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任寻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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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话 为什么

大年三十将至,天气持续不佳,陆续恢复的几个航班又完全改签不到票,依旧缺电的铁路运力也大打折扣。方从心开始怀疑,他们大概真要给困在大雪重围之中等待来年的春天了。

远在北京的友人电话来探班,听说任寻冒雪自驾冲去方从心身边的英勇事迹,连连大叹:“他要真能一辈子这么把你搁在心上,那你也值了啊。”女人无论外表怎样坚强,骨子里大概总是喜爱浪漫的,有太多的时候,香车豪宅也不如亲手栽种的一株花或是下雨天的一件外套更能打动她们隐藏在生存打拼之下的细腻情怀。

方从心优哉游哉地靠在阳台上,看看窗外傍晚银白妆裹的树木高楼,而后扭头望过两道门,看着任寻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心里美得跟渍了蜜似的,颇有些得瑟地笑说:“你之前不还叫我自求多福的吗?怎么这会儿口风又变啦。”

“此一时,彼一时呗,那会儿谁想到现在的小男孩儿也能做到这个地步。要换了我们家那谁,指不定怎么裹着电热毯边看电视边嘲笑我呢。”朋友感慨良多,“你说钱这种东西咱们自己也能挣,不指望谁赚钱来养咱们,找个会赚钱的有什么意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就得要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那才叫过日子啊。”

眼看受灾群众慰问来电就要变成冷血老公批斗专线,方从心赶忙连连喊停。女人骂老公那可是最不能听的!你要跟着她骂吧,她得跟你急,那是他们家男人,她骂就是天经地义,谁许你插嘴了?你要哄着她劝说两句好话吧,她还是得跟你急,你说你还是不是姐们儿,胳膊肘冲外拐够意思吗你?你要干脆闭了嘴安静听着吧,那可是耳朵上火心里着急憋得慌,最怕她老人家吐槽完了还要求你得发表点听后感,隔三天又后悔了,一个劲儿电话过来坚决要求贯彻保密条款,那才真叫……鬼见了也愁啊!索性不要听,省心省力还省感情。

但显然话都到嗓子眼儿了给人硬塞回去让电话那一端的美女也很憋屈,特意地清了两下嗓子,尾音上绽着花儿貌似语重心长地叮嘱:“心心啊,你们俩赶紧结婚吧,反正都住一起了不是。这年头好男人不多了呀,遇上了就赶紧抓住嘛。你姐姐我还等着吃喜酒呢,红包就不送了啊,我等着送纸尿布和婴儿装就行了。”

“呸!死猪!以为人都跟你一样吧,色字头上一把刀!”方从心条件反射地就“呸”了回去。

“怎么?这是跟我还甲醇上了?”朋友笑着哼哼。

“假什么纯!我这一世英名,你要敢给我到处去乱嚷嚷,看我不把你拔毛回锅上桌下酒!”方从心嘴上还强硬,脸上到底是有点红了。

“我说你不是吧……”朋友嘶得一声惊奇,“来来来,这个问题很严肃,你不要告诉我你俩都一起住了半年了还就是亲亲小嘴儿拉拉小手吧?我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良家妇女啊!”

“是是是,你豪迈,你开放,你进步,你就是新一代的开山怪啊。”方从心气地眉毛鼻子全歪一块儿去了,“我怎么了我?个人选择不行啊?我觉得还没到那一步不行啊?”

“我说到底是我猪还是你猪啊!”平日里就习惯了直话直说的姐们儿也够不客气,“你个人选择成啊,你觉得还没到那一步成啊,那你别跟人住一起啊。你怎么?人上辈子欠你的了,该跑你那儿交着房租受这种眼巴巴看着吃不进嘴的虐待啊?你高人一等怎么着?那我谨代表我个人向你们家伟大的柳下惠先生致以最深切的同情,行吧?”

