“洋洋乎,若江河!”诗句是倒装,原是说流水洗客心。流水是喻依,喻体是蜀僧浚的琴曲,意旨是曲调高妙。洗流水又是双关的,多义的。洗是喻依,净是喻体,高妙的琴曲涤净客心的俗虑的意旨。洗流水又是喻依,喻体是客心;听琴而客心清净,像流水洗过一般,是意旨。
又,钱起《送僧归日本》(五律)道:“……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一灯影用《维摩经》。经里道:“有法门,名无尽灯。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夫一菩萨开导千百众生,令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译言“无上正等正觉心”),其于道意亦不灭尽。是名无尽灯。”这儿一灯是喻依,喻体是觉者;一灯燃千百灯,一觉者造成千百觉者,道意不灭是意旨。但在诗句里,一灯影却指舟中禅灯的光影,是喻依,喻体是那日本僧,意旨是他回国传法,辗转无尽。——“惟怜”是“最爱”的意思。又,“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七古,乐府,杜甫,《丽人行》)全诗咏三月三日长安水边游乐的情形,以杨国忠兄妹为主。诗中上文说到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这几句说到杨国忠——他那时是丞相。“杨花”二语正是暮春水边的景物。但是全诗里只在这儿插入两句景语,奇特的安排暗示别有用意。
北魏胡太后私通杨华作《杨白花歌辞》,有“杨花飘荡落南家”,“愿衔杨花入窠里”等语。白苹,旧说是杨花入水所化。杨国忠也和虢国夫人私通。“杨花”句一方面是个喻依,喻体便是这件事实。杨国忠兄妹相通,都是杨家人,所以用杨花覆白苹为喻,暗示讥刺的意旨。青鸟是西王母传书带信的侍者。当时总该有些侍婢是给那兄妹二人居间。“青鸟”句一方面也是喻依,喻体便是这些居间的侍婢,意旨还是讥刺杨国忠不知耻。青鸟是神仙的比喻。这两句隐约其辞,虽志在讥刺,而言之者无罪。又杜甫《登楼》(七律):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
旧注说本诗是代宗广德二年在成都作。元年冬,吐蕃陷京师,郭子仪收复京师,请代宗反正。所以有“北极”二句。本篇组织用赋体,以四方为骨干。锦江在东,玉垒山在西,“北极”二句是北眺所思。当时后主附祀先主庙中,先主庙在成都城南。“可怜”二句正是南瞻所感(罗庸先生说,见《国文月刊》九期)。可怜后主还有祠庙,受祭享;他信任宦官,终于亡国,孤负了诸葛亮出山一番。《三国志》里说“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梁父吟》的原辞不传(流传的《梁父吟》决不是诸葛亮的《梁父吟》),大概慨叹小人当道。这二语一方面又是喻依,喻体是代宗和郭子仪;代宗也信任宦官,杜甫希望他“亲贤臣,远小人”(诸葛亮《出师表》中语),这是意旨。“日暮”句又是一喻依,喻体是杜甫自己;想用世是意旨。又,“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五古,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煮白石用鲍靓事。《晋书》:
“靓学兼内外,明天文河洛书。尝入海,遇风,饥甚,取白石煮食之。”煮白石是喻依,喻体是那山中道士,他的清苦生涯是意旨。这也是神仙的比喻。又,“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七律,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两句一贯,思君的意思似甚明白。但乐府《古杨柳行》道,“谗邪害公正,浮云冷白日”,古句也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本诗显然在引用成辞。陆贾《新语》说:“邪官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
本诗的“浮云能蔽日”一方面也是喻依,喻体大概是杨国忠等遮塞贤路。意旨是邪臣蔽君误国;所以有“长安”句。历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引用故事,得增减变化,才能新鲜入目。宋人所谓“以旧为新”,便是这意思。所引各例可见。
典故渗透全诗的,如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五律):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张丞相是张九龄,那时在荆州。前四语描写洞庭湖,三四是名句。后四语蝉联而下,还是就湖说,只“端居”句露出本意,这一语便是《论语》“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的意思。
