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馨在杂志社得了个绰号——“二十万”。
起因是她把近来的一段经历写出来和大家谈起过。有个著名的作家肖木从北京来星海市付家庄一疗养院搞创作,雨馨得到信后,前去约稿。肖木曾经在她上大学时给她们班讲过一堂课,对她印象相当深刻,两个人还曾经书信来往,他说觉得她很有灵气,愿意指导她写作。肖木在中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当代文坛属先锋派作家,他的《脂粉佳人》被某导演搬上银幕后,获得国际大奖,他和那个导演同时走红。他的早期作品现在还拥有大量的读者群。据报纸上报道,肖木现在要是给报刊写稿,开价一律是千字两千元。学中文的林雨馨发自内心地崇拜肖木,肖木给她的几封信保留至今。
此番肖木到星海市是为了把他的一部中篇小说改编为剧本,他一接到雨馨的电话惊喜万分,让她立刻就到。雨馨也很激动,放下电话就打的到了他的住处。可是,见面之后,两个人各说各的,全然不是在通信时那样的只论文学。雨馨怕一来就说约稿让他感觉到自己是功利性的,就先说想和他请教一下写作经验。肖木听都没听见似的,只对她的容貌大加品评:“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我在北京接触过很多女明星,都不如你漂亮。你看你,身材是身材,相貌是相貌,你怎么就长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呢?可是,要让我说出你什么地方长得最好,我又说不出来。你看你,该瘦的地方瘦,该丰满的地方丰满。总之,你可要好好利用自己的长处呀,年轻美丽就是本钱,想做什么都能做成。”
雨馨立刻语塞,要是对方换了个人,自己换个前来的目的,她会转身就走。这种从一个男性口中赤裸裸的对自己外表上的评价,她还是头一次听到,那是夸吗?简直就是在掂量一块猪肉的价值,还告诉这块猪肉“你很肥别忘了卖个好价”。此次来约稿她是和主编谈过选题的,还说十有八九能低价拿到稿,他们是朋友嘛!主编说就等你的米下锅了,要不然这期杂志又卖不了了。要是起身就走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想到这里,雨馨硬着头皮笑着,说:“肖老师,我想跟您约篇稿件,我知道您很忙,不用多,一千字就行,然后把您的照片给我一张,上我们杂志封面。我先谢您了。”
肖木一扬手,打了个响指,这个轻佻的动作让她心里“咯噔”一下。肖木说:“一会儿再说这件事,聊聊我们分开后的情况。我先说,这几年我转向了,搞电影电视剧的创作,加上再版作品,挣了大钱。我在北京有车,桑塔纳。唉!写小说过瘾是过瘾,就是不挣钱,写剧本还快还有钱。你要是想写我会帮你的。”他把目光停在她的身上,她觉得浑身像长了刺一样。
“这样吧,肖老师,我不打扰了,我单位还有事。您看,我什么时候来取稿?”
“不坐了?明天吧,我们一起吃顿饭,接着聊。”
雨馨拒绝他请吃饭的要求,离开了他的房间。
第二天,她如约前往肖木的住房,肖木递给她稿子,她快速地看了一眼,是言论性的。这次她多了个心眼,怕他拖着不立即给照片,借了一架照相机而来,给他拍了照。
肖木说:“你知道吗?昨天你一走我激情洋溢,写了一万多字。我在星海还得待段日子,你能常来看我吗?我这里有休息的地方,困了你就睡,饿了我们就出去吃,白天谈话,我晚上写作,行不行?”
她想:困了我就睡,太危险点了吧?我和你是什么关系,能随便到这种地步?
从她离开的第二天起,肖木一天不知打来多少个电话约她,都被她拒绝。最后一次,肖木说:“你要是不愿意来我这里,那我们出去喝杯咖啡总是可以的吧?我实话告诉你,我爱你。”
她总算想到了回击他的办法,于是答应了他这次的请求。待坐在咖啡厅里时,肖木趁她端杯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赶紧缩回手,说:“我们谈谈条件吧。我不是个轻率的女子,爱情是一定要以婚姻为结局的,你会离婚娶我吗?”
他的回答是她意料中的:“做情人不好吗?有感情就行,要那一张纸干什么?你比我小二十岁,怎么比我还守旧?”
