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以为是老大
15798400000007

第7章 恩怨竟在弹指间

我说许多年了,旧账翻不完,谁去翻累死谁。他们能顾住眼前就不错了,你以为他们的日子好过?我现在是好人,好人可以打,但不可以杀,江湖上的事,跟你们一句两句也说不明白。啥杀人不眨眼,都是老百姓传的。

我前面说过,高山眼中学时到了另一个城市。那时候住房是配给制,家具也是公家的,所以最不用操心的是住房,医疗也是公费的。

高山眼走的时候,我跑去送他,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停在他家楼下。高山眼站在吉普旁,和司机说些长长短短。他的姐姐们正往车里搬细软。我一头汗地跑了过来。我记得我当时戴了个海军蓝。海军蓝是军帽皇帝,极其稀少,在那个抢军帽成风的年月,你戴着它走在大街上,一回头,坏人一群一群跟着。

我那时候跟人约了几场架,单枪匹马,不战而胜,都是靠了这顶军帽。离约架地点还有一段路,我把海军蓝拿出来,戴在头上,穿过几个热闹去处,身后就如狼似虎地跟满了人。有歪嘴的,有单眼的,有独耳的。他们一群一群之间互相防备着,杀气腾腾。我知道我这个时候很安全,谁动了我的帽子,谁就可能会倒霉。和我约架的对方哪里想到我会喊来这么多江湖怪杰,不战而溃,四散奔逃。但凡这个时候,地形我都摸了个滚瓜烂熟,皇军抓不住游击队,也是这个道理,我转眼间消失了。几次下来,我声名大噪。

高山眼摸着我的手,我摸着他的手,他说,可能这辈子咱们再也见不到了,我俩就十分悲伤。

司机很牛逼,那时候的司机都很牛逼,那时候车很少,小车更少。司机连看我一眼都不舍得,坐在驾驶室里,板着脸抽烟。司机是个凶恶的矮胖子,一脸络腮胡。

高山眼不知道怎么表达对我的感情,就说,你摸一下车吧,平时都锁在车库里了,别人摸不着。司机粗声说,就是放外面,谁敢摸,这是随便摸的?指印也把他查出来。我问,那叫不叫我摸?司机依旧不看我,粗声说,一下!我就摸一下,把手缩了回去。

我其实摸过不少这种车,高山眼和那傻帽儿司机不知道罢了。非但摸车,我还撬了它的玻璃拿回家,是有机玻璃,我拿回家做了台灯。我做的台灯很漂亮,裙边是电影胶片。那时候离我家不远有个电影院,夜里放电影,总要停一两辆北京吉普。我只撬玻璃,不拿里面的东西。有几个大孩子,总是等我撬完去拿里面的香烟皮包等。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撬,等到大一些才明白,那叫嫁祸于人。

高山眼说:“叔叔,叫他上去坐一下。”

司机说:“你提的,我还能不答应,你啥事我没答应过。不过你是你,他是他,他别以为坐一下车,他就是官,他要是摆出舒服样子,我就踹他下去。”

其实许多人都不知道,司机大串联时见到了毛主席,可毛主席根本没看见他。要不是高山眼好意,我早一口唾沫吐司机脸上跑了。

我坐上了车,司机双眼看着前方,然后说:“你应该很激动。”

“怎么激动?”

“你得哭,你还得说,感谢党感谢人民,给了我这么高的荣誉。”

“我要不说呢?”

话音刚落,汽车猛地朝前一冲,又猛地一刹,我一头撞了个满天星。我捂着额头下了车,高山眼冲司机喊,叔叔,你咋搞的呀?高山眼的几个姐姐正抱着东西过来,也吓了一跳。司机说,失灵了。高山眼慌忙去看我额头,我说没事,我去合作社给你买个礼物吧。他说来不及了,我说我跑快点,一溜烟走了。

司机没想到的是,我拿着一块砖过来了,一砖砸在了他脸上。然后我飞奔。我想等司机回来,会找到我家来,结果没有。我想是高山眼的家人圆了场吧。

几个月后,进入了冬季,那天的夜晚,雪粒子扑簌簌拍打着窗户。好像没有风,无风的雪夜一般很美。雪粒子过后,应该是雪花了,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柔软地飘落。这样的美景,很适合谈恋爱。后来我长大了,有几次都是在柔软的雪花中,我和她踏雪而来。空旷无人的雪景里,她美到了极致。那两行脚印,像两首诗。