好一番连珠炮,轰得方从心一口气没顺上来。

说来的确是,如果只是单纯的房客与房东,住房子,交房租,两相安好,那很平常,可现在的任寻和她是恋人,这样的关系,在旁人看来大概真的很奇怪。可她能做什么?从今天开始拒收房租吗?不,如果她坚持这么做,她相信任少爷一定跳起来摔门就走了,以他那样骄傲的个性断然不会接受这等“施舍”,就算她的本意并非如此;那么……与他再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吗?及此一瞬,心里忽然地震了般,好一阵动摇。方从心自认不是观念老旧的女人,也没什么处女情结之类的“纯洁”思想。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还没到那一步,这是一种说不清理由的纠结,跟爱或不爱全没有关系。

原本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的相处方式,不知怎么的被这么一说,就真的愈想愈古怪起来。她思绪飘渺得给堵了半天吱不出声,听见朋友在电话里哄:“干吗呀?真生气啦?”

“没有。”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只觉得憋得慌,却又提不起劲反驳。

朋友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虽然咱们平日里说起来都是男人应该怎样怎样,可真要两个人过日子,还是得互相体谅啊,你不能只想着怎么对你自己最好。不要把你的完美主义在感情问题上贯彻得那么彻底了,男人也是人,你不能拿非人类的标准去苛求他。”

“我怎么不体谅他了?怎么拿非人类的标准去苛求他了?合着你们就都觉得我无情我自私我变态了是吧?不是每个人都猴急得跟色狼似的吧?”方从心磨着牙继续哼唧。

朋友轻笑:“你不认为他要是一点都不想跟你亲近那问题反而比较严重吗?还是说你也不想和他亲近?那我会觉得你也有点什么毛病了。”

“姐姐呀,你说话可真好听。接下来你是不是打算再教育教育我性福美满在生活中的重要性啊?”方从心已经想咬人了。

“以我对你的了解,这个不需要我教。”朋友很是淡定地应话。

“以你对我的了解就应该知道,这些事不需要你替我操心。怎么着,爱心泛滥怕我这头老牛耽误了人家嫩草了?”方从心终于一口咬回去了。

“我是担心你把自己给折腾耽误了。”电话那端的朋友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脾气,幽幽地在舌尖转出一口气,“你呀,究竟要怎么样的一个男人才是那个能让你安心的人?你要赌,那就豁出去赌一把,不管输赢,你都不遗憾;要是豁不出去,那就不要赌,乖乖走一条早已经被人踩平的路就是了。一口气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不上不下吊着,最后膈应着难受的不还是你自己吗。”

三两句话,雾一般荡来,漫得方从心眉间心上一阵恍惚,忽然又被刺痛了般跳起。“行了行了,手机没电了,姑奶奶吃饭去,不跟你说了。”她挂断了通话,从阳台跑回屋里,有些烦躁地把手机扔在床上,双手插在兜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好几圈,终于还是跑去厨房门口靠着门框不动了。

公司租下的这个一居室不大,结构也很传统,厨房是单独的一小间,不像方从心自己家里是改造成小酒吧的开放式厨房。这里古老的结构很熟悉,让她想起沈阳自幼生活的家。小时候,她肚子饿得等不及了,就会跑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催:“妈妈快点开饭吧!”每当这个时候,原本在客厅看报纸的父亲就会走过来,往她嘴里塞一颗牛奶糖,一面哄着她说:“乖,别催,妈妈已经在忙了。”一面挤进厨房去插手帮忙,然后被母亲指为“笨手笨脚帮倒忙的”连着她一起轰回客厅去。再后来,她开始爱上这样跑去厨房门口喊一声,就算是单纯地想再享受一回如此一家和乐的温馨也好……

无数记忆的片段潮水一般从心底涌上眼前,温暖而柔滑,令她视线模糊。

眼前正在忙前忙后的人已不再是母亲或父亲,而是任寻。二十出头的大男孩儿,还有那么些青涩气息残留,穿着蓝色围裙洗手做羹汤的模样很可爱,可爱得让人忍不住微笑。方从心忽然就想起初见的那一天,他从防盗门那一边呼啦树起身来,然后又站在她家门口对她展颜一笑,眼神朦胧又狡黠。瞬息,心弦微动。

