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读了《桃花源记》,《红楼梦》,《虬髯客传》,《灰色马》,《现代日本小说集》,《茵梦湖》,《卢森堡之一夜》……觉得新辟了许多世界。有的开着烂漫的花,绵连着芊芊的碧草。在青的山味,白的泉声中,上下啁啾着玲珑的小鸟。太阳微微的笑着;天风不时掠过小鸟的背上。有的展着一片广漠的战场,黑压压的人都冻在冰里,或烧在火里。却有三两个战士,在层冰上,在烈焰中奔驰着。那里也有风,冷到刺骨,热便灼人肌肤。那些战士披着发,红着脸,用了铁石一般的声音叫喊。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困倦,没有寂寞;只有百度上的热,零度下的冷,只有热和冷!有的是白发的老人和红衣的幼女,乃至少壮的男人,妇人,手牵着手,挽成一个无限大的圈儿,在地上环行。他们都踏着脚,唱着温暖的歌,笑容可掬的向着;太阳在他们头上。有的全是黑暗和阴影,仿佛夜之国一般。大家摸索着,挨挤着,以嫉恨的眼互视着。这些闪闪的眼波,在暗地里仿佛是幕上演着的活动影戏,有十足的机械风。又像舞着的剑锋,说不定会落在谁的颈上或胸前的。这世界如此的深而莫测,真有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了。有的却又不同。将眼前的世界剥去了一层壳,只留下她的裸体,显示美和丑的曲线。世界在我们前面索索的抖着,便不复初时那样的仪态万方了。有时更像用了X光似的,显示出她的骨骼和筋络等等,我们见其肺肝了,我们看见她的血是怎样流的了。这或者太不留馀地。但我们却能接触着现世界的别面,将一个胰皂泡幻成三个胰皂泡似的,得着新国土了。
另有词句与韵律,虽常被认为末事,却也酝酿着多样的空气,传给我们种种新鲜的印象。这种印象确乎是简单些;而引人入胜,有催眠之功用,正和前节所述关于意境情调的一样——只是程度不同吧了。从前人形容痛快的文句,说是如啖哀家梨,如用并州剪。这可见词句能够引起人的新鲜的筋肉感觉。我们读晋人文章和《世说新语》一类的书遇着许多“隽语”,往往然有出尘之感,真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也正是词句的力。又如《红楼梦》中的自然而漂亮的对话,使人觉得轻松,觉得积伶。《点滴》中深曲而活泼的描写,多用拟人的字眼和句子,更易引起人神经的颤动。《诱惑》中的:
忽然全世界似乎打了一个寒噤。
仿佛地正颤动着,正如伊的心脏一般的跳将起来了。
便足显示这种力量。此外“句式”也有些关系。短句使人敛;长句使人宛转;锁句(periodicalsentence)使人精细;散句使人平易;偶句使人凝整,峭拔。说到“句式”,便会联想到韵律,因为这两者是相关甚密的。普通说韵律,但就诗歌而论;我所谓韵律却是广义的,散文里也有的。这韵律其实就是声音的自然的调节,凡是语言文字里都有的。韵律的性质,一部分随着字音的性质而变,大部分随着句的组织而变。字音的性质是很复杂的。我于音韵学没有什么研究,不能详论。约略说来,有刚音,有柔音,有粗涩的音,有甜软的音。清楚而平滑的韵(如“先”韵)可以引起轻快与美妙的感觉;开张而广阔的韵(如“阳”韵)可以引起举与展扩的感觉。浊声(如勹,ㄉ,ㄍ)使人有努力,冲撞,粗暴,艰难,沉重等印象;清声(如夂,云,ㄋ)则显示安易,平滑,流动,稳静,轻妙,温良与娴雅。浊声如重担在肩上;清声如蜜在舌上。这些分别,大概由于发音机关的变化;旧韵书里所谓开齐合撮,阴声,阳声,声,侈声,当能说明这种缘故。我却不能做这种工作;我只总说一句,因发音机关的作用不同,引起各种相当而不同的筋肉感觉,于是各字的声音才有不同的力量了。但这种力量也并非一定,因字在句中的位置而有增减。在句子里,因为意思与文法的关系,各字的排列可以有种种的不同。其间轻重疾徐,自然互异。轻而疾则力减,重而徐则力增。这轻重疾徐的调节便是韵律。调节除字音外,更当注重音“节”与句式;音节的长短,句式的长短,曲直,都是可以决定韵律的。现在只说句式,音节可以类推。短句促而严,如斩钉截铁,如一柄晶莹的匕首。长句舒缓而流利,如风前的马尾,如拂水的垂杨。锁句宛转腾挪,如天矫的游龙,如回环的舞女。散句曼衍而平实,如战场上的散兵线,如依山临水的错落的楼台。偶句停匀而凝炼,如西湖上南北两峰,如处女的双乳。这只论其大凡,不可拘执;但已可见韵律的力量之一斑了。——所论的在诗歌里,尤为显然。