当然我那时候还是坏人,不应该那么形容,书面语言,坏人都不能形容得那么美好。正确的形容应该是这样的,趁着大雪封门,四周杳无人迹,一对狗男女贼头贼脑地出发了,这对狗男女哪里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到处都是警惕的眼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狗男女踏进了人民的天罗地网。那两行脚印,写出的都是胆战心惊。俩狗男女心里都清楚,只有进了高墙,才能睡上安稳觉;只有等到临刑会见,才想到为什么没做个好人。

那天我躺在冰凉的被窝里,睁着眼睛。我那些天老是早早地躺在了被窝里,那年月,没有电视,没有夜生活。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人们都是早早躺在了床上。我有亏心事,我照样躺在床上,不躺在床上我躺哪里?我这么说并不是表明我不怕,等人家捉走后宁死不屈。几个伙伴被抓了,我不知道有没有我的事。可以有,可以没有,如果他们说有我就有,不说有我就没有。这是很难判断的事情。于是,我就在家等死。

我高中之前,有了风吹草动,就是在家等死。有一次,我跟一帮大孩子犯案,公安去抓他们,家家扑空,唯有我没皮没脸地躺在床上看着他们。我想这个时候我得勇敢,我姥姥就在边上,还有我妹妹。我像一个地下党一样站起来,声音洪亮,让开,我自己会走!那次我进派出所,可被打坏了。

高中以后就不一样了,听说谁进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先跑了再说。那时有人给我出主意,在家等死时候睡床底下,用麻绳做个兜,兜住床板,钻兜里去睡。我怕我妹妹笑话,没做。

我拿一本《金光大道》,装模作样地看。其实《金光大道》,还有《艳阳天》,我都很喜欢看,看了几遍。拍成电影后的那首歌,我现在还记得,“燕山高又高,清泉水上流,群燕高飞头雁领,支书带咱向前走。”如今去游玩,见了高山,我脑海中还会冒出这首歌,一下就很有感觉的样子。

那时候进了冬天,家家窗户都用纸糊上,有条件的都用煤炉取暖,窗口伸出烟囱,冒出袅袅白烟。我爸爸妈妈都没回来,他们总是回来很晚。我妹妹说,他们是不想看见你,更不想看见别的。我说别的是啥,她说有人打过来,有家长吵过来,有派出所堵上来,有坏孩子在楼下乱吹口哨。

我妹妹在里屋看书,那个台灯还是我做的。我妹妹抬起头说:“今天咋这么静呀?”

“是啊,下雪了。”

妹妹若有所思地说:“要出事。”

在昏黄的灯光下补袜子的姥姥瞪了妹妹一眼:“别瞎说。”

我听到了楼下刺耳的刹车声。那年月我们这片住宅区就没来过汽车,昔日帝王梁上燕,今日寻常百姓家。我眼睛睁圆了,姥姥也猛地抬起头。我掀落被子,无声地走向窗口。

我这屋没有窗帘,我想突然关灯更不正常,就跑向黑漆漆的厨房,我看见一辆北京吉普,照着雪亮的大灯,雪花在灯里面飞舞。我想我还是上床等死吧,我不知道我的待遇为什么会提高了,改吉普了。往常都是拴在自行车后面跟着跑。我突然很担心,我想,不会是大案牵涉到我了吧?可我想来想去,也没什么能坐小车的大案。

重新回到屋里,见姥姥趴窗口上看。

我说:“找别人的。公安哪有汽车?别看了,下面朝上一看,就你一个心虚。”

姥姥说:“都在看。我朝外一望,可不,亮着灯的窗口,都站着人。”

姥姥心神不定,坐卧不安,过去把门插了。我回到了被窝里,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副护腕,戴上了。那时候很时兴戴护腕护膝,而我戴它,是一会儿捆绑时减少疼痛。记得那时候冬天有些孩子戴两顶棉帽,一顶棉帽砖拍上去照样疼,两顶就没事了,还看着对方笑,意思是有种你还拍。

姥姥坐了过来,又拿起缝补的袜子,但没缝补,恍恍惚惚的。然后她又去把我妹那屋门关上了。姥姥又回到我身边,望着我说,别跟那些坏孩子玩了,你妈操心。其实在姥姥眼里,所有来找我的孩子都是好孩子,她甚至分辨不出什么是流里流气。她的眼睛看人,看到的都是善。

这时候清晰的皮鞋声穿廊而来。我又一次瞪圆了眼睛,我听到皮鞋声停到了我家门口。

那年月的夜晚,静得出奇。

来人没说话,很有力地敲门。我恢复了无赖样,一脚蹬落被子,慢腾腾穿衣服。姥姥惶恐不安。我说,你咋还没习惯?妹妹把门开了一条缝,朝这边张望。姥姥在门口站了片刻,犹豫了几次没有拉开插销。这动作很要命,不如一下拉开。

为了放松自己,我想象了几种开门后的情景。一开门,鬼子挺着刺刀进来了,小队长拄着军刀。胖翻译官对我姥姥说:“老太太,解放以后,八路的还有?”

