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自叙或叙别人,在创作里似乎不觉有这样分别。因为创作既不分“能”“所”,当然也不分“人”“我”了。“我”的过去生活的影像与“人”的过去生活的影像,同存于记忆之内,同为创作的材料;价值是相等的。在创作时,只觉由一个中心而扩大,其间更无界划。这个中心或者可说是“我”;但这个“我”实无显明的封域,与平常人所执着的我广狭不同。凭着这个意义的“我”,我们说一切文艺都是自叙传,也未尝不可。而所谓近代自叙传性质的作品增多,或有一大部分指着这一意义的自叙传,也未可知。——我想,至少十九世纪末期及二十世纪的文艺是如此。在创作时,只觉得扩大一件事。扩大的历程是不能预料的;惟其不能预料,才成其为创造,才成其为生活。我们写第一句诗,断不知第二句之为何——谁能知道“满城风雨近重阳”的下一句是什么呢?就是潘大临自己,也必不晓得的。这时何暇且何能,斤斤斟酌于“人”“我”之间,而细为剖辨呢?只任情而动罢了。事后你说它自叙也好,说它叙别人也好,总无伤于它完全的真实性。胡适的《应该》,俞平伯的《在鹞鹰声里的》,事后看来,都是叙别人的。
从“再现”方面看,诚然或有不完全真实的地方。但从“创作”方面看,则浑然一如,有如满月;那有丝毫罅隙,容得不真实的性质溜进去呢?总之,创作实在是另辟一世界,一个不关心的安息的世界。便是血与泪的文学,所辟的也仍是这个世界。(此层不能在此评论)在这个世界里,物我交融,但有窃然的向往,但有沛然的流转;暂脱人寰,遂得安息。至于创作的因缘,则或由事实,或由文字。但一经创作的心的熔铸,就当等量齐观,不宜妄生分别。俗见以为由文字而生之情力弱,由事实而生之情力强,我以为不然。这就因为事实与文字同是人生之故。即如前举俞平伯《在鹞鹰声里的》一诗,就是读了康白情的《天亮了》,触动宿怀,有感而作。那首诗谁能说是弱呢?这可见文字感人之力,又可见文字与事实之易相牵引了。上来所说,都足证创作只是浑然的真实的生活;所以我说,创造的文艺全是真实的。
从“表现”的立场看,没有所谓“再现”;“再现”是不可能的。创作只是一现而已。就是号称如实描写客观事象的作品,也是一现的创作,而不是再现;因所描写的是“描写当时”新生的心境(记忆),而不是“描写以前”旧有的事实。这层意思,前已说明。所以“再现”不是与“创作”相对待的。在“表现”的立场里,和“创作”相对待的,是“模拟”及“撒谎”。模拟是照别人的样子去制作。“拟古”,“拟陶”,“拟谢”,“拟某某篇”,“效某某体”,“拟陆士衡拟古”,“学韩”,“学欧”,……都是模拟,都是将自己揿在他人的型里。模拟的动机,或由好古,或由趋时,这是一方面;或由钦慕,或由爱好,这是另一方面。钦慕是钦慕其人,爱好是爱好其文。
虽然从程度上论,爱好比钦慕较为真实,好古与趋时更是浮泛;但就性质说,总是学人生活,而非自营生活。他们悬了一些标准,或选了一些定型,竭力以求似,竭力以求合。他们的制作,自然不能自由扩展了。撒谎也可叫做“捏造”,指在实事的叙述中间,插入一些不谐和的虚构的叙述;这些叙述与前后情节是不一致的,或者相冲突的。从“再现”的立场说,文艺里有许多可以说是撒谎的;甚至说,文艺都是撒谎的。因为文艺总不能完全与事实相合。在这里,浪漫的作品,大部分可以说完全是谎话了。历史小说,虽大体无背于事实,但在详细的节目上,也是撒谎了。便是写实的作品,谎话诚然是极少极少,但也还免不了的。不过这些谎话全体是很谐和的,成为一个有机体,使人不觉其谎。而作者也并无故意撒谎之心。假使他们说的真是谎话,这个谎话是自由的,无所为的。因此,在“表现”的立场里,我们宁愿承认这些是真实的。然则我们现在所谓“撒谎”的,是些什么呢?这种撒谎是狭义的,专指在实事的叙述里,不谐和的,故意的撒谎而言。这种撒谎是有所为的;为了求合于某种标准而撒谎。这种标准或者是道德的,或者是文学的。章实斋《文史通义古文十弊》篇里有三个例,可以说明这一种撒谎的意义。我现在抄两个给诸君看:
(一)“有名士投其母行述,……叙其母之节孝:则谓乃祖衰年病废,卧床,溲便无时;家无次丁,乃母不避秽亵,躬亲熏濯。其事既已美矣,又述乃祖于时蹙然不安,乃母肃然对曰,‘妇年五十,今事八十老翁,何嫌何疑?’节母既明大义,定知无是言也!此公无故自生嫌疑,特添注以斡旋其事;方自以谓得体,而不知适如冰雪肌肤,剜成疮,不免愈濯愈痕瘢矣。”
(二)“尝见名士为人撰志。其人盖有朋友气谊;志文乃仿韩昌黎之志柳州也。——一步一趋,惟恐其或失也。中间感叹世情反复,已觉无病费呻吟矣;未叙丧费出于贵人,及内亲竭劳其事。询之其家,则贵人赠赙稍厚,非能任丧费也;而内亲则仅一临穴而已,亦并未任其事也。且其子俱长成。非若柳州之幼子孤露,必待人为经理者也。诘其何为失实至此?则曰,仿韩志终篇有云,……今志欲似之耳。……临文摹古,迁就重轻,又往往似之矣。”
第一例是因求合于某种道德标准(所谓“得体”)而捏造事实,第二例是因求似于韩文而附会事实;虽然作者都系“名士”,撒谎却都现了狐狸尾巴!这两文的漏洞(即冲突之处)及作者的有意撒谎,章实斋都很痛快的揭出来了。看了这种文字,我想谁也要觉着多少不舒服的。这种作者,全然牺牲了自己的自由,以求合于别人的定型。他们的作品虽然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但这种生活是怎样的局促而空虚哟!
上面第一例只是撒谎;第二例是模拟而撒谎,撒谎是模拟的果。为什么只将它作为撒谎的例呢?这里也有缘故。我所谓模拟,只指意境,情调,风格,词句四项而言;模拟而至于模拟实事,我以为便不是模拟了。因为实事不能模拟,只能捏造或附会;模拟事实,实在是不通的话。所以说模拟实事,不如说撒谎。上面第二例,形式虽是模拟而实质却全是撒谎;我说模拟而撒谎,原是兼就形质两方而论。再明白些说,我所谓模拟有两种:第一种,里面的事实,必是虚构的,且谐和的,以求生出所模拟之作品的意境,情调。第二种,事实是实有的,只仿效别人的风格与字句。至于在应该叙实事的作品里,因为模拟的缘故,故意将原有事实变更或附会,这便不在模拟的范围之内,而变成撒谎了。因为实事是无所谓模拟的。至于不因模拟,而于叙实事的作品里插入一些捏造的事实,那当然更是撒谎,不成问题的。这是模拟与撒谎的分别。一般人说模拟也是撒谎。但我觉得模拟只是自动的“从人”,撒谎却兼且被动的“背己”。因为模拟时多少总有些向往之诚,所以说是自动的;因为向往的结果是“依样葫芦”,而非“任性自表”,所以说是“从人”。但这种“从人”,不至“背己”。何以故?从人的意境,字句,可以自圆其说,成功独立的一段生活,而无冲突之处。这是无所谓“背己”的;因为虽是学人生活,但究竟是自己的一段完成的生活。——却不是充足的,自由的生活。至于从人的风格,情调,似乎会“背己”了,其实也不然。因为风格与情调本是多方面的,易变化的。况且一切文艺里的情调,风格,总有其大齐的。所以设身处地去体会他人的情调而发抒之,是可能的。并且所模仿的,虽不尽与“我”合,但总是性之所近的。因此,在这种作品里,虽不能自由发抒,但要谐和而无冲突,是甚容易的。至于撒谎,如前第一例,求合于某种道德标准,只是根于一种畏惧,掩饰之心;毫无什么诚意。——连模拟时所具的一种倾慕心,也没有了。因此,便被动的背了自己的心瞎说了。明明记着某人或自己是没有这些事的,但偏偏不顾是非的说有;这如何能谐和呢?这只将矛盾显示于人罢了。第二例自然不同,那是以某一篇文的作法为标准的。在这里,作者虽有向往之诚,可惜取径太笨了,竟至全然牺牲了自己;因为他悍然的违背了他的记忆,关于那个死者的。因此,弄巧成拙,成了不诚的话了。总之,模拟与撒谎,性质上没有多大的不同,只是程度相差却甚远了。我在这里将捏造实事的所谓模拟不算作模拟,而列入撒谎之内,是与普通的见解不同的;但我相信如此较合理些。由以上的看法,我们可以说,在表现的立场里,模拟只有低等的真实性,而撒谎全然没有真实性——撒谎是不真实的,虚伪的。
我们要有真实而自由的生活,要有真实而自由的文艺,须得创作去;只有创作是真实的,不过创作兼包精粗而言,并非凡创作的都是好的。这已涉及另一问题,非本篇所能详了。
附注:本篇内容的完成,颇承俞平伯君的启示,在这里谢谢他。
1923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