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儒有言,“文以载道。”道不变也,而见道之识,随世界之进化而屡变;则载道之言,与夫载道之言之法,皆不得不随之而变。……自唐以来,有所谓古文专集,繁矣。拔其尤而为纂录,评选之本,亦不鲜。自今日观之,其所谓体格,所谓义法,纠缠束缚,徒便摹拟,而不适于发挥新思想之用;其所载之道,亦不免有迂谬窒塞,贻读者以麻木脑筋,风痹手足之效者焉。……不揣固陋,择当世名士著译之文,汇为一册,而先哲所作于新义无忤者,亦间录焉。读者寻其义而知世界风会之所趋,玩其文而知有曲折如意应变有方之效用,以无为三家村夫子之头巾气所范围,则选者之所厚望焉尔。
“新义”便是那“随世界之进化而屡变”的“见道之识”,“曲折如意,应变有方”便是那随见道之识而变的“载道之言与夫载道之言之法”。清末文体的变化从“新名词”起头。新事物新知识输入了,带来了大批新词汇,就是所谓新名词。古文里还可以不用这些新名词;用的大概只为了好奇。但是应用的文言里便无法避免。从前应用的文言跟古文原没有多大差别,只不打起调子,不做作情韵就是了。自从新名词夹杂到应用的文言里以后,应用的文言跟古文的差别便一天大似一天。古文家虽然疾首蹙额,只落得无可奈何。到了梁启超先生,提倡“新文体”(详见他的《清代学术概论》),不但用新名词,还用新句调。新文体风靡一时,古文反倒黯淡起来。梁先生的新文体,“笔锋常带情感”(见同书),又多用典故。他的情感是奔放的,跟古文里的蕴藉的情韵迥乎不同。因为情感奔放达意便不免有粗疏的地方。
而一般读者在古典的训练上下的工夫,也渐渐不能像从前人那样深厚,对于那些典故,往往不免茫然。我们所谓一般读者,是以中等学校毕业生为标准。本书所收的蔡先生的文言,都是应用的文言,也是新文体之一。但只重达意的清切,不带感情,又不大见典故,便更合用些。白话文兴起以来,古文的势力越见衰微,真可以说不绝如缕。应用的文言暂时还能生存,却都只以达意清切为主;这一体差不多成了文言的正宗。而本书的文言正是当行的样本。
本书正编里的文字大部分因事而作,自由发挥的极多。附录的《华工学校讲义》四十篇却可以说全是自由发挥的。因事而作的文字,贴切事情是第一着。如《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演说词》,可说的话很多,所谓千头万绪。但蔡先生只举出三件事告学生:一曰抱定宗旨,二曰砥砺德行,三曰敬爱师友。又举出所计划的两件事:一曰改良讲义,二曰添购书籍。这些都针对着当时北京大学的缺点说话,虽然并不冠冕堂皇,却切实有重量。但如《勤工俭学传序》,原传各自成篇,一一的贴着说,便不能成为一篇序。于是只可先行概论勤工俭学,次说勤工俭学会,最后说到传。作传的用意本在鼓起勤工俭学的兴会,先从概论入手,也还是贴切的。不过说到传的部分就不能再作概括语。原文道:
其(李石曾先生)所演述,又不仅据事直书,而且于心迹醇疵之间,观察异同之点,悉之(?)以至新至正之宗旨,疏通而证明之,使勤工俭学之本义,昭然揭日月而行,而不致有歧途之误,意至善也。
这便贴切各篇,跟前面的概论部分相调剂相匀称了。接着道,“余既读其所述樊克林、敷来尔、卢梭诸传,甚赞同之,因以所见述勤工俭学会之缘起及其主义,以为之序。”勤工俭学会是枢纽,概论部分是它的缘起和主义,并非泛泛落笔,传的部分是它的例证或模范人物。这样,全篇便都贴切事情了。
贴切事情的另一面是要言不烦,得扼要,才真贴切。还就上引两例看。第一例“抱定宗旨”项下道:“外人每指摘本校之腐败,以求学于此者,皆有做官发财思想。故毕业预科者,多入法科,入文科者甚少,入理科者尤少。盖以法科为干禄之终南捷径也。”全节只就这一义发挥下去。“砥砺德行”项下道,“为诸君计,莫如以正当之娱乐,易不正当之娱乐,庶于道德无亏,而于身体有益”,指给学生砥砺德行的一条积极的路。