我姥姥怒目而视,坚毅的表情。

胖翻译官说:“老太太,抗拒是没有用的,进了号子里,铁打的汉子也得招,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姥姥说:“呸,你个狗汉奸!”

这个时候我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

小队长说:“八格牙路!”举起了杀人的屠刀。

胖翻译官一把把小队长抱住,说:“太君,冷静,你可千万要冷静啊!犯法的事你可不能做啊,你想想孩子,噢,对不起,我忘了你不能生育,可你也得想想老婆啊,你一死,她马上成了别人老婆。噢,这个理由不充分,你不死她也可能成为别人老婆。那你想想你年迈的父母,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张臭嘴,我忘记你是弃婴了。哎呀呀,说了半天,我才发现,你不犯法谁犯法,你不杀人谁杀人!一个中国人倒下去,十个中国人站起来,一百个汉奸弃暗投明!”

这时候我姥姥已经把门打开了,来人进来了,可我依旧沉溺在想象里。

我在想第二个情形。门开了,进来的是首长,身前身后都是勤务兵。首长一把拉起我的手,激动地说:“可找到了,你是烈士的遗孤!走,跟我进北京,高官得做,骏马得骑!”

我知道他们搞错了,我也激动得不得了,我哭了,他们为什么不早点搞错啊,我也不受那么多年苦了,邻居们都睁开狗眼看看吧,我们家,卧虎藏龙!

我姥姥也哭了,我姥姥拉着我的手,说:“你可千万别招啊!”

于是我就在我的想象中笑了起来。许多人突遇危急,刀架脖子上了,沉着镇定,眼睛都不眨一下,其实他当时跟我一样,想别的了,于是落了个好汉的名声。

一直到来人拍起我的脑瓜,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来人是高山眼的父亲,我喊了声叔。

1996年底,马六追悼会在殡仪馆举行。那天寒风呼啸,乌云密布,天空中飘扬着塑料袋。好像都有车一样,前来吊唁的人都穿得单薄,一律黑西装,胸口挂白花。

说到穿得单薄,我突然想到过去道上人都穿得单薄,单薄便于行动。即便是大衣,也是披着,好金蝉脱壳。

我那天去参加同学父亲的追悼会,前面一锅是马六。人的一生跟锅有不解之缘,死了下火锅。

起初我不知道是马六,里面正追悼,我探头看进去,黑纱裹着的照片,一个大头照十分眼熟。大头照死不瞑目的样子,盯着所有人。哀乐从大厅里挤出来。我突然觉得他是马六。后来里面有人开始哭,往尸体上扑,照惯例,大家开始拉,一切程序驾轻就熟。接着就有许多人把花圈往外抬。那些人一个个虎视眈眈,面目狰狞。

我和几个同学站在廊边,都往墙后缩。一个同学在我耳边小声说:“是不是……社会?”说着一指他们脚上的黑皮鞋。

我说:“肯定是。”

我看到了小鹞,搀着一个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太太,后面是一溜哭人,马六死不瞑目的遗像。小鹞看见了我,注视了两秒钟,走了过去。

我又看见了几个大哥,据我所知,这些大哥跟小鹞都有嫌隙。每个大哥都是单独走,昂着头,后面是一群自己人。

我确定死者是马六。不过我当时还不知道马六是怎么死的。有一个大哥意外停到我跟前,说:“小超已死,你还活着。”

我掏出香烟,被他一掌打到地上。他身后那些年轻人,一个个黑着脸看着我。我赔着笑,看着他,结果他转身走了。身边的几个同学惊魂未定。

看着一行人背影,我对同学说:“过去有个小超,不死也是大哥,比他们大,他们算个毛。小超死前,我们6个人,在一个雪天里,做了刚才这个大哥的活。小超两刀把他砍进雪窝里,我们几个持刀涌上来,他大喊,小超,留我一条命!”

