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人就是有这样的能耐,有些尴尬事,无论当时怎样难过、难堪或是难以忍受,只要大家都再不去提它,当作它从不曾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就可以慢慢淡去,或许做不到完全遗忘,但也不会再长久萦挂心怀,至多是在偶尔想起时或苦笑或抓狂地皱一下眉。这大概就是人在这个随时都会跌倒受伤的世界里打磨出的自我保护的本能。
那天方从心在床上蒙头躺到凌晨四五点,不敢翻身而浑身僵硬,终于疲乏至极,迷迷糊糊地陷入了半睡眠状态。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细微的声响传入耳中,她立刻就惊醒过来,可又不敢翻身去看,只是听着任寻用很轻很轻的步子在屋里走动,洗漱毕了,然后蹑手蹑脚关门出去了。
就在大门闭阖的下一秒,她像是被蜇了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呆坐着发愣。
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觉得,他会就这样走掉了,再也不回来了,那些大雪天寒里的温情和感动,甚至他们的相遇,都只是一场虚无璀璨的幻觉,不待盛绽,便要消散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的怯懦。可她究竟在怕什么呢?或许,正是因为不能完全明白,才更加害怕吧。而她也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勇敢坚强,那个人们眼中所常见的方从心,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她。
她下地去摸了摸他丢在沙发上的笔记本,四四方方的小黑还有些发热,显然是刚刚才关。他昨晚一夜都没睡吗……她呆了一瞬,又默然坐回床上,抱着被子,一时竟不知是该立刻做些什么,还是就这样呆在原地,什么也不做。
直到她又听见钥匙在锁孔中拧动的声响。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又躺回原位去,依旧用被子蒙住了头脸,装作仍未睡醒来的那副模样。
不管怎样,他又回来了。
安心还是困惑?她也说不太清,心里懵懵的,有一点微妙的乱。她下意识咬住了下唇,深深吸气。
但却有双手猛一把扯下她的蒙头大被。“起来吃饭了,像个小鬼一样,还蒙头睡。”任寻掐猫儿一样一手揉住她后颈,另一只手绕到她面前捏住了她的鼻子……
顿时气闷,方从心张嘴“哼”了一声,翻身坐起,甩头打掉他的手。
“快去洗脸刷牙,我买了米粉回来,放久了不好吃了。”任寻笑着将她往床下拖。
餐桌上的早点还冒着热气,淡淡的朦胧袅绕。
心间忽然就一松。方从心站在地下,愣愣地盯着任寻看了好一会儿,转身一头扎进盥洗室去。
用温热的湿毛巾捂住脸时,她在心里想,算了吧,就这样自私地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好了……
那天上午,任寻又开始抱着笔记本在沙发上继续赶稿子,吃过午饭后就开始睡,一直睡到了次日清晨六点,然后他们开车出城上了返回北京的高速。
临走前,这边的同事过来和方从心办交接,看见一旁的任寻,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问:“这是你弟都过来接你了?”
话音未落,方从心已是心头大紧,忙偷眼去瞥任寻,见任寻一脸淡定地站在旁边等她,似乎没有打算解释的意思。方从心只好强忍着抽搐,微笑说:“他是我男朋友。”
同事几乎是立刻就“哟!”了一声,咧嘴“嘿嘿”笑道:“还真没看出来,不好意思啊……”
方从心真想当场给这家伙两拳把他揉马路边上垃圾桶里去!
好在一路上任寻都没提这件事,于是方从心乐得又做了一回鸵鸟。她其实很想解释点什么,只是害怕弄巧成拙。
那天天气还算不错,虽不是大晴天,也还能看见阳光。高速上的景致与城里完全不是一个样,两旁是大片开阔的田野,还有间歇出现的水域、丘陵或是青山,覆着残雪,在阳光下呈现出粼粼的香槟色。方从心扭头看着窗外,渐渐舒出一口气来。
她其实也有车本,但任寻执意不让她接手,说路面情况不好,她又对路况和这辆车都不熟悉。他让她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下这边的情况。
起初方从心一直都不愿打,她不想给父母知道太多担心她。可任寻无论如何都让她打,话到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坚持。
方从心隐隐觉得,他大概是在防患于未然。毕竟这会儿的路况依然不佳,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情况,还是先和家里联系一下的好。只是他不想把这话明着说出来罢了。
于是方从心到底从善如流地打了一个,坦白交代此时正在京珠高速上,果然惊的母上大人高八度尖叫,然后费了半个小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进行全面安抚……“真的没事儿,隔一段就能看见巡警的车,就是不知道回北京还能不能弄到回家的票,网上都订不到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想转移话题。
“司机是谁呢?技术好不?经验老到不?多大年纪了?”母亲紧张地连连发问。
方从心微微怔了一瞬,用一种缓慢的嗓音低调地说:“妈,我跟你说,你别激动啊,开车的啊……是我男朋友——”
她听见母亲“啊”地叫了一声而后又问她:“是谁啊?”
