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忽降,骤然成灾。电力系统遭到的破坏带来了一系列多米诺骨牌效应,总部很快做出了暂时停工的决定。
收到通知的第一刻,方从心想到的是订机票,回去,她要回家去。然而,当她果断的订下返回北京的机票,处理好项目工作暂停的诸项事宜,奔赴机场,却得知航班停开的消息时,她在寒风里打了个哆嗦。
她在机场等了十几个小时,想看看有没有等到重开或是改签的可能,最终的结果,依旧只能是在后半夜顶着寒风和漫天碎棉絮一样的雪花返回住处,只觉得那些雪不会停了,足够把她压死掩埋。
电灯开关来回按了好几次,依旧没有反应,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屋里一片漆黑,格外的湿冷,冰仿佛要冻结在骨血里,停了电,空调、电暖器、暖风机、电热毯就都不能用,电热水器自然也当掉了。平常时候不觉得,如今忽然没了,才顿时发觉现代人对电的依赖究竟严重到了怎样的地步……方从心郁闷地想要打开龙头试一下存水是否还有余温时,错手打开了自来水供水管,于是立刻意外又惊愕地发现,断水了。忽然之间,所有可以用的水,只剩下电热水器里存余的那一缸,还有饮水机里没喝完的半壶……这大概是唯一能和断电相媲美的事件,恰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已经是半夜了,她既不能给物业打电话,也不好去敲邻居的门,更不敢就这样用掉仅剩的一点水——谁知道供水明天能不能恢复?
她知道她该去买水回来囤着,可是当她顶着被黑暗包裹的恐惧冲进离住处不远的24小时便利店,看到已然全空的食品和饮料货架时,她只好与值夜的店员在应急灯的微光里相对苦笑,转身往回走。
再次回到住处,她从饮水机接了杯水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慢慢喝下去。水早已经冷了,下咽时肺也仿佛在禁不住得发寒瑟缩。她渐渐理清她犯了什么错误,大概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寄希望于突围成功,而是应该先囤水囤粮,久居安逸让她在面对变故时错估了形势。好吧,或许也还没有那么糟,或许明天就会恢复供水供电了,明天再去超市抢购一点东西回来囤着吧,会好起来的……下半夜的凉气格外入骨,她实在坐不住了,和衣爬上床去,用棉被把自己裹了起来,直到陷入沉睡前她还在想,不能睡得太久,明早一定要在各个超市或商店开门的第一刻冲进去……
但她到底没能办到。
没多久她就在寒冷中醒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不能抑制地发抖。头很晕很沉,胸口也闷得慌,呼吸困难。她立刻明白自己在发高烧,甚至不必找出体温计来测量。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况,连续熬夜之后,精神高度紧张,就会突然莫名其妙的发起高烧来,何况这会儿天还这样冷。
她想起柜子里还有带来备用的退烧片,披着棉被,哆哆嗦嗦去吃了两片,实在没有力气摸黑去开炉子烧水,只随便喝了几口冷的,又倒回床上。手脚虚软无力,她趴了一阵,又跌跌撞撞爬下床去,翻出包里的手机想看一眼时间,顿时微微一怔。
手机屏幕十几个未接电话简直像要把手机撑爆了一般,只有一个号码,全是任寻打来的。
去机场的路上,她和任寻联系了一次,手机信号似乎大受影响,时有时无的,折腾久了她就把这一茬忘记了。她习惯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丢在包里,好一番忙乱,竟然半点也未察觉。
她盯着手机呆了好一会儿,鼻息渐渐酸起来,就这么把手机紧紧攥在掌心里,攥得浑身是汗,良久,才终于慢慢写了一条短信:
这边的航班停飞了,可能要晚两天回去。
短信才发出去一秒,立刻就有电话打了进来。
“你在哪儿?”
“在住的地方……”
“还好吗?”
“还好……”
“哪儿都别去,在屋里等我。”
“……啊?”