同学们说:“那你可得当心,黑社会杀人不眨眼。”

我说:“许多年了,旧账翻不完,谁去翻累死谁。他们能顾住眼前就不错了,你以为他们的日子好过?我现在是好人,好人可以打,但不可以杀,江湖上的事,跟你们一句两句也说不明白。啥杀人不眨眼,都是老百姓传的。”

正说着,我看见眼镜大哥走了出来,挽着他的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郎。

我当时有些想给马六送些上路钱,见一面送一程,但又不知道送给谁,又怕热脸去贴那冷屁股。我一下感觉到,我跟他们真没关系了。

那天高山眼也来了,他有事来得晚,正念悼词他进来的,塞到我跟前站了。我想告诉他马六的事,但我想又要说一大堆,就没告诉他,然后我就把马六给忘了。

我现在讲一下小时候的马六。其实小时候,跟他也就是一场战斗。

在那一个飘雪的夜晚,高山眼的父亲把我接走。我记得我妹妹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我姥姥送我下楼的。我看到许多窗口里亮着灯光,晃着人影。

我想你们看热闹吧,我知道还有一些人不开灯看。你们看吧,我马上让你们看出吃惊来。

当时我姥姥在跟高山眼的父亲握手。我姥姥个子矮,高山眼的父亲个子高,握手时,高山眼的父亲弯下腰,低下头。

我在他们准备握手之前来到跟前,挡住我姥姥,高昂着头颅,向高山眼的父亲伸出一双手。我想,有一个角度的窗口都看到了这一场面,一个坐小车的大官正要给我下跪,被我拉了起来。

司机是个老同志,跑下来开门。

我那天穿得单薄,上身是洗白的布军装。洗白的布军装比新军装更难搞到,那是老款。这款军装几乎到了膝盖。军装是我偷的。有个冬夜几个人闲逛,也不知逛到了一个什么家属院,见一家人门前的铁丝上挂着这身军装。我上去穿了就走。军装冻了,邦邦硬,在身上乱响。

裤子是劳动裤改成的瘦鸡腿,一双白边布鞋。我扣了一个一号军帽,很大,遮去半边脸。那顶海军蓝已经易主。因为心放到了肚里,上车我就睡了。我被摇醒时,汽车已经到了地方,我蒙眬地看天边,有了鱼肚白。启明星非常亮。

高山眼的母亲起来了,裹着棉袄,嘴里哈着寒气。高山眼的母亲心疼地握着男人手说,你为人民几乎没睡过囫囵觉,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男人说,想想毛主席,夜夜不睡,挑灯想人民,我这就不算什么了。然后高山眼的母亲就看到了我,一声呼喊,这孩子,咋长的,越来越俊了。

进到高山眼的房间,他还在睡,裹着两床被子。等掩上门,我甩掉鞋子,一跃上了床,把冰凉的手插进了他的胸膛。

他说他当时还在做梦,他梦到他杀了人,他跑啊跑,他要找个地方藏起来。他想起许多战争电影,都是藏到人民群众家。但他想,他不能连累群众,要连累就得连累坏人,他要找个地主家,他要学梁山好汉,杀人越货后都去地主家,人民群众保住一个是一个。他找啊找,找啊找,终于看到前方一座座崭新的宅院,到了近前,看到一个巨大的铜皮公示牌,上书5个大字:地主一条街。他说,就是这个时候,我把他弄醒了。他大声嚷嚷,哎呀呀,你可来了!

我俩闹了一会儿,就关灯睡觉了。我老半天睡不着,看着天亮起来,听着外屋的说话声。我听见高山眼的母亲说,叫他俩睡吧,又不用上学。我还听到了高山眼姐姐的说话声。

这个城市没有落雪,太阳当头照。半晌午时候我俩起来了,餐桌上有纸条,写着饭在锅里,在煤炉上温着。我俩吃完饭出了门。

高山眼戴个四角棉帽,一身学生装束。他穿着棉袄,手起了冻疮,跟红萝卜一样。他问我为啥不冻,我越冻越不冻,越不冻越冻。我问他为啥不上学,他说在学校跟一个叫马六的打架,不上了,他爸正联系转学呢。

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见几个穿大衣的民兵,胳膊上戴着红袖箍,手里拿着酒瓶、剪刀,耳朵上夹着烟卷,正慢悠悠地走来。

那年月民兵在街头整肃风纪,看你裤腿瘦,就拿酒瓶来量。酒瓶塞不进去,提剪刀就豁你裤腿,从裤脚一直豁到裤裆。

我转身想跑,民兵使计,说我眼睛咋看不清楚啦?其他几个也说,啊,我也看不清了。我当时小,就信以为真,高兴坏了,为在高山眼面前逞能,还跑到他们跟前,两手扯着裤腿,一个劲儿地抖,结果被擒了。民兵一脚把我放翻,扯起我一条腿,把裤子豁了。

我俩跑回去,我换了一条高山眼的军裤。

我说:“咱去打马六吧。”

“你是真兄弟,我就随口说了一下!走,奶奶的!”

