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朱自清作品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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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文艺之力(2)

这种解放与自由只是暂时的,或者竟是顷刻的。但那中和与平静的光景,给我们以安息,给我们以滋养,使我们“焕然一新”;文艺的效用与价值惟其是暂而不常的,所以才有意义呀。普通的娱乐如打球,跳舞等,虽能以游戏的目的代替实利的目的,使人忘却一部分的计较,但决不能使人完全忘却了自我,如文艺一样。故解放与自由实是文艺的特殊的力量。

文艺既然有解放与扩大的力量,它毁灭了“我”界,毁灭了人与人之间重重的障壁。它继续的以“别人”调换我们“自己”,使我们联合起来。现在世界上固然有爱,而疑忌,轻蔑,嫉妒等等或者更多于爱。这决不是可以满足的现象。其原因在于人为一己之私所蔽,有了种种成见与偏见,便不能了解他人,照顾他人了。各人有各人的世界;真的,各人独有一个世界。大世界分割成散沙似的碎片,便不成个气候;灾祸便纷纷而起了。灾祸总要避除。有心人于是着手打倒种种障壁;使人们得以推诚相见,携手同行。他们的能力表现在各种形式里,而文艺亦其一种。文艺在隐隐中实在负着联合人类的使命。从前俄国托尔斯泰论艺术,也说艺术的任务在借着情绪的感染以联合人类而增进人生之幸福。他的全部的见解,我觉得太严了,也可以说太狭了。但在“联合人类”这一层上,我佩服他的说话。他说只有他所谓真正的艺术,才有联合的力量,我却觉得他那斥为虚伪的艺术的,也未尝没有这种力量;这是和他不同的地方。单就文艺而论,自然也事同一例。在文艺里,我们感染着全人类的悲乐,乃至人类以外的悲乐(任举一例,如叶圣陶《小蚬的回家》中所表现的)。

这时候人天平等,一视同仁;“我即在人中”,人即在自然中。

“全世界联合了哟!”我们可以这样绝叫了。便是自然派的作品,以描写丑与恶著名,给我们以夜之国的,看了究竟也只会发生联合的要求;所以我们不妨一概论的。这时候,即便是一刹那,爱在我们心中膨胀,如月满时的潮汛一般。爱充塞了我们的心,妖魅魍魉似的疑忌轻蔑等心思,便躲避得无影无踪了。这种联合力。是文艺的力量的又一方面。

有人说文艺并不能使人忘我,它却使人活泼泼的实现自我(self-realization),这就是说,文艺给人以一种新的刺激,足以引起人格的变化。照他们说,文艺能教导人,能鼓舞人;有时更要激动人的感情,引起人的动作。革命的呼声可以唤起睡梦中的人,使他们努力前驱,这是的确的。俄国便是一个好例。而“靡靡之音”使人“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使人“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却也是真的。这因环境的变迁固可影响人的情思及他种行为,情思的变迁也未尝不能影响他种行为及环境;而文艺正是情思变迁的一个重要因子,其得着功利的效果,也是当然的。文艺如何影响人的情思,引起他人格的变化呢?梁任公先生说得最明白,我且引他的话: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

……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之迷漾,而脑筋为之摇,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据之,成一特别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种子愈盛。

而又以之熏他人。……(《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此节措辞虽间有不正确之处,但议论是极透辟的。他虽只就小说立论,但别种文艺也都可作如是观。此节的主旨只是说小说(文艺)能够渐渐的,不知不觉的改变读者的旧习惯,造成新习惯在他们的情思及别种行为里。这个概念是很重要的;所谓“实现自我”,也便是这个意思。近年文坛上“血与泪的文学”,爱与美的文学之争,就是从这个见解而来的。但精细的说,“实现自我”并不是文艺之直接的,即时的效用,文艺之直接的效用,只是解放自我,只是以作品的自我调换了读者的自我;这都是阅读当时顷刻间的事。至于新刺激的给予,新变化的引起,那是片刻间的扩大,自由,安息之结果,是稍后的事了。因为阅读当时没有实际的刺激,便没有实际的冲动与反应,所以也没有实现自我可言。阅读之后,凭着记忆的力量,将当时所感与实际所受对比,才生出振作,颓废等样的新力量。这所谓对比,自然是不自觉的。阅读当时所感,虽同是扩大,自由与安息,但其间的色调却是千差万殊的;所以所实现的自我,也就万有不同。至于实现的效用,也难一概而论。