“从心,会没事的。”
“……嗯。”
“别怕。”
“嗯……”
“现在什么都别想了,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嗯。”
信号一时转弱,杂音大了起来,接着就挂断了。
方从心握着手机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陷在床和棉被里,好一阵茫然,仿佛刚才那么一段对话不是真的,只是凭空出现的幻象。她忽然很想抱住手机放声大哭。
再醒来时,她看见了光。
眼帘重极了,仿佛怎样也睁不开,朦胧中似乎瞧见有人影在屋里走动,听见不高不低的说话声:“我现在人已经在长沙了……雪灾啊,家里出事了……你先帮我办一周的事假吧……万一赶不回去了再联系。”
那分明是任寻的声音。
完了……肯定烧坏脑子了……又产生幻觉了啊……方从心手脚发软地翻了个身,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额头上滑落了下去,顿时,如有凉风涌上,说不出个冷热。身上半湿不干的,大概是出了汗,她不舒服地又翻了一个身,再次努力睁开眼。
这一回,她真的看见了任寻。他正站在床边,俯身来看她,手已抚上她的前额。
方从心呆了半晌,傻傻地先握住了盖在额上的那只手,又摸了摸那张熟悉的脸。
“手快放回去。”任寻立刻抓住她手腕,又给她塞回被子里去。他帮她把被口紧紧扎好了,又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问:“还难受吗?”
方从心摇了摇头,视线竟无法挪转,依旧只得傻傻地望着他,仿佛还没能找准状况。枕头边上躺着块已经不冰的敷帖,看样子刚才从额头上滑落的就是它。被子上加盖着是她自己的羽绒服和毛衣,她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已换成了睡衣,昨晚倒下前懒得脱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都给脱掉了。
任寻拿了体温计过来,两下把水银柱甩回去,一边用酒精消毒一边说:“再测一次体温,看看烧退了没有。你习惯塞嘴里还是腋下……?”
“腋下吧。”方从心乖乖接了体温计夹好,抬起眼又望着任寻,终于问:“你……怎么变出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任寻在床边上坐下,又给她紧了紧被口,盯住她好一阵子没说话。他安静地等着她测完体温,把体温计拿起来对光看了。“三十七度八,还有点低烧。昨天晚上是多少度?”他问着,把体温计消毒了放回盒子里。
“我昨晚上没量……”方从心舔了舔嘴唇,弱弱地答话。
“吃药。下午还不退就去医院。”任寻已经又拿了药和水过来,仔细地把药片塞进方从心嘴里,又用吸管喂她喝水。
水是热的,也不烫口,温度正合适。方从心慢慢吸着水,尽情地任由甘泉滋润干燥的唇舌,听见任寻说:“我借朋友的车开车过来的。”
“高速通了吗?”方从心咬着吸管问。
“刚通,可还是有点儿上冻,破完冰又冻一层薄的,昨晚上连着追尾了六辆车,之前堵了四万人在公路上呢,多大的雪啊。”任寻说。
这样说来,显然昨晚他打电话来时是正狂奔在黑夜的高速公路上,万一有个闪失,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你没事吧?”方从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使劲拿眼盯住他。
“我有事儿还能上这儿来翻你的备用钥匙?”任寻笑了一下:“你还真是……备用钥匙永远藏电表箱里啊……”他安静下来,又开始长久地盯住方从心,不说话,眉却渐渐拧了起来。“我真想狠狠骂你一顿。你怎么就——”他忽然这么说,话到一半却又顿了下来。
方从心默默地把吸管吐出来,不知怎么,心里一阵阵发虚。
两人谁也没出声,就这么互相看着。
终于,任寻叹了一口气。“越是天冷越不能这么穿着衣服睡嘛,你说你都想什么呢……?我收着你的短信就知道你肯定出什么事了,否则你根本不会半夜忽然来这么一句话。可是你……你好歹也信任我一点呀……”他用手轻轻拭去方从心唇边沾染的水渍,闷闷地低语。