“做情人我也是有条件的,先放在桌子上二十万元,我们再谈感情。”
肖木大睁着双眼说:“哪有你这么直截了当的?再说了,我没有那么多钱。”
“您不是说您挣了大钱的吗?”
“话既如此说,那我就得走了。”肖木匆匆离开。
那狼狈的背影一消失,雨馨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肖木是谁?那是她准备大学一毕业就追随的事业上的偶像,她无数次地幻想有朝一日像他那样有成就,然后再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你是我的榜样,我的成就里有你无意中指引的功劳”。这样的结局让她不好受,上当受骗了一般,好几年在心里打磨过的影像就这么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她还想:就算他给我钱,我也不会跟他怎么样的,这只不过是让他止步的一个策略而已。然而,从他的角度上看,为什么爱我而不答应先给钱后谈感情的条件?就像当年和孟皓讨价还价一般,孟皓可是一口应承,离婚了还要给一百万元。他是比肖木有钱,可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看来,孟皓比肖木要强,正像他自己说的:“对女人一掷千金的人起码是豪爽的男人。”
起身要走时,店里小姐拦住她:“小姐,请您结账。”
将钱递上去后,她叹了一口气:要是孟皓,那得先把账结了,然后才离开。
张菁是最先对这件事情发表见解的:“你以为男人就一定会给他看上眼的女人钱吗?别说是先给,就是后来那也大多数是不给的。你不信?试试看吧。”
雨馨说:“我不是个爱别人钱的女人,那是为了让肖木死心的办法。我就是觉得男人应该有个男人的样儿。”
“男人什么样儿?男人都没有样儿,功利性远比女人要强得多,为了自己,他们甚至连老婆都能舍得的。没看报上报的,一个县级城市的人为了当官,把老婆拱手送上。你呀,比较单纯。”张菁这是第一次和雨馨说话时像个朋友似的,可能是看出来这个新来的人不仅不会夺人所爱,连社会经验都没有多少,不会成为自己的对手。
从此以后,林雨馨每逢遇到一个表白爱意的男人,不管是已婚的,还是小伙子,都平淡地把她的二十万元条件开出。其实她谁都没有爱上,就是想试试他们——男人到底是个什么种类的人。高主编有一次暗示她,她没有像对别人那么直白,含蓄许多。对方当然听明白了,很难堪,心里有气,想领导看上你那是你的造化,还敢谈什么条件!又不能骂出来,连冷言冷语都不敢表露,着实让他难受了几天。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拿不出钱来,真到了那一天,林雨馨反倒不知说什么才最合适了。
那个人叫穆白,本城的大律师,是她采访一件案子时遇上的,然后就对她狂追不已。她一说“二十万元先摆到桌子上,然后再谈感情”,他怔怔地看了她半天,一言不发就走了。第二天他真的拎到杂志社现金二十万元,说:“这个送给你,作为我敲开你情感之门的敲门砖。不管成与不成,我都不会介意。”
雨馨脸红了,觉得在对方看来自己是个金钱至上的人。当时俩人就坐在杂志社的接待室里,他把皮包打开给她过目后,就递到她的手里,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尴尬至极。为了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内心想法,她低头理理头发,说:“我只说过把钱放在桌子上给我看看就行了,可没说一定要收下。你拿回去吧,我不准备和任何人谈情说爱。”
穆白有点急了:“你怎么说话不算话?说好了把钱给你你就会考虑考虑的,现在给你了,你怎么又说不谈情说爱了?我不会因为这个瞧不起你的。”
这话让她不爱听了:“要是怕人瞧不起我,我就不会开出这个条件。我从来就不觉得我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当,我有我的理由。但是,你听清了,我就是不想谈情说爱,所以,你的钱我就是不能要。没有什么可考虑的,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穆白扔下钱就要走,被雨馨拉住送还。他上车时说:“你记住,我符合你的第一条件,你就没有理由拒绝我接近你。以后,我会天天来看你,天天给你送鲜花,直到你答应我为止。”
还真有这样的男人,并不止孟皓一个人!雨馨对穆白有了些好感。
穆白倒是天天亲自送一束花来,只是林雨馨并不天天上班,他一周只看见她一次。她根本就不答理他,他还是坚持天天来,每天都在花中夹张便条,上面只有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双休日也是这样。过了一段日子,雨馨觉得他是个厚道人,并不再拒绝和他说话,只是声明:“我可只想跟你做普通朋友的,别再送花了。”
穆白听到这话,很是高兴,不管怎么说,她的态度起了变化。有了第一步,就有可能迈出第二步。他说:“成!以后我要是请你出去玩,你会不会拒绝我?当然了,我是拿你当普通朋友的,喝杯茶聊聊天总是可以的吧?”