第二例论勤工的“勤”和俭学的“俭”道:
现今社会之通工易事,乃以工人之工作,取得普遍之价值,而后以之购吾之所需。两者之间,往往不能得平均之度;于是以吾工之所得,易一切之需要,常惴惴然恐其不足焉。吾人于是济之以勤。勤焉(也)者,冀吾工之所得,倍蓰于普通,而始有余力以求学也。俭勤之度终有际限,而学之需要或相引而日增,则其道又穷。吾人于是又济之以俭。俭焉(也)者,得由两方而实行之。一则于吾人之日用,务撙节其不甚要者,使有以应用于学而不匮。……一则于学问之途,用其费省而事举者。……这种勤俭是有特殊性的,跟一般的勤俭不尽同。第一例里的“抱定宗旨”、“砥砺德行”也是有特殊性的,而“抱定宗旨”一项尤其如此。指出事情的特殊性,而不人云亦云,是扼要;能扼要,贴切才算到家,贴切是纲,扼要是目。
得体是贴切的另一目。得体是恰合分际的意思。一方面得恰合说话人或作者的身分,一方面得恰合话中人或文中人的身分,一方面也得恰合听话人或读者的身分。不亢不卑,不骄不谄,称赞人得给自己留地步,责备人得给人家留地步,这才成。如《北京大学授与班乐卫氏等名誉学位礼开会辞》第二段道:
北京大学第一次授与学位,而受者为班乐卫先生,可为特别纪念者有两点:第一,大学宗旨,凡治哲学文学及应用科学者,都要从纯粹科学入手。治纯粹科学者,都要从数学入手。所以各系次序,列数学为第一系。班乐卫先生为世界数学大家,可以代表此义。第二,……北京大学既设在中国,于世界学者共通研究之对象外,对于中国特有之对象,尤负特别责任。班乐卫先生最提倡中国学问的研究,又可以代表此义。
第一点,“凡治哲学文学及应用科学者,‘都’要从纯粹科学入手”不一定是普遍的真理,但“大学宗旨”不妨如此。从此落到班乐卫氏身上,便很自然。一方面提出“大学宗旨”,也见出大学校长的身分。第二点不但给自己占身分,同时更给北京大学和中国占身分。又如《法政学报周年纪念会演说辞》第二段道:
兄弟将贵报第一期翻阅,见刘先生及高先生的发刊词,都是对于社会上看不起法政学生发出一番感慨。社会上所以看不起法政学生,也有原故的。但观一年来的《法政学报》,也可以去从前的病根了。
接着两段都说社会上看不起法政学生的原故,又接着一段说他自己“两年前到北京的时候,还受了外来的刺激,对于法政学生,还没有看得起他”。他说他“当时对法科学生,已经揭穿这个话了”。话到这里才拐弯,下一段便道:“后来兄弟读了贵报的发刊词,见得怎么的痛心疾首(?),才晓得诸君的一番自觉。兄弟以为这就是可以一洗从前法政学生的污点了。……法政学生能出学报,就是把从前的病根都除去了。”
社会上看不起法政学生是当时的事实,蔡先生看不起法科学生的话是“两年前”的事实(参看前引《就任北京大学校长演说词》,那儿他只说“外人每指摘”云云,为的是顾到学生的身分)。他不愿抹杀一般事实,更不愿抹杀自己的话。好在《法政学报》的发刊词里曾经提到那一般的事实,他就索性发挥一下。但他既肯参加这纪念会,这会多少总有些意义的。意义便在“法政学生能办学报”这一点上。他指出法政学生确有这些那些污点或病根,可只是“从前”如此。只“从前”一个词便轻轻的将种种的污点或病根开脱了,给他自己,法政学生和听众,都留下了地步,占住了身分。
又如《致公言报并答林琴南君函》里道:
公所举“斥父母为自感情欲,于己无恩”,谓随园文中有之。弟则忆《后汉书·孔融传》,路粹枉状奏融有曰:“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孔融、祢衡并不以是损其声价,而路粹则何如者?且公能指出谁何教员,曾于何书何杂志,述路粹或随园之语,而表其极端赞成之意者?