方从心面颊一酸,眼眶便开始发胀。她觉得并不是她不信任任寻,只是她还没有学会依赖。其实她也很想,想能够一直这样什么也不用管,只需要放心地闭上眼睛,一切都交给他去好了。可那简直就像是从出生起养成的习惯,自己面对自己解决已经成了她的本能,以至于她只顾着举剑出刀,全然忘记了站在身边的男人。如果她当时能有那么一瞬求援的闪念,也不至于要到半夜里高热冻醒时才发现他已经快把她的手机打爆了。神经绷紧得太久,想要松弛柔软,又哪里是说着就立刻能办到的一件事……
她又伸手捧住他的脸。新生的胡茬大抵还没顾得上修,刺在掌心微微麻痒,到这时她才能好好看清他眉间眼底隐藏的疲惫。从北京到长沙,高速路上要跑十几个小时,又是这样恶劣的积雪寒天,他就这么连夜冲了过来,从暖气充沛的安逸帝都冲进大雪围困的严寒灾区来找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才开口,她的眼泪便已滑落在嘴里。
任寻抹着她颊上泪水,用哄慰的语调轻声道:“我去问过邻居和物业了,这个片区的水塔给冻爆了好几根管道,电塔也压垮了,现在都在抢修。南方没遭过这么大的雪,防雪抗冻的设施准备不能跟北方比,忽然这么玩命的下雪有点乱了。”他说着俯身拥住她,在她额上轻吻一下,“没事的,很快就会好转的,有我陪着你呢。”
方从心不由自主地收紧双臂,紧紧将他反抱,眼泪顺着面颊滚在他衣领子里,留下灼热的轨迹。幸福,这两个字突地就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清晰而又立体。是的,那种叫做幸福的温度,从心底溢出,弥漫了发梢指尖,每一寸血脉,她真切地触到了。
偶尔做个小女人真的是件幸福的事,前提是身边有个好男人。
任寻忽然出现之后,方从心便陷入了彻底放松闲暇的状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万事不愁,当天傍晚就退了烧,当然任寻逼着她多卧床休息了一天。
第二天,供水恢复了,足见由一线抢险队员们的奋斗与奉献构筑而成的相关部门抗灾抢险效率的确十分值得人民大众信任,但电力供应依旧不稳,电网遭遇的破坏空前严重,间歇性停电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电力不稳,工作完全无法展开,苦中作乐一把,只当是提前进入春节假期,至少现在有两个人在一起,多一份人气,也就多了许多温暖。
但方从心仍有些放不下的顾虑。她问任寻,好不容易既然都已经回来了,难道真的不回家去看看吗?
任寻半晌不吭声,许久挤出一句来:“我是该去看看我妈妈。”
方从心以为,这小子应该算是开窍了。她问他:“你自己去,还是我陪你去?”
任寻说:“当然是你陪我去了,你不想陪我去看我妈妈么?”
方从心微微一笑:“那我得带点什么见面礼合适?”
任寻仿佛想了很久,轻声说:“别的都用不着了,买束花儿吧,不要白菊花,反正这时候的花儿都是温室里出来的,我妈喜欢白百合。”
瞬间,方从心只觉得嗓子给冻住了,涩涩地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陪着任寻去市郊的公墓。
这时节没什么人去扫墓,沿途做花和纸扎生意的小商贩见有人来都异常得热情,主动上前来张罗。那些纸扎的别墅和车花花绿绿的,难看极了。任寻什么别的也没要,就要了两大叠纸钱。付账时,那小贩搓着手笑,满口湘音:“还是钱实在哦,人和鬼不都是一回事嘛。”任寻手上顿时抖了一下,抬起眼盯着他。那铺家堂客忙上来赔笑打着圆场,把嘴拙的老公往回拽。方从心抱着大把的百合花,站在一旁看着,小心地拉了拉任寻的手。
进公墓去的路上,遇上什么单位的集体追悼活动,听悼词似乎是雪灾抢险中殉职的工作人员。任寻在路边把车停下,与方从心下车去,两人一起上去鞠了一躬。
任寻母亲的墓碑在一片朝南的碑林中间。公墓的园林管理看起来并不那么细致,道路上的雪扫得干净,碑身上一片苍白,远远望去,冷得令人战栗。
任寻半跪在碑前,用手把厚厚的积雪扒开拍掉。有些先化的雪水又冻成了冰,顽固地赖在碑身上,坚硬极了,他便用手去抠,一块块掰碎了拿下来。赤裸的手指伸进冰雪里,很快冻得通红。方从心看得心里直哆嗦,上前想要帮忙,可任寻却推开她,执意不假他人。