“欲济”句一方面说想渡湖上荆州去,却没有船,一方面是一喻依。伪《古文尚书·说命》殷高宗命傅说道,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本诗用这喻依,喻体却是欲用世而无引进的人,意旨是希望张丞相援手。“坐观”二语是一喻依。《汉书》用古人言,“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本诗里网变为钓。这一联的喻体是羡人出仕而得行道。自己无钓具,只好羡人家钓得的鱼,自己不得仕,只好羡人家行道。意旨同上。
全诗用典故最多的,本书中推杜甫《寄韩谏议注》一首(七古):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
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
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闻昨者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
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未改神惨伤。
国家成败吾岂敢,色难腥腐餐枫香。
周南留滞古所惜,南极老人应寿昌。
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
韩谏议的名字事迹无考。从诗里看,他是楚人,住在岳阳。肃宗平定安史之乱,收复东西京,他大约也是参与机密的一人。后来去官归隐,修道学仙。这首诗是爱惜他,思念他。第一节说思念他,是秋日,自己是在病中。美人这喻依见《楚辞》,但在这儿喻体是韩谏议,意旨是他的才能出众。“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见扬雄《法言》。这儿一方面描写秋天的实景,一方面是喻依;喻体还是韩谏议,意旨是他已逃出世网。第二节说京师贵官声势煊赫,而韩谏议不在朝。本节差不多全是神仙的比喻,各有来历。“玉京”句一喻依,喻体是集于君侧的朝廷贵官,意旨是他们承君命掌大权。“或骑”二语一套喻依——“烟雾落”就是落在烟雾中,喻体同上句,意旨是他们的骑从仪卫之盛。影是芙蓉旌旗的影。“影动”句一喻依,喻体是声势煊赫,从京师传遍天下;意旨是在潇湘的韩谏议也必闻知这种声势。星宫之君就是玉京群帝,醉琼浆的喻体是宴饮,意旨是征逐酒食。羽人是飞仙,羽人稀少就是稀少的羽人;全句一喻依,喻体是一些远隐的臣僚不在这繁华场中,意旨是韩谏议没有分享到这种声势。第三节说韩谏议曾参与定乱收京大计,如今却不问国事,修道学仙。全节是神仙的比喻夹着历史的比喻。昨者是从前的意思。如今的赤松子,昨者“恐是汉代韩张良”。韩张良的跟赤松子的喻体都是韩谏议,前者的意旨是他有谋略,后者的意旨是他修道学仙。别的喻依可以准此类推下去。第四节说他闲居不出很可惜,祝他老寿,希望朝廷再起用他来匡君济世。太史公司马谈因病留滞周南,不得参与汉武帝的封禅大典,引为平生恨事。诗中“周南留滞”是喻依,喻体是韩谏议,意旨是他闲居乡里。南极老人就是寿星,是喻依,喻体同,意旨便是“应寿昌”。以上只阐明大端,细节从略。
诗和文的分别,一部分是在词句篇段的组织上,诗的组织比文的组织要经济些。引用比喻或典故,一个原因便是求得经济的组织。在旧体诗里,有字数声调对偶等制限,有时更不得不铸造一些特别经济的组织来适应。这种特殊的组织在文里往往没有,至少不常见。初学遇到这种地方也感困难,或误解,或竟不懂。这得去看详细的注释。但读诗多了,常常比较着看,也可明白。这种特殊的组织也常利用比喻或典故组成,那便更复杂些。如刘长卿《送李中丞归汉阳别业》(五律):
流落征南将,曾驱十万师。
罢归无旧业,老去恋明时。
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
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
“轻生一剑知”就是一剑知轻生的意思;轻生是说李中丞作征南将时不顾性命杀敌人。一剑知就是自己知;剑是杀敌所用,是自己的一部分,部分代全体是修辞格之一。自己知又有两层用意:一是问心无愧,忠可报君,二是只有自己知,别人不知。上下文都可印证。又,“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五古,王维,《渭川田家》),式微用《诗经》。《式微》篇道:“式微,式微,胡不归!”本诗的《式微》是篇名,指的是这篇诗。吟《式微》,只是取“胡不归”那一语,用意是“何不归田呢”。又,“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七律,杜甫,《野望》),“恐美人之迟暮”见《楚辞》,迟暮是老大无成的意思。“惟将”句是说自己已老大,不曾有所建树报答圣朝,加上迟暮的年光又都消磨在多病里,虽然“海内风尘”(见本诗第三句),却丝毫的力量也不能尽。“供”是喻依,杜甫自己是喻体,消磨在里面是意旨。这三例都是用辞格(也是一种比喻)或典故组成的。又如李颀《送陈章甫》(七古)末尾道,“闻道故林相识多,罢官昨日今如何?”昨日罢官,想到就要别了许多朋友归里,自然不免一番寂寞;但是“闻道故林相识多”,今日临行,想到就要会见着那些故林相识的朋友,又觉如何呢?——该不会寂寞了吧?昨今对照,用意是安慰。——昨日是日前的意思。又刘长卿《寻南溪常道士》:
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屐痕。
白云依静渚,芳草闭闲门。
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去寻常道士,他不在寓处;“随山到水源”才寻着。对着南溪边的花和常道士的禅意,却不觉忘言。相对是和“溪花与禅意”相对着。禅意给人妙悟,溪花也给人妙悟——禅家有拈花微笑的故事,那正是妙悟的故事——,所以说“与”。妙悟是忘言的。寻着了常道士,却被溪花与禅意吸引住!只顾欣赏那无言之美,不想多交谈,所以说“亦”忘言。又,韦应物《送杨氏女》(五古),是送女儿出嫁杨家,前面道:“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尔辈苦无恃,抚念益慈柔。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篇尾道:“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全诗不曾说出杨氏女是长女,但读了这几句关系自然明白。
倒装这特殊的组织,诗里也常见。如“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五律,王维,《山居秋暝》),“归浣女”“下渔舟”就是浣女归,渔舟下。又,“家书到隔年”(五律,杜牧,《旅宿》)就是家书隔年到。又,“东门酤酒饮我曹”(七古,李颀,《送陈章甫》),“饮我曹”就是我曹饮,从上下文可知。又,“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五律,杜甫,《旅夜书怀》),就是文章岂著名,老病应休官。又,“幽映每白日”(五律,刘虚,《阙题》),就是白日每幽映。又,“徒劳恨费声”(五律,李商隐,《蝉》),就是费声恨徒劳。又,“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五律,钱起,《谷口书斋寄杨补阙》),就是怜新雨后之竹,爱夕阳时之山——怜爱之意。又,“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五古,韦应物,《夕次盱眙县》)就是听钟未眠客,独夜忆秦关。这些倒装句里纯然为了适应字数声调对偶等制限的却没有,它们主要的作用还在增强语气。此外如“何因不归去,淮上对秋山?”(五律,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这是诘问自己,“何因”直贯下句,二语合为一句。这也为了经济的缘故。——至如“少陵无人谪仙死”(七古,韩愈,《石鼓歌》),“无人”也就是“死”。这是求新,求惊人。又,“百年多是几多时”(七律,元稹,《遣悲怀》之三),是说百年虽多,究竟又有多少时候呢?这也许是当时口语的调子。又如“云中君不见”(五律,马戴,《楚江怀古》),云中君是一个词,这句诗上三字下二字,跟一般五言句上二下三的不同,但似乎只是个无意为之的例外,跟古诗里“出郭门直视”一般。可是如“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七律,杜甫,《宿府》),“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七律,杜甫,《阁夜》),都是上五下二,跟一般七言句上四下三或上二下五的不同;又,“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麦苗风柳映堤”(七绝,无名氏,《杂诗》),每句上四字作一二一,而一般作二二或三一。这些却是有意变调求新了。
本书选诗,各方面的题材大致都有,分配又匀称,没有单调或琐屑的弊病。这也是唐代生活小小的一个缩影。可是题材的内容虽反映着时代,题材的项目却多是汉魏六朝诗里所已有。只有音乐图画似乎是新的。赋里有以音乐为题材的,但晋以来就少。唐代音乐图画特别发达,反映到诗里,便增加了题材的项目。这也是时势使然。在各种题材里,“出处”是一重大的项目。从前读书人唯一的出路是出仕,出仕为了行道,自然也为了衣食。出仕以前的隐居,干谒,应试(落第)等,出仕以后的恩遇,迁谪,乃至忧民,忧国,思林栖,思归田等,乃至真个辞官归田,都是常见的诗的题目,本书便可作例。仕君行道是儒家的思想,隐居和归田都是道家的思想。儒道两家的思想合成了从前的读书人。但是现在时势变了,读书人不一定出仕,林栖、归田等思想也绝无仅有。有些人读这些诗,也许会觉得不真切,青年学生读书,往往只凭自己的狭隘的兴趣,更容易有此感。但是会读诗的人,多读诗的人能够设身处地,替古人着想,依然觉得这些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