林氏只知父母于己无恩一说见于袁枚文中,不知早已见于《后汉书》。蔡先生引《孔融传》,见出林氏的陋处。北大教员并无“述路粹或随园之语,而表其极端赞成之意者”,而林氏云云。蔡先生引路粹枉奏孔融、祢衡的话,说“孔融、祢衡并不以是损其声价,而路粹则何如者?”路粹诬人,林氏也诬人,诬人的只是自损声价罢了。这两层都是锋利的讽刺,但能出以婉约,便保存着彼此的身分。
又如《燕京大学男女两校联欢会的演说》首段道:
今日我承司徒校长招与男女两校联欢会。我知道这个会是为要实行男女同校的预备。我得参与,甚为荣幸,甚为感谢。但秩序单上却派我作北京男校的代表。我要说句笑话,我似乎不好承认。为什么呢?因为我有几个关系的学校,都不是专收男生的。……这几个学校,可以叫作男校么?
第二段说“大学本来没有女禁”。末段却道:
所以我的本意,似乎不必有男校女校的分别。但燕京大学,历史的演进,校舍的限制,当然男女分校,就是北京的学校,事实上大都是男女分校的。况且今日代表北京女校的毛夫人,已经演说过了。我的不肯承认男校代表,只好算一句笑话。我现在仍遵司徒校长之命,代表北京男校敬致祝贺之意。
用了“一句笑话”、“历史”、“事实”等等,既表明了自己主张,又遵了主人的命,人我兼顾,可以说是“曲折如意应变有方”的辞令。
作文或演说一般都以受过中等教育的人为对象。有时候对象是教育程度较低的人,便得降低标准,向浅近处说去。这件事并不易,得特别注意选用那些简明的词汇和句调,才能普及。本书里如《黑暗与光明的消长》,《洪水与猛兽》,《劳工神圣》,《北京大学校役夜班开学式演说》,《平民夜校开学日的演说》,《我的新生活观》等篇,词汇和句式都特别简明,大约都是为了普及一般民众的。其中只有第三篇是文言,别的都是白话。一般的说,白话比较文言容易普及些;但许多白话文,许多演说,一般民众还不能看懂听懂,也是事实,所以也需要特别注意。这几篇里,《劳工神圣》影响最大,许多种中学国文教科书里都选录。读者将这几篇跟别些篇仔细比较,可以知道普及一般民众的文字或演说怎样下手。《华工学校讲义》四十篇是给华工读的,也该是普及的文字;但因为是讲义,有人教,所以普及之中兼有提高作用。各文中常常引证经史,便是为此。讲义里,德育三十篇以公德为主,智育十篇其实关系美育的居大多数,这两者可以说原是欧化。蔡先生却引证经史,一方面是沟通中西文化,使华工感觉亲切些,也使他们不至于忘本,另一方面是使他们接触些古典,可以将文字的修养提高些。
这四十篇可以算是自由发挥的文字,跟《世界观与人生观》,《哲学与科学》,《大战与哲学》,《美术的起源》,《教育之对待的发展》,《文明之消化》等篇相同。这种自由发挥的文字,得特别注意层次或条理。语言文字都得注意层次或条理,但如那些因事而作的文字,有“事”管着,层次或条理似乎容易安排些,不至于乱到那儿去。这种自由发挥的文字,自由较多,便容易有泛滥无归,轻重倒置,以及琐碎纷歧等毛病——长篇尤其如此。所以得特别注意。本书文字,可以说都没有这些毛病。在自由发挥的一类中,如《世界观与人生观》,《哲学与科学》,《美术的起源》(最长)等篇,题材都很复杂,而蔡先生说来却头头是道。——因事而作的一类中,层次谨严或条理完密的更多。——这就见出他分析的力量。他的分析的力量又表现在分辨意义上。《华工学校讲义》德育类,从《文明与奢侈》直到最末的《有恒与保守》止,共十六篇,差不多每篇都在分辨两个相似而不同的,容易混淆的词的意义。——《理信与迷信》也是分析“信”这个词的意义的,只有《尚洁与太洁》是例外。有些词的意义的分辨,影响人的信念和行为很大——特别是那些抽象名词——从这十几篇里可见。一方面分析词义也是一种不可少的文字的训练,可以增进了解和写作的确切。这四十篇讲义都是蔡先生本人精心结撰的,中学生为了学习文言,该先细读了这些,再读别的。