她偷眼瞧了瞧就在左手边掌握方向盘的人,看见那张脸上一抹明目张胆的坏笑,忽然真想扑过去咬他一口。偏偏母上大人还在那边连连催问……她愤愤地瞪了他一眼,默默地把头扭向一边,好无奈又重复了一遍:“是我男朋友……”好啊,敢情这小子喜欢听这一句嘛,看他笑得跟大尾巴狼似的……
母亲又“啊”了一声,立刻问:“真的?”
方从心已很有些哭笑不得。一个偷着乐,一个不相信,这是哪一出?“真的,我骗你干吗?”她加重了语气,反问一句。
没想到,下一秒,她便听到一句几乎将她吓到座位底下去的话。母亲说:“好!你们俩到了打电话过来,歇着,今年我和你爸去北京过春节!”
挂掉电话方从心还有点晕,她把手机塞回兜里,囧囧有神地对任寻说:“你就……也别太紧张了,反正丑媳妇也得见公婆的,是吧……”
“真是,我本来还说在家给你看房子喂猫的啊。”任寻一面如是说,一面笑得愈发春光灿烂。
方从心不假思索一个拳头就砸过去了,立刻听见大笑:“别闹别闹,开车呢,可别真出什么事儿了……”
其实有时候,方从心真的怀疑,任寻这个家伙是不是一种叫做言灵的存在,比如他说了这么一句乌鸦嘴的话。
这一路上他们开得不快,大概六七点钟那会儿才刚到石家庄。方从心说不然去石家庄住一晚吧,不要走夜路。但任寻说还是一口气开回去算了。大雪之后,通路不久,大型货车上道受了限制,路上的大货车并不十分多,方从心想了一下,也的确不想在外面多住一夜,便同意了。
可过了石家庄没一会儿,突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前一片灰蒙蒙的,车灯打出去能见度不足一米。
这是雾区。
突如其来,完全没有防备,方从心本还靠在椅子上看着高速夜景,猛一下眼前一昏,被什么东西吞了进去似的,整个人就唰得绷紧了,顿时正起身来。
这还是她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城市里走夜车不会有这种上一秒还视野清晰下一秒就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据说这种局部雾区可大可小,若是很快就走出去了那就没事,若是面积很大,长时间陷在包裹之中,恐怕是个麻烦,速度稍稍掌握不好,就很容易与前后车追尾。
她很想喊任寻,说点什么,什么都行,可是张嘴竟发不出声音,嗓子就像是堵了一样,干涩得直发疼,连气息也很难顺畅。
任寻也是一言不发的,仿佛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迅速将车灯从长距改成了短距,平静地驱车前行。方从心甚至不敢扭头去看他,既怕自己心中渐渐弥漫的恐惧和不安影响了他的镇定,更害怕从那张脸上看见任何不堪承受的慌乱退缩。
忽然之间,车里就只剩下CD音乐环绕,正播放到查克·伯朗的《审判日》,如果方从心没有记错的话,后面有一曲或许是叫做《牵引》。
她觉得这简直像是有预谋的,不知该称之为喻义深刻,还是惊悚直白。可谁又能做下这样的预谋?除了老天。
这一段路他们走了不知多久,方从心就算强迫自己努力去分辨也完全听不出过了多少首曲子,只有一个个音符在耳边敲动,咚咚犹如鼓声,眼看着道旁护栏上导航的荧光,一盏一盏在浓雾中忽然反射回来,然后一闪掠过,又迅速灭去,犹如鬼火,她觉得这简直比度秒如年还要漫长难熬。
偶有闪念,她甚至在想,万一……若真有万一,怎么办?爸妈怎么办?说不害怕是假的,但身在其境,就算想起来,也已没有余地细细思考清楚。直觉和本能要求她,必须全力保持安静与冷静,竭尽她最大的可能,必须。