由上所说,可见文艺的内容与形式都能移人情;两者相依为用,可以引人入胜,引人到“世界外之世界”。在这些境界里,没有种种计较利害的复杂的动机,也没有那个能分别的我。只有浑然的沉思,只有物我一如的情感(fellowfeeling)。这便是所谓“忘我”。这时虽也有喜,怒,哀,乐,爱,恶,欲等的波动,但是无所附的,无所为的,无所执的。固然不是为“我自己”而喜怒哀乐,也不是为“我的”亲戚朋友而喜怒哀乐,喜怒哀乐只是喜怒哀乐自己,更不能说是为了谁的。既不能说是为了谁的,当然也分不出是“谁的”了。所以,这种喜怒哀乐是人类所共同的。因为是共同的,无所执的,所以是平静的,中和的。有人说文艺里的情绪不是真的情绪,纵然能逼紧人的喉头,燃烧人的眼睛。我们阅读文艺,只能得着许多鲜活的意象(idea)吧了;这些意象是如此的鲜活,将相联的情绪也微微的带起在读者的心中了。正如我们忆起一个恶梦一样,虽时过境迁,仍不免震悚;但这个震悚的力量究竟是微薄的。所以文艺里的情绪的力量也是微薄的;说它不是真的情绪,便是为此。真的情绪只在真的冲动,真的反应里才有。但我的解说,有些不同。文艺里既然有着情绪,如何又说是不真?至多只能加上“强”,“弱”,“直接”,“间接”等限制词吧了。你能说文艺里情绪是从文字里来的,不是从事实里来的,所以是间接的,微弱的;但你如何能说它不是真的呢?至于我,认表现为生活的一部,文字与事实同是生活的过程;我不承认文艺里的情绪是间接的,因而也不能承认它是微弱的。我宁愿说它是平静的,中和的。这中和与平静正是文艺的效用,文艺的价值。为什么中和而平静呢?我说是无“我执”之故。人生的狂喜与剧哀,都是“我”在那里串戏。利害,得失,聚散……之念,萦于人心,以“我”为其枢纽。“我”于是纠缠、颠倒,不能已已。这原是生活意志的表现;生活的趣味就在于此。但人既执着了“我”,自然就生出“我爱”,“我慢”,“我见”,“我痴”;情之所发,便有偏畸,不能得其平了。与“我”亲的,哀乐之情独厚;渐疏渐薄,至于没有为止。这是争竞状态中的情绪,力量甚强而范围甚狭。至于文艺里的情绪,则是无利害的,泯人我的;无利害便无争竞,泯人我便无亲疏。因而纯净,平和,普遍,像汪汪千顷,一碧如镜的湖水。湖水的恬静,虽然没有涛澜的汹涌,但又何能说是微薄或不充实呢?我的意思,人在这种境界里,能够免去种种不调和与冲突,使他的心明净无纤尘,以大智慧普照一切;无论悲乐,皆能生趣。——日常生活中的悲哀是受苦,文艺中的悲哀是享乐。愈易使我们流泪的文艺,我们愈愿意去亲近它。有人说文艺的悲哀是“奢华的悲哀”(luxurioussadness)正是这个意思。“奢华的”就是“无计较的享乐”的意思。我曾说这是“忘我”的境界;但从别一面说,也可说是“自我无限的扩大”。我们天天关闭在自己的身分里,如关闭在牢狱里;我们都渴望脱离了自己,如幽囚的人之渴望自由。我们为此而忧愁,扫兴,阴郁。文艺却能解放我们,从层层的束缚里。文艺如一个侠士,半夜里将我们从牢狱里背了出来,飞檐走壁的在大黑暗里行着;又如一个少女,偷偷开了狭的鸟笼,将我们放了出来,任我们向海阔天空中翱翔。
我们的“我”,融化于沉思的世界中,如醉如痴的浑不觉了。在这不觉中,却开辟着,创造着新的自由的世界,在广大的同情与纯净的趣味的基础上。前面所说各种境界,便可见一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