我俩穿街过巷,在一条很狭小的过道里,一所中学呈现在眼前。刚找个不显眼处蹲下,放学铃声就响了。学生蜂拥着出来,一下眼睛有些花。

高山眼手搭凉棚张望着,突然喊,就是他!看见没,头上勒着书包!我眼光一拨一拨地逮过去,迅速逮住了那家伙,一个大高个,大通大下巴,一看就是二杆子。我起身就冲了过去,撞倒了一个学生。高山眼紧跟在我后面。

转眼到了跟前,我挥手一拳,他右眼马上黑了。他一脚踢我小腹上。我又是一拳打他左眼上。大孩子教我,打人先封眼,我拳拳朝他眼睛封。高山眼显然不会打架,胳膊都是平着抡的。我见过好多不会打架的人,胳膊都是平着抡。

马六摘下落到脖子上的书包,一抡抡成了圆圈,呼呼带风。我头上被抡了一下,差点儿栽那儿。我高喊书包里面是砖头!然后高山眼我俩都跑了,跑到墙角捡砖。那时候的乱砖,随处可见。

那时候这条道路拥挤不堪,塞满了惊呼的学生。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可能是老师,大声喊着不许打架不许打架,但也不敢挨过来。

我一块半截砖呼地掷了过去。非常有力,那砖在墙壁上炸成了几块。高山眼也投了一砖,砸在他腿上,跟没砸一样。我紧接着又是几砖过去,一砖砸在了他的大下巴上,他转身就跑,人群一下乱了,他没了影子。

我和高山眼一人手里两块砖,边追赶高山眼边喊:“跟我打架,也不知道我是谁!你们都滚,别挡道,砖头不长眼!”

赶出那条巷子,又看见了马六,正跑,边跑边回头,显然他不想在同学面前跑得狼狈,显然他十分不服气。

我又一砖头凌厉地飞了过去。

他手里的书包已经没了,他边跑边捡砖和我们对砸。又拐过一条街,我刚冲过来,他躲在拐角处,一砖拍我脑门上,顿时满脸都是血,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知道要吃亏,于是大喊:“我捅死你算了。”喊完就伸手去腰后摸。他见状转身又跑了。

高山眼正准备溜,看马六跑了,又随我追了过去。后面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

高山眼很兴奋,气喘吁吁地喊:“原来你塞着刀!”

我说:“塞屁,我不吓他,这会儿跑的是咱俩。”

眼看快赶上了,我掷出一砖,砸在了他耳根,那几步他朝前踉跄得特别快。高山眼也砸一砖,砸上了后脑勺,又好像跟没砸上一样。

后来我不再砸,咬紧他紧追,越来越近。

他知道不好,知道我是要撵上来才砸。那时候有句话,叫不怕砖头在天上飞,只怕砖头在手里飞,砖头在手里飞,那是血花飞。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越来越粗重,口里飘出的白气已经快飞到我脸上了。我知道他绝望了,他手里已经没有武器了。

又一个拐角处闪出一面墙,他借力一蹬树,翻墙走了。我一砖头拍在墙上,酥了一地。我俩也翻墙而过。这是个很大的院落,有许多树,一排排平房,错落有致的道路,很幽静。他清晰的脚步声就在前面。

高山眼大口喘着气,递我一砖,说他家就在这里。赶过两道平房,那家伙从一扇门进去了。

我俩追到面前,正好他返身出来,手里拎一杆枪。

那天我俩腿都软了,跑到一个废弃的城墙上,歇了好久。我脸上的血已经结痂,躺在干枯的草地上,阳光温暖地晒在我身上,我说他还真放枪,不是跑得快,没命了。

银条物色到的第五个杀手,竟然是高山眼的战友,外号“小日本”。此人上嘴唇有个钱币大的疤,溃疡了好长时间,每天抹紫药水,于是被门口人起名“小日本”。高山眼后来说,幸亏他化装了,要不咋收场。

“小日本”穿着西装,里面一个白衬衣,寒冬腊月,冻得鼻子通红。高山眼看得出来,他那衬衣是刚洗完就穿上的,可以看出来是湿的,能看见里面的肉。

高山眼化装成马克思那种大胡子,头上缠了一个花头巾,一副围棋子大的小墨镜,正好遮住眼珠。高山眼用太监声音跟他说话:“你也是开车来的啊,杀手没车,等于人没腿。”

“小日本”鼻涕流出来一大把,赶快用手挡住脸,给喝了,然后大声说:“不开车能穿这么单?车子我停另外的地方了,人车分离,这是杀手规则。”

高山眼又用太监声音说:“看得出来,你身手不凡。”

“小日本”又流出来一把鼻涕,又遮着给喝了。他说:“我行伍出身,过去在部队,著名神枪手,后来不是搞活经济嘛,我就做了杀手。”

“说说你的业绩。”

“杀手只做,从来不说,你要一味想打听,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我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都多。”

“在谈正事之前,我想了解一下你。我很想了解一个杀手,比如说,他有没有妻子,有没有孩子,甚至说,他有没有父亲。”

“作为一个合格的杀手,这些都不会有,无牵无挂,杀人如麻。”

“那杀手赚那么多钱,干什么用?”