当两条夺目荧光连绵成的龙脊一抖再次跃入眼中时,刹那,方从心觉得,她得救了。紧紧吊着的那一口气终于松开,冷汗一下子全渗了出来,顺着额角往下淌,手心里也全是。她甚至在心里乱七八糟的感谢周天神佛,真谢谢老天爷嫌她人还不够好,不让她不长命,就要留下她贻害千年。又或者,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那她大概是沾了任寻这个好孩子的光。
音乐不知何时已转成了Feeling’s Gone Away,这一版的中文译名很有趣,叫做《过眼云烟》。钢琴悦耳如流水,连指尖划过黑白相间的优雅从容也似清晰可见。方从心终于扭过已然有些僵硬的脖子,望向任寻依旧安静的脸。那双眼里恍惚波澜不惊,又是暗流卷涌。
待到看见下一个休息站那块巨大的画着刀叉茶杯还有“P”字泊车符号的荧光标志牌之后,任寻就很自觉地把车转进了休息站。就在停车熄火的下一秒,他扑身一把拥住了她,沉默地,但很坚定,那双手臂就像要将她嵌入灵魂深处去,紧得令她难以呼吸,微痛中,暖流却从血脉中涌了上来,又流遍全身,抚过指尖发梢。
后来任寻对她说:“我那时怕死了,特别恨自己。你就在旁边啊,我怎么能带你去冒这种险!那之后我都真的……再不敢这么逞强了。”
可他当时一句话也没说,就那样默然抱着她,牙关紧咬得如同倔强少年。
他们就在休息站停留了一晚,第二天中午才进北京城。
到家当天,方从心给家里报完平安就把任寻拖去买了一张新床。不管他们俩日后用不用得着了,至少父亲和母亲今年过春节来时要用的。原本方从心计划再打拼个几年,要给父母在家乡买个环境舒适的大房子,并不想让二老到北京这个不宜居的地方来养老,她年年春节回家过,如果父母什么时候想来北京玩,她睡两天沙发就是了,根本没想过就还有需要两张床的那一天。母亲这个临阵决断的突袭真是打得她措手不及。不过,或许倒是解了她和任寻的燃眉之急也未可知……
这一回遇上的销售倒是八面玲珑,大概也是弟弟陪姐姐来买床这样诡异的事情太不合常理。方从心看着那个销售拉着任寻不带换气地说了足足五、六分钟这床怎么好怎么舒服尤其是怎么结实又安静在上面蹦也不会吱吱呀呀响的啊,看着任寻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诡异最后终于变成了一种又黑又红的颜色,实在忍不住,拉着他跑出去笑地直不起腰来……
任寻一脸愤恨地说:“他们家床真卖出去过吗?”
方从心还在笑个不停:“就买这个吧,质量挺好的,看了好几个了,也就这个长宽也合适跟家里的装修风格也最搭配。”
任寻一脸黑线地说:“那你去吧,我是司机……”
方从心起劲儿地把他往那边儿拽:“又没开车来还司什么机啊,都开两天了,歇着吧,送货上门负责安装的!”
父亲和母亲过来那天,任寻和方从心一起去北京站接。母亲才下车听任寻喊了声“伯母”就乐得合不拢嘴了,那笑容和眼神瞬间让方从心产生了一种被抛弃的错觉,倒是父亲很冷静地一直保持着审视与考验的距离。
他们俩陪着父母坐城铁回家,一来方从心知道父母的脾气并不想让父母觉得她过得挥霍或是爱撑面子,二来以北京交通拥堵的程度,城铁往往反倒是快的。任寻拎着母亲带来的行李箱,母亲说:“这箱子没什么不能磕碰的东西,就给你们带了点家里自己腌的腊鱼腊肉还有干货,有轮子,搁地上随便滚,没事。”于是方从心说:“就是,拎不动就滚吧!”任寻只好用一种很囧很可怜的表情看着她,默了半天,十分温顺地没有贫嘴,立刻乖乖把箱子放地上抽出拉杆开始滚了。看来这小子很积极,竭力维持他良善体贴吃苦耐劳的大好形象,方从心发现,大概爹娘来的这几天,她可以把以前被这家伙死贫过去的连本带利全都捞回来。这可真是……太赞了!