大约一次两次的实现是没有多大影响的;文艺接触得多了,实现的机会频频了,才可以造成新的习惯,新的人格。所以是很慢的。原来自我的解放只是暂时的,而自我的实现又不过是这暂时解放的结果;间接的力量,自然不能十分强盛了。故从自我实现的立场说,文艺的力量的确没有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样大。周启明先生说得好:

我以为文学的感化力并不是极大无限的,所以无论善之华恶之华都未必有什么大影响于后人的行为,因此除了真不道德的思想以外(资本主义及名分等)可以放任。(《诗》一卷四号通信)他承认文艺有影响行为的力量,但这个力量是有限度的。这是最公平的话。但无论如何,这种“实现自我”的力量也是文艺的力量的一面,虽然是间接的。它是与解放、联合的力量先后并存的,却不是文艺的唯一的力量。

说文艺的力量不是极大无限的,或许有人不满足。但这绝不足为文艺病。文艺的直接效用虽只是“片刻间”的解放,而这“片刻间”已经多少可以安慰人们忙碌与平凡的生活了。

我们如奔驰的马。在接触文艺的时候,暂时松了缰绊,解了鞍辔,让嚼那青青的细草,饮那凛冽的清泉。这短短的舒散之后,我们仍须奔驰向我们的前路。我们固愿长逗留于清泉嫩草之间,但是怎能够呢?我们有我们的责任,怎能够脱卸呢?我们固然要求无忧无虑的解放,我们也要求继续不断的努力与实现。生活的趣味就在这两者的对比与调和里。在对比的光景下,文艺的解放力因稀有而可贵;它便成了人生的适量的调和剂了。这样说来,我们也可不满足的满足了。至于实现自我,本非文艺的专责,只是馀力而已;其不能十分盛大,也是当然。又文艺的效用是“自然的效用”,非可以人力强求;你若故意费力去找,那是钻入牛角湾里去了。而文艺的享受,也只是自然的。或取或舍,由人自便;它决不含有传统的权威如《圣经》一样,勉强人去亲近它。它的精神如飘忽来往的轻风,如不能捕捉的逃人;在空闲的甜蜜的时候来访问我们的心。它来时我们决不十分明白,而它已去了。

我们欢迎它的,它给我们最小到最大的力量,照着我们所能受的。我们若拒绝它或漠然的看待它,它便什么也不丢下。我们有时在伟大的作品之前,完全不能失了自己,或者不能完全失了自己,便是为此了。文艺的精神,文艺的力,是不死的;它变化万端而与人生相应。它本是“人生底”呀。看第一第二两节所写,便可明白了。

以上所说大致依据高斯威赛(Galsworthy)之论艺术(art);所举原理可以与他种艺术相通。但文艺之力就没有特殊的彩色么?我说有的,在于丰富而明了的意象(idea)。他种艺术都有特别的,复杂的外质,——绘画有形,线,色彩,音乐有声音,节奏——足以掀起深广的情澜在人们心里;而文艺的外质大都只是极简单的无变化的字形,与情潮的涨落无关的。文艺所恃以引起浓厚的情绪的,却全在那些文字里所含的意象与联想(association)(但在诗歌里,还有韵律)。

文艺的主力自然仍在情绪,但情绪是伴意象而起的。——在这一点上,我赞成前面所引的Puffer的话了。他种艺术里也有意象,但没有文艺里的多而明白;情绪非由意象所引起,意象便易为情绪所蔽了。他种艺术里的世界虽也有种种分别,但总是浑沌不明晰的;文艺里的世界,则大部分是很精细的。

以“忘我”论,他种艺术或者较深广些,“以创造新世界”论,文艺则较精切了;以“解放联合”论,他种艺术的力量或者更强些,“以实现自我”论,文艺又较易见功了。——文艺的实际的影响,我们可以找出历史的例子,他种艺术就不能了。

总之,文艺之力与他种艺术异的,不在性质而在程度;这就是浅学的我所能说出的文艺之力的特殊的调子了。

1924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