抽油烟机的声响和着锅子里噼里啪啦的跳跃,吵得人耳朵里嗡嗡乱嚷。可不知缘何,方从心却觉得很好,气氛真好。她忍不住想上前去抱住他。

然而,就在她猫一样迈出步子抬起一只爪准备要搂的那一刹那,任少爷一手拿着个锅铲,冷不丁猛一下转过身来……方从心只觉得鼻子一疼,闷哼一声向后跌了两步。

“没事吧……?来我看看……”任寻慌忙扔下锅铲,情急之中总算还没忘了先关掉炉子。

方从心捂着鼻子歪在门边儿,略缓过劲来,终于明白刚才撞到的大概是这人的胸口或者胳膊,不是他手里的锅铲,这才放得开嗓子,从指缝里哼出声来:“……你多长点儿肉行吗,跟门板儿似的,鼻子都快撞掉了……”

任寻把她的手拉下来,捏住她鼻梁揉了好一会儿,确定她没出血没骨折脑袋也没撞墙上或是磕柜子上,这才放心松开。“你怎么连个声儿都没有,吓我一跳。”他把她拎出去扔在沙发上,说,“别挤进来了,这厨房小。一会儿吃饭。”

鼻子还有点酸涩麻涨,方从心一边摸着脆弱的小鼻梁,一边又偷偷摸摸跑回厨房门口去张望着,只是不再贸然扑进去。

说是嫌他没肉了,其实任寻身材很好。厨房里忙着时很热,他只穿了羊毛衫,虽然套着的那件围裙令他有点太“可爱”,但丝毫不妨碍好看线条的帖体显露,一览无遗,尤其是那个腰身……方从心揉着鼻子很无耻地咽了口口水,其实,早在第一眼时她就开始觊觎这个美腰了吧,只是那时候没想过真的可以摸得着……说起来,依这桩桩件件看,难道她不是应该欣喜若狂攻德无量得把这就在嘴边飞来飞去的小美男狠狠扑倒的吗……?

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方从心纠结地呆了好一会儿,默默缩回沙发上去,蚕蛹状盯着顶灯,不知何故,心中竟忽的一阵茫然。

大雪之下食品供给短缺,物价横飞暴涨,白菜也能卖出苹果价,即便如此,菜场和超市里还是跟打架一样,抢着了是运气好,抢不着下回请早。因此,饭菜不算丰盛,一荤一素,两个人够吃就行。菜的口味儿很清淡,很对方从心胃口,没给一点辣椒。方从心慢慢地咀嚼又慢慢咽下,觉得自己正像个任性的孩子般受到呵护,小心翼翼地呵护。

“咱们还是开车回去算了,不然你真没法回家过年了。再说糯米还在家里呢,我没送宠物托管,不想给他关笼子。高速上都有军警护航清路了,没事儿的。”任寻的声音忽然惊醒了她。

她怔了两秒,“啊”了一声,抬起头望着他的脸,仿佛没能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却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这么一句:“啊,你以后回家吃饭吧,老吃外面的油不好。”

话刚出口,就瞧见任寻愣了一下,紧接着听见他问:“……陛下这是在委婉地对小人的厨艺表达赞许,并暗示小人每天按时回家掌勺吗?”

“去,又贫!”方从心面颊微微一烫,忍不住伸手去敲他的脑袋。

任寻很敏捷地偏头躲过了,开始抱碗扒饭坏笑。

吃饱喝足之后方从心很坚持地要抢洗碗的差事,最终还是被赶出厨房扔去洗澡,洗白白了趴在床上摆弄PSP。如此悠闲的日子真是怎样也不嫌多——前提是,如果带薪的话。她看了会儿小说,觉得心气有些浮躁,不太看得进去,于是开始玩游戏。公司里的程序员小男生给同事们推荐了不少变态的小游戏:比如操纵角色从沙丘高处冲跳,鼻青脸肿地一路摔下去,看到底能摔多远;比如在高楼顶上玩滑轮,看怎么能停在离边沿最近的地方但又不掉下楼去;比如对某人偶施以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暴力打得他如同被捶的西红柿汁液四溅……大伙儿都觉得这东西太够劲儿了,尤其是在加班到很想冲去把老板群殴海扁一顿的时候,特别具有存在价值!可是方从心这会儿只想玩跳楼。究竟怎么才能无限接近那条线,但又保证自己不冲下楼去摔得粉身碎骨,这真是此世间最艰难又高深的博弈。