母亲一路上都在和方从心说,还是家乡好,觉得北京空气不好,人又多,还很吵,若不是优先女儿的事业发展前途,绝对舍不得放她自己跑到北京来,肯定要把她留在身边照顾的,然后说着家乡和亲戚们的各种事情。父亲则一直都在和任寻聊,问这问那,在哪儿读的大学,在哪里上班,做的什么工作,是哪里人,父母从事什么职业……方从心几次都偷偷戳老爸的胳膊,想说查户口不要查的这么明显嘛,这都还没到家呢,结果老爸很坚定地无视了她微弱的抗议。最后还是母亲出马,这才给受了老半天严格审问的任寻解了围。
任寻偷偷跟方从心说:“我觉得你爸不喜欢我……”想来,听说女婿见岳父就如同过火焰山,和真正给架上火焰山去烤得外焦里嫩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再怎样充分的思想准备,临到阵上都是不够的。
方从心说:“那没办法呀,这个你得自己解决。你信不信我越替你说好话他越不喜欢你?”
“我信。”任寻无比郁闷地重重点头,“那你爸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方从心瞧他一眼,笑道:“哦,你是需要我帮你作弊的人吗?”说完就拍拍手很是优雅地转身抱着糯米陪着父亲和母亲逗猫看电视去了。
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任寻真正算是开始受到方从心父亲的认可,竟是在庙会的书市上。
起因是方从心看到一本小说,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者的新作,便聊了起来。方从心说她前不久看过这个作者的一个访谈,这位作者自称他写小说就是瞎掰,开始于心血来潮的瞎掰,然后就一直瞎掰下去了。
任寻当时就笑了:“瞎掰一下就大红大紫了,觉得挺自豪的吗,显得他特天才?如果这真是一位瞎掰的天才,那他的读者还真是可怜,他明明应该认真写出更好的东西,可读者们却只能花费金钱和时间看他瞎掰。真正谦虚为文的作者会说或许他写的还不够好,但他的确是在认真写着,并会努力越写越好。‘瞎掰’算个什么说法?自贬身价就算了,不要辱没了支持和欣赏他的读者啊。”
话音才落,原本正在一旁翻看别的书仿佛根本没听见他们对话的父亲忽然就抬起头,说了一句:“这话说得好。有没有才华都没那么重要,人要踏实勤恳,再有才气的人一旦沾染了玩世不恭虚荣浮华,那就是自毁,成不了大气候。方从心你可不要学这个。”
“我哪里学了!我就是原文复述一下,也没表示赞同啊……”一听父亲连名带姓的把自己给叫上了,方从心吓地赶紧澄清,转眼瞧见任寻在边上一脸又欢乐又别扭的小神情,简直不知是该瞪他一眼呢,还是冲他竖大拇指。方从心其实一直没有对任寻说过,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是一个很吝啬言辞的人,就算是她获得父亲直白赞许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反倒是幼时父亲严厉的批评和教导充斥着记忆,更叫她不敢忘怀。初见不过短短数日,或许原本就还有特意从严审查之意,任寻能得父亲这样一句称赞,已算得相当不简单。在她看来,这关基本就算是过了。父亲虽然严肃寡言,但一向很讲道理,并不会刻意刁难于人,绝大多数时候,父亲不称赞一个人并不代表讨厌他,而只要父亲不说他不好,那就代表父亲一定不讨厌他了。
自那之后,方从心发现父亲和任寻之间的话题渐渐起了变化,由原先的表层探测转为深度交流,父亲和他聊书典史籍,甚至愿意和他讨论一些时政要闻,这可是父亲从不和她说的话题。如此转变让方从心一面有些安慰一面又深受打击,简直是痛并快乐着……好吧,她也承认在笼络人心这件事上,任少爷真可谓翘楚,别说人心了,连猫心都是他的,可这是她的爹娘唉,过个年就都被他拐走了,别要弄得她以后娘家都没得回可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