“都享受了,赚10万,10万花给女人。一个成功的杀手背后,站立着无数个默默无闻的女人。”

高山眼看了“小日本”一会儿,然后问他:“你有没有名片?”

“杀手没有名片,只有枪。”

“能不能让我观赏一下你的枪?”

“杀手不拔枪,拔枪之时,就是夺命之刻。”

“我今天遇到了真正的杀手,我前面遇到的,都是饭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小日本”有些不懂,“请先生明示。”

高山眼说:“你口袋里现在有多少钱?”

“小日本”眼神有些犹豫,“先生,杀手的规矩是,口袋里钱还剩200了,才来找买家。我现在口袋里,不足200块。”

高山眼说:“你把钱交给我,你再去找别的买家,半月以后,等你找完别的买家,再来找我,我就是让你看一看,谁是大手笔。”

“为什么要把钱没收?”

“来这里的,我都没收。你们杀手有杀手的规矩,我有我的规矩。实话告诉你,加上前面几个,我已经没收两千多了。”

“看来先生没有诚意。”“小日本”一脸狐疑。

“快快快,先把钱掏给我咱再谈别的,你杀手怎么也拖泥带水起来。”

“小日本”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马上过来。”

“小日本”装着接电话,走了出去,一股寒风吹来,把他鼻涕又冻出来一把,他也顾不得喝了,就那么挂着鼻涕走得飞快。银条想问他,可看他电话打得专心致志,就没有问。银条穿着大鸭绒袄,大鸭绒裤,头缩进去,手揣进去。

这次地方小,银条一直站在外面。高山眼出来,看到银条冻到了预期效果,哈哈大笑。

高山眼当天就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你猜猜第五个杀手是谁?你猜猜。”

“我咋能猜出来。”

高山眼在电话里大笑,“他妈的,是我战友,你见过我这个战友,‘小日本’!”

“这一段可把你给高兴坏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也乐了。

“是啊是啊,可高兴坏了。”高山眼说完又笑了起来。

“小日本”我确实见过,而且一起吃过饭。那是在1982年。那年的高山眼还没有谈恋爱,我见到他以为他谈恋爱了。当时有句顺口溜:“公园里,公园外,公园里面谈恋爱。”

那时候的男女很规矩,谈恋爱就是在一起走,手不碰,身不挨,一起坐的时候,中间有一人的间距。女的低着头,拧着小辫子,男的也低着头,抠着指甲。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时无抱胜有抱。现在想来,这应该是恋爱的至高境界。那时候一起走,也不一定是恋人,一起那样坐,就一定是恋人。如果一起在公园走,也一定是恋人。那时候确定双方是不是恋爱,就看双方一起走的时候是在公园里还是公园外。

当然我说的是我们这边的情形,有的地方就截然不同。1983年夏天我和几个江湖好汉去上海,有个好汉说,下了江南,光出不进,亏了,于是他就去渡轮排队处偷包。不会偷他偏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结果他单面刮胡刀片割裂人造革皮包的声音20米外都听见了,他以为失主听不见,还在津津有味地往外拿,拿一张,还用指头蘸一下口水。

失主气坏了,高喊:“抓明偷!”

他顿时处在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其实整个70年代,小偷都是过街老鼠,80年代后期,小偷翻身,耀武扬威。1990年我曾遇见西四马路五虎偷人失手,不让失主走,对其大讲偷他的道理,被偷的人低头认罪。许多老百姓围观,都捂着嘴笑。

那好汉见炸了窝,手里拿着掩护用的毛巾,裹着失主的钱包,一头朝我冲来。我这个时候要装着不认识他,还要装着拦他一下,然后看怎么能绊倒一两个革命群众。

谁知他跑到我跟前,高喊一声:“哥哥,你拿着赃款朝那边跑,我手里没有赃款一身轻,我掩护你,引他们朝这边跑。”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把毛巾朝我手里一拍,又喊,接住钱包!转身朝一个方向跑了,边跑还边喊,他拿着赃款,有本事你们撵我!我郁闷得要命,他根本没给我钱包,可是群众都以为钱包在我手里,丢下他不管,呼呼啦啦都来追我。我不由自主地顺着外滩就跑了。当时江风劲吹,我看到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再不想法子这次栽外地了。

这时我见前面一青年绝对也是小偷,混江湖的,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小偷。这家伙估计也刚得手,呼啦看见一群人朝他奔来,心慌意乱。他没判断出人们是冲谁来的,因为我跑得义愤填膺。转眼到了跟前,我低喝一声:“哪里跑?我跟踪你半天啦!”