任寻刷锅洗碗毕了,洗完澡抱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见她在玩PSP,就丢了笔记本凑上来,一看她正咬着嘴唇一次又一次从楼顶上飞出去,顿时就笑了。“这个得有技巧的,你得记住位置,到什么时候该放手就别犹豫啊。我玩给你看。”他说着拿过她手里的PSP去。

他的头发没有吹干,柔软中带着湿润,沐浴露和洗发水淡淡的清香好闻极了。那味道就像薄荷酒,叫人只嗅上一下便贪恋得再也舍不下了,只想一口一口噙在齿间。方从心醺得心神荡漾,屏幕画面半点也没看清,视线全焦灼在那双干净的眉眼和直挺的鼻子上,再往下,便是柔软的薄唇,颈项上不时轻微滚动的突起,以及在毛衣领口若隐若现的线条分明的锁骨……那些可以想见的温度与脉动……不知何时起思维变得有些迟钝,她忽然开始完全能够明白,什么叫做心痒难耐。

直到任寻停下手中的游戏,也开始安静地看着她。两两相顾,四目相接,无声渐成暗涌。方从心下意识舔了下嘴唇,有些口干舌燥,觉得该说点什么,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一个人睡沙发会冷吗?”那嗓音已是不经意的婉转,柔软入骨。

任寻依旧看着她,不语,良久丢开PSP抓住了她的手腕。“两次了。你真的……明白这么问的意思吗?”他紧紧望住她的眼睛,一瞬不瞬,语声低哑又缓慢。

方从心从不曾见过那样浓烈的黑眸,深得足以令她倾身叹息。她靠近他,轻衔住他柔润的唇。

由轻琢浅尝起始,比之前任何一次的亲吻都更深刻。任寻已经拥住了她,炽热最先从舌尖齿腭颤抖着晕开,牵引着掌心的摩挲。那滚烫的游走如同燃烧的羽毛,刮擦出酥麻的温柔,蔓延在肌肤,渗透了血液,钻入心底。那感觉十分美妙,令她忍不住战栗着轻吟一声。

几乎就在同时,她感觉到那双手陡然加重的力道。那简直像是迫不及待要将她揉化了一般,竟大得令她感觉无法挣脱。

瞬间气息沉闷,她猛地惊了一下,睁眼,迷离雾气哗啦散去,仿佛着了光。脑海里仍旧一片模糊,转不动思考的轮轴,声音却已先自顾自地蹦了出去。“停……停下……任寻!” 她有些失措地喊,竭力抽回双手时,已先别过脸去,不断深深吸气,胸腔里怦怦突跳个不停,血却全涌上了面颊头顶。

她果然……还是做不到吧。但这到底是怎么了?

任寻似乎仍未完全回过神来,面对这样的半路叫停,茫然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浑身都僵了般,眼底热意尚未立刻消退,明灭流动的,仿佛是惊愕,仿佛是困惑,仿佛是委屈。

那眼神刺得方从心一阵心虚瑟缩。“抱歉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深呼吸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尝试了一下,试着平和而温柔地抱住他。

就好似彻底石化了一样,任寻迟迟地没丝毫反应。空气冷而静谧,惹得人抑不住的后颈发毛。方从心掌心湿冷绵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偏偏越是如此,越显得吐息声声沉重。她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逃走,逃离这一刻的尴尬与胆怯就好了。但她到底没有。

过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听见任寻的声音。“睡吧。我……赶稿去,好几天都没怎么写了……”他缓缓后退起身,木然地转回沙发上去,重新抱住笔记本,重归静默得有些机械。

方从心却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敢了,无比鸵鸟地缩在床上,一遍遍在心里念着:睡吧,睡吧,睡不着也装睡吧……

可愈是这样念着,愈是陷入了进退不能的僵局。

为什么?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自问无休止地反复纠缠着她的神经,结果却不知沉陷在了何处的泥淖,看不清,触不到。

究竟要怎么样的一个男人才是那个能让你安心的人?

这句话忽然在黑暗里一瞬闪过。

她将脸也埋进被褥里,咬牙时,心口酸闷地猛抽了两下。那是个拒绝的信号,本能地拒绝,更直接、更深入的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