她一笑,他更加高兴了。
这座城市的另一个曾经和林雨馨有过亲密关系的人同出一辙地和她一样用着试金石。
成了钻石王老五的孟皓,投怀送抱的女人真是太多了,数都数不清,从三十多岁的少妇到二十出头的女子都有。他是一个都不接受。离婚五个多月,亲朋好友介绍给他的就有二十多个,人家是好心好意的,有的还真得看一看,然后再随便挑出点毛病拒绝。这样才能对得起介绍人,可却让母亲头疼不已,比他有雨馨前更看紧婚事。对介绍的对象他倒是礼貌周全,可是那些主动找上门的,或是眉来眼去的,这类人他要是实在是躲不开,加上他就是存心想用自己的办法试试的,就会搞恶作剧,先开个条件:你和我先睡一宿,不管成与不成,我会给你十万块。这发炮弹几乎百发百中,只是到了节骨眼上,也就是说,开了房间,女人脱下衣服,孟皓并不来真的,扔下一万元就走人,弄得有好几个哭哭啼啼地找到公司,有的找到家里,痛说他的斑斑劣迹。他知道,这不是个什么好的品德,他也不是圣人,离开雨馨这么长时间了,能对女人一点欲望都没有吗?他就是觉得这些女人贱,你不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又不是像当年的林雨馨,人家那是为了所爱的人筹钱,你们这是为了什么?怎么,我和你睡了就能娶你呀?你凭什么出卖自己呀?
在这件事上,他自己也觉得心理不太正常,不和人家好就不和人家好呗,戏弄人家干什么?可就是一遇到那样的女人,他就忍不住用他的试金石。
有个还在校读书的女大学生真的让他动了点心,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那一天,他和五个商界朋友一起开心,他们叫了六个小姐陪酒。小姐们进屋时,孟皓是背对着门,他懒得理她们,头都不愿回。一个小姐坐在他的身边,最后进来的一个小姐往前走时,他愣住了:白色的长裙,及腰的长发。他叫住了她,让她和身边的小姐换了个地方,在座的人纷纷起哄说,孟皓动了真格的了,要不怎么这样不讲规矩换小姐?这个小姐并不会喝酒,他觉得她谈吐上和一般的小姐不一样。闲谈中,有个小姐无意中说这是个在校大学生,来酒店挣钱,希望他多关照关照,意思就是别硬让她喝。这个小姐从始至终低着头一声不吭,孟皓对她上了心。酒毕已是天蒙蒙亮了,他塞给老板钱,说是要送她回去。老板以为是让小姐陪睡,就同意了。
小姐没让他送到地方,就一个人走了。他下了车,偷偷地跟在身后,直到跟着小姐到了一所大学,看见她进了宿舍楼。第二天,他就派人打听这位小姐,等他突然出现在学校甬路上拦住她的时候,吓得她大叫一声。孟皓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非要让人家说出当小姐的原因,不然就告诉学校。小姐哭了,长叹一声。原来这是个农村出来的特困大学生,叫许如意,家里老父亲得了肝癌急需用钱。等他查明情况不仅属实,比她自己说的还要糟,她正面临着退学,他就请她到心悦大酒店吃饭,席间,送给她两万元,告诉她:“这是给你爸看病的,不够我再给你。你别急,你还有一年的学业,我会供你念完大学的。”
许如意说:“那天我是第一天当小姐,要不是父亲的特殊情况,就是死也不会做的。我本想,父亲的病好是好不了了,医生说也就是有半年的活头。我给他尽到孝道后就离开星海,到南方打工养活我残疾的妈,学就不念了。”
孟皓点点头。他仔细打量许如意。她并不是很漂亮,只是有气质,和雨馨的气质不一样,雨馨有贵族气,她很朴实,小家碧玉式,挺可怜的。
许如意从包里拿出笔和本,从本上撕下来一张纸,孟皓以为她是留下联系方式,等接过纸来一看,是两万元的欠条,他一把撕掉。“您放心,我一毕业就工作,会还给您的。”
他笑了:“不用还,我做的是一件好事。”
许如意低下头,脸上红红的,说:“如果您有别的想法,我会满足您的。”
他想了想,有了一点冲动,就把她领到另外一家酒店,开了房间。等许如意羞涩地开始脱衣服时,本来还坐在沙发上的孟皓一下子冲到她的身边,竟替她穿上了衣服,说:“我们聊聊天吧,我什么都不想做。”许如意不知怎么回事,呆了半天,直到被孟皓拉着坐到另一个沙发上,才缓过劲儿来。
她道:“您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贱?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却是我为了您的钱而要跟您……”
“那倒不是,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做。我们做个好朋友吧,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像有什么烦心事呀,需要我帮什么忙的,千万别客气。如果明年你毕业,也可以找我到我的公司里来做。我想问你一句话,在你的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你就凭直觉来说。假如我们不是这样认识的,你会不会爱上我?”