我朝他手里用力一拍,他以为我抓他,一抵挡,和我手碰了手。然后他箭一般蹿了出去。追赶的群众知道又是接力,哗,大部分朝他追去。我没敢恋战,飞身跳进了外滩公园。

记忆中那是非常非常高的墙,我感觉下落的时间很长。这一下断了追兵。我马上发现了一个别有洞天的世界。茂密的树林里,一对对恋爱中的男女,搂抱在一起,那密集程度,寸土寸金。我早忘了刚才的事情,脸红耳热。我用普通话喊着小丽小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

1982年的春天,我再次见到高山眼,他和一个姑娘正准备走进公园。十八九岁的高山眼头发梳得很整齐,穿一灰色卡其布中山装,风纪扣扣得规规矩矩,上衣口袋插一签字的钢笔。记得姑娘穿的是红衣服,低着头。两个人一前一后,间隔有三米的样子。

高山眼买票时,我走上去,轻轻握住他的手。我感觉他一下子僵硬了,他的手抖动了一下。我又用另一只手,去抚摸他手背。我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声,然后他就摸起我的手来。售票员是个女同志,四十多岁,长相十分泼皮。

女同志说:“你拽着钱不给我干啥?”

高山眼不说话,我估计他的双眼充满了激情。

女同志骂:“流氓。”然后恶狠狠去看报纸。

我被高山眼摸着手,捏着嗓门说:“亲爱的,你喜欢我不?”

高山眼浑身乱抖:“喜欢喜欢。”

他一直没敢回头,惹得卖票的又骂了起来。

我说:“那你跟我结婚不?”

我这次忘捏嗓子了,高山眼从忘我的境界里回过神,猛一回头,大嚷了一声,“我靠啊”,三个字拖得特别长。

我俩互捶两下,高山眼脸还红着,没有从尴尬里解脱出来。那个姑娘站在一边笑。

高山眼介绍说:“同事小刘,单位举办活动,让我俩来联系花木事情。”

我说:“小刘,你刚才看出来没有,他喜欢你。”

小刘见多识广的样子,撇撇嘴:“告诉你,我都快结婚了,我比他大5岁。”

我说:“真年轻啊,我以为他比你大10岁。”

小刘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相隔一个多月,又跟高山眼见了面。那天一个朋友聚赌,乌烟瘴气了一夜。我没打,身上没有500块以上的,一律靠边站。我钓鱼,钓了七十多块。天亮时我走了,瞌睡得要命,我准备去喝碗羊肉汤,然后进澡堂睡觉。

当时有个羊肉汤一条街,远远近近的都去那里吃。赌博的为多,后来有了早茶,赌博的又都去吃早茶。我吹着口哨走过去时,一眼看见了高山眼。他和两个青年坐在小板凳上,喝着汤,说着什么笑了起来。我从后面将他的眼睛蒙住了。

他说:“谁啊谁啊?”

他又说:“我熟人可多,去哪儿都能碰见。”

我松开了手,扯了个板凳坐在了他身边。

他喜出望外。

这两个青年是他战友,一个叫什么我忘了,一个嘴唇上有疤痕的就是“小日本”。高山眼指着我说,他就是某某某。那两个都眼睛一睁,一个赶忙让烟。“小日本”说,在连队他天天说你,我当兵前就听说过你名字。我说,你哪里的?他说城南的,我们那边有几个有名的,我们关系都不错,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叫小超,你认识不认识?我说我知道他,不过不认识。他说不会吧,你跟他还不认识,城南真有啥事你跟我说,我跟小超喝过血酒。

我说好的好的,我对高山眼说,中午请你们吃饭。高山眼的眼睛一下亮了,他说,我这个人就不缺酒席,这不,中午局里又有安排,本来两个战友来找我,我还想请他们去高级饭店好好喝一顿,这不,因为中午的酒局,没法请他们了。我说那就算了,以后再说,我也是看你战友来了。“小日本”说,你看看你,客气了不是,不请吃饭你有啥事我也绝对帮忙的,在城南,还没我办不到的事情,谁都得给我面子。要不这样吧,他去吃他的,咱去吃咱的,哈哈,我一看你就是性情中人,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吃饭。

我心里想,有的人就不能让,一让就黏上了。

高山眼说:“不行我找个电话,去跟领导说一下,就说我家亲戚来了,看他咋说再定。不过领导肯定不会同意,我非常了解我们领导。”

“小日本”说:“找你几次了,都是单位有酒席,咱坐一次真不容易。没事,你请不下来俺去。”

高山眼说:“恐怕真请不下来,唉,单位太好了也不好。”

高山眼走后,“小日本”问我:“武三儿你认识不认识?”