本书各文虽然常有引证的地方,而作为技巧的典故,用的却极少。比喻是用的,如《黑暗与光明的消长》、《洪水与猛兽》等题目,以及《教育之对待的发展》和《坚忍与顽固》(《华工学校讲义》)的头一段等,可是也少。蔡先生的文字原只注重达意的清切,少用典故,少用比喻,都是为了清切。比喻有时也可以帮助传达那些不经常的意思,可还是表示情感的作用大。梁启超先生的新文体,用比喻就很多,“笔锋常带情感”,这是一个因子。本书《教育之对待的发展》头一段道:
吾人所处之世界,对待的世界也。磁电之流,有阳极则必有阴极,植物之生,上发枝叶,则下茁根艹亥:非对待的发展乎?初民数学之知识,自一至五而已;及其进步,自五而积之,以至于无穷大;抑亦自一而折之,以至于无穷小:非对待的发展乎?古人所观察之物象,上有日月星辰,下有动植水土而已;及其进步,则大之若日局之组织,恒星之光质,小之若微生物之活动,原子电子之配置,皆能推测而记录之:非对待的发展乎?
第二段第一句接着道,“教育之发展也亦繁”。三排比喻跟着复沓的三个诘问句都为的增强“吾人所处之世界,对待的世界也”一句话的力量。接连抛掷三层排语,逼得人不能不信这句话。这种比喻的作用在表示信念,表示情感。这种作风显然是梁先生新文体的影响。但本书这种例子极少。蔡先生用比喻,还是帮助达意的较多。如《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里有一段道:
譬之人身:军国民主义,筋肉也,用以自卫;实利主义,胃肠也,用以营养;公民道德者,呼吸机循环机也,周贯全体;美育者,神经系也,所以传导;世界观者,心理作用也,附丽于神经系,而无迹象之可求。此即五者不可偏废之理也。(参看前引《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这五者相关的情形是不经常的理,必得用一些具体的比喻表明,才可以想象得之。这种比喻是为了增加知识,不是为了增强情感,跟上一例的分别,细心人不难看出。蔡先生的文字既不大用典,又不大用比喻,只求朴实简明,我们可以套用吴稚晖先生的调子,说是“近语的文”。近语的文,或文求近语,便是现在文言的趋势。
本书各篇偶有不熟练的词句——以白话文里为多——,上引各条中有些括弧问号和括弧字,可见一斑。此外如,“应用文,不过记载与说明两种作用。前的是要把……后的是要把……”
(一五六面),两“的”字该是“者”字。又,“近来有人对于第三位代名词,一定要分别,有用她字的,有用伊字的。但是觉得这种分别的是没有必要”(一六三面)。末句“的”移到句末,便合文法了。又,“甚至有写封信还要请人去写”(二八二面)。或删“有”字,或改“有”字为“于”字,或在句末加“的”字。文言如“以后处世,即使毫无权利,则义务亦在所应尽”(四一六面)。“则”字宜删去。别的还有些,读者可以自己留心去分辨。这些地方大概是拟稿人或记录人的责任,蔡先生复阅的时候大概也看漏了。白话文错误的地方较多,该是因为那时期白话文刚在发展,一般人还读得少,写得少的原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