“你用刀吧,不要弄伤了手啊。”方从心劝。
“没事,用刀会划出印子。”他埋头拒绝。
他坚持一点一点把冰雪除尽了,这才拿出刀来,仔细地雕刻碑身上那些已然有些模糊的字迹,然后用毛笔沾着涂料重新描写。那身影看起来孤独又悲伤,仿佛不能靠近。
“咱们……得把这花整理一下,要把下面的花茎都给掐断,不然一会儿就被人捡走又重新拿去卖了……”方从心抱着花蹲下身去,询问地望住任寻。
任寻手里还捏着笔,像是在想什么一般,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白色的百合花堆叠在墓碑前,金色花蕊散着冰雪不能有的暖意,芳香浸润。
“要不我先过去,你……一个人待一会儿……?”方从心觉得嗓音有些干涩。
“没事,”任寻拉住她的胳膊轻推了一把,低声说:“我刚才都已经在心里跟我妈说过了。”他推着方从心走了两步,忽然又折返回去,再仔细查看了一次,确定那些新涂过的字已经干了,不会再被蹭得脏乱,而后拉起方从心,小心翼翼绕过临近的墓碑,返回车位。
他把后备箱打开,拿出几幅画来。方从心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他自己画的,反面还写着他的名字。他拿着这些画,和那些纸钱一起,一张一张扔进旁边供扫墓者为亲人送祭奠品的炉子里,烧掉,看着它们在盛大火光之中卷曲焦黑,终于化作灰烬,长久地一言不发。
方从心忽然觉得很可怕,心下一阵阵瑟缩。她不敢想象,若是多年之后,她的母亲也故去了,那会是怎样一种感受,单是想一想,也叫她指尖发凉。
离开之前,任寻抽了一支烟。方从心从不知道他会抽烟的,她也从没见他抽过。可这一回,他颓唐地在风里抽烟,起先靠着车,后来索性蹲下去,把头发揪得狗毛一样乱七八糟,潦倒至极。“我知道我们应该向前看,好好的活着就是对逝者最大的告慰。可是……”他把几乎只剩下一个过滤嘴的烟头掐掉,捏在手里,仿佛想要捏碎它一样,垂着头,语声沉缓地说着,目光游离,“我妈走的时候我读高二,每天都在考试、做习题、上补习班……结果我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那天我送她去办住院,她叫我回去,别耽误了功课,然后我就傻乎乎地走了,像个白痴一样……哈哈!”他笑出声来,音调古怪得令人心慌,他像是忽然没了气息一样,戚寂良久,终于长叹,“也许总有一天我会走出去,可是错过的就是错过了,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他这才抬起头来,两个眼睛微微泛红,盯着方从心颇无奈地扬起唇角,“你大概……不能了解这种感觉,不了解最好了,最好永远都不要了解。”
空气里还残余着烟草的味道,有种说不出的哀戚。方从心呆呆望着他。她觉得心疼,疼极了,疼得她又很想掉眼泪。自从遇上这个家伙,她的泪腺就死而复生了一样,怎么也管不住。“我最不会安慰人了,可是……你要是想哭的话,那就哭吧……”她抖着嗓子,觉得再说不出别的来,只能缓缓蹲下身去,抱住他的头,紧紧搂住。
于是任寻便这么跪在地上,安静地把脑袋靠在她怀里,双手回抱住她,似乎也没有哭,只是无声无息。
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在方从心感觉身子都快要麻了时,她听见任寻低声地说:“我刚才对我妈说了,我说,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想要一直牵手,再不放开,请她千万要保佑我们,赐给我们相知相偕、共渡难关的智慧和勇气。”
任寻把她的手拉下来,以一种虔诚的姿态,抵着她的额头,声音轻柔而平静,他说:“以后再也不哭了。”
十指相扣,就在那一秒,方从心安静地把脸埋在他肩头上,什么也不说,只是蹙眉,含泪微笑。
爱情只是茫茫人海中两只手难以割舍的紧握,而幸福便是由掌心到指尖贴合的温暖,除此以外又还有什么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