许如意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觉得您和一般的商人不一样,您很有档次。那天在酒店只有您一个人没有抱住小姐乱来的,您始终安静地坐在那里喝酒说话。别的小姐后来都说您要么是个正人君子要么就是有男人的毛病。”
“我没有病,我的前妻曾经怀过孕,我也不是个正人君子。你接着说吧。”
“在我看来,您是个高深莫测的人,您这样对待我,恕我直言,您有心病。”许如意说到这里,不想再往下说了,她生怕伤到对方,人家可是从来没有伤过自己一根毛发的。
“别介意,往下说。你会不会爱上我?”
“为什么不会?像您这样有才华有人品有相貌的男人,我相信,没有几个女人会不爱您。”
“那你说,什么样的女人会爱不上我?”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您的心结。您爱上的人没有爱上您?或是爱得没有您深?”
孟皓从兜里掏出烟,点上,沉默着回忆过去。许如意说到了他的根上,这个女子真的是冰雪聪明。是的,他是有心病,也是觉得前妻林雨馨不是不爱他,就是没有他的爱情深。他是那样的爱她,爱到了骨头里,爱到了心的最深处。如果把这爱分成十份,随便拿出一份给别的女人,都会让她们感激涕零,永远追随。他还在爱着她,一想到她的名字都会心痛不已。他不让妹妹再回到桃花源小区,他要让那个住房保持原状,至于到什么时候,说不清。那个房子里,她的气息还在,只要他一走进,就会想起她的一切。
许如意看到孟皓不声不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很难排解的心事,于是安静地坐在一边,等着他说话。
“走吧,我送你回校,记住我的话,再也不要当什么小姐,好好读书。你把我当成哥哥就行。”
她的眼里涌出泪水,走在他的身后,当他要开门时,她从后边搂住了他:“别走了,我不是为了钱,是真的喜欢你。”
孟皓转身拥抱了她一下,拉着她出了门:“听话,以后能陪我聊聊天就行,如果你不听话,我可真的不再理你了。”
俩人以后的几次交往都是孟皓主动联系的,他问过她为什么不打电话找他,她说:“您是我的恩人,而且一点回报都不图。上次分手后,我发现您的影子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我无法逃避。可是,我知道,我和您那是不可能的,您一定有自己心仪的人。请您给我留点自尊,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就不要找我了。我现在正在努力学习,总有一天,我会理直气壮地站在您的面前,问您,您需要我帮忙吗?到那一天,请别拒绝我,让我把心事放下,不再为您有恩于我而又不接受我而难过。帮完您之后,我会让您告诉我,我和您的心上人有什么区别。”
这话让孟皓大为震惊,原来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你有恩于她,而又不能接受目前她只能给的回报而心事重重。他从西服内兜里掏出钱包,打开,递到许如意的面前。“这就是我心仪的人,也许这一辈子我们都见不到面了,她现在了无踪迹,有逃避我的成分。给你看这个,是想让你放下心事,好好地完成学业。我答应你,将来我会给你机会报答我的,你可以为我工作。”
许如意先是透过钱包的无色塑料看照片,而后取出,仔细观看。“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她了,从容貌上讲,没有人能够和她相比,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她?”
他眼睛一亮:“你再想想,真的见过她?”
“好像是吧,只是那个人头发没有这么长,还染成了栗色。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她长得实在是太突出了。”
“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孟皓紧盯着她的表情,恨不得钻到她的脑子里替她想。
“马路上!”
孟皓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