“武三儿是咱这个城市最有名的,你认识他?”

“靠,我俩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吃的饭。”

“我看见了,是不是在城南那个回民饭店,你们七八个人,你还拿香烟盒子砸武三儿的头?”

他笑着说:“世界就是小啊,原来你都看见啦,你走后,我又砸了他好几次,哈哈哈,我俩关系好得真让人羡慕。”

说着话马路上走来几个张牙舞爪的陌生青年,一个个斜着眼,勾着头,去灭人的目光。

我说:“快看,武三儿来了。”

一直没说话的那一个顿时睁大眼睛看过去。

我说:“别给他看见你是在看他,那样很危险。看见没,就是那个,对对对,最难看的那个老壮。”

我其实是在胡说,我就没见过武三儿。

“小日本”赶紧低下头,低声说:“不能让他们看见,要不又要拉我喝酒了,他们喝酒太凶,我是怕了。”

那几个走远了,“小日本”说:“他们也没招呼你?”

我说:“我跟他有仇,招呼啥,他一会儿就会拐回来,武三儿是有名的回马枪,每次拐回来,他不管你是谁,一桌都砍翻,上个月砍死了6个,你没听说?”

“小日本”脸色苍白地说:“那次我在场,哎呀,那血流的。”

另一个快哭了,“那咱还不赶快走,在这儿等死啊?”

我问“小日本”:“要不咱走吧,我恶有恶报,问题是连累你俩了。”

“小日本”也快哭了,他说:“走啥,我俩那关系,来了马上变成自己人,化干戈为玉帛。”

我说:“那好,那咱不走!”

“小日本”见战友起身要逃,连忙去拉他战友,说:“你跑啥你跑啥?有我在呢,你跑啥?”战友当然不听他的,挣扎着一路跑,于是拖着“小日本”也跑远了。

我跟在他们后面跑,那一个战友回头喊:“你跟着俺干啥?你别连累俺!”

我说:“我腿软,你们搀着我呀!”那两个跑得更快,他们跑得快我也跑得快。

迎头碰见了高山眼,我说:“快藏快藏,要出人命!”高山眼吓得跟着我们就跑。前面一个土丘,长满了树木,几个人都钻进去了。我们头上都戴了柳条帽,是用土丘上的柳树枝编的帽子。

起初“小日本”不戴,我带着哭声央求他:“戴上吧,武三儿下手有多狠,你不戴,把他引来,砍死的是俺。”

另一个早急了,说:“你诚心想害死俺不是,告诉你,你要是再不戴,我跟你拼了!”

我们都趴在地上,不敢喘气。我用蚊子一样的声音给高山眼讲述了事情经过。高山眼说:“屁股还在外面露着,万一他们走过来能看见。”于是又赶忙摘柳条,盖屁股。我说:“都别再说话。”于是林子里死寂一片。

时间嘀嘀嗒嗒过去了。高山眼终于憋不住,小声说:“杀……杀……杀那么多人也没事,他们还在街上走?”

“小日本”说:“你懂个屁,江湖上事,跟你说不清。”

我说:“嘘,你们听,这是男人还是女人的脚步声?别抬头看,低着头听。”

几个都去听,高山眼说:“女人的。”

我说:“穿着皮鞋,没混过江湖的就能听出来。你们再听听这个,这个穿的是布鞋,你们听听是男的女的?”

两个人听不出来了。我指着“小日本”说:“他和我都能听出来。不但能听出来是男女,还能听出来年龄和职业。公安的脚步声再伪装,还是公安。”

“小日本”一个劲儿点头。

后来我睡着了,是他们把我弄醒的。他们说:“没事了,咱在这儿已经七八个小时了,你真能睡啊。”

“我昨晚打牌了。”我一看果然有些暮色苍茫了。于是我转过头问高山眼:“跟领导咋说的?”

高山眼说:“领导不同意,不过我没走成,这不是在这隐蔽吗?干脆这样吧,弟兄们聚一起不容易,晚上单位的酒局我也不请假了,看他们能把我蛋咬了!最多扣我一个月工资,钱重要还是兄弟们重要?走,跟我回家拿存折取钱去,银行要是关门了,我借钱也得请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