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兴师问罪,却成就了一枚巧克力圈的婚约,天底下大概再没有立场更不坚定的事,尤其是在她自己的身上。有时候,方从心都会觉得这个叫做任寻的家伙是否真是她的天生克星,是她在久远久远之时欠下的债主,这会儿该还了。但不可否认,的确有那么一种力量,让他在她的眼里夺目得举世无双。
人要有坚持,有坚持的人或许不一定能成功,但一定不会失去自我。任寻曾经对她这样说。当时就给方从心感动得心里热乎乎的。这家伙太能煽动人了,尤其让人恨不能跟着他一起跳下去的是,他从来都不是只说不做的那一类,他是个结结实实的行动派,即便一句话仍不足以打动,那种义无反顾的决绝也能叫人彻底沦陷。
方从心曾不止一次的在后半夜迷迷糊糊时发现任寻还在对着电脑忙个不停,然后在第二天早晨上班之后的摸鱼时间里,看见他的小说新章已经发布好了,更新时间又是凌晨三四点。她经常都会觉得担心,长期这么扛下去,铁人也该要垮了。可是她也十分清楚地知道,想要任寻少写一会儿多睡一会儿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这样一个对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都近乎苛刻的人,只要是觉得还不够好的,哪怕数十万字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推翻重来,每一词每一句都务必精益求精,读者看完不过十分钟的内容,常常要花费他数十个小时的时间细细琢磨。他又还有工作要做,一天总共二十四小时,能睡这三四个小时都已经是奢侈了,哪里还挤得出多余的来?
正是因为亲眼目睹了、感同身受了,对于网络上偶尔出现的某些特别把自己当上帝的“大爷”们,方从心常常有种捋袖子扑上去给他一巴掌拍死算了的冲动。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真切地发现,将心比心说起来是多么简单的四个字,但有些人是真的做不到。她实在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种认为一篇小说取得的成绩并非源自作者付出的心血,而完全是因为有他们“追捧”的家伙存在?在为写文付出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甚至可能已经牺牲了健康的作者面前嚷嚷自己看小说写几句留言也是很累的,并以此为理由要求作者必须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写去做,否则便出口伤人……这未免自我中心的太可笑了。这些人究竟以为他们是太阳还是地轴,还真当全世界都要绕着他们转不成?
然而任寻却对她说:在如今的网络上写小说可以是一段友谊,也可能只是一场风月,读者可以是心神相交的友人,也可以是天亮不见的情人。对友人,偶尔冒犯,能够宽容,观点相左,求同存异;对情人,小小撒娇,可以迁就,出格要求,不要理他。既不必牺牲自我去哄他们开心,也不必期望绝对的公平,更不必自以为能够改变谁人的思想。尊重是双向的,互相尊重是最美妙的姿态与高度,而它的另一面即意味着——没有谁需要把谁仰望,也没有谁是离了谁就真活不下去的,对彼此都一样。
如此一段淡定诠释,很是让方从心呆愣了一阵子,旋即佯怒问他:“什么意思?你还想有多少情人啊?谁离了谁活不下去了?”
任寻几乎是立刻就说:“不一样啊。如果我离了你,活是肯定也能够活下去的,但是我想我得花很长时间才能走出去,又或许这辈子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那样坦诚又干净的眼神,瞬间让方从心心口一窒,甚至比任何“没有你我就死定了”的表白更令人怦然。
不知为何,她觉出了一种冷静的悲哀。她问任寻,难道追求思想的表达与心灵的交流真的就已经如此行不通了吗?
任寻只是微笑了一下:“之所以是追求,就是因为根本还没有得到。追求是不一定能有回应的。我现在已经学会了,只求表达,至于别人如何理解,那已经是我不可掌控的领域。知音难觅,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所以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句来。他认真地望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大概不能了解,遇见你是我此生最丰厚的幸运,但是,这是真的。”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不重,相反,轻而安静,就像最柔软的羽毛,却偏从人心尖儿上掠过,惹出一片涟漪。
作为一个局内人,方从心很难以客观理智的眼光来审度她与任寻之间的维系,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一种感觉,在她与他之间,有一种友谊,是超脱于男女情爱之外的。
任寻在长沙呆了一个周末就又匆匆飞回了北京。
而方从心就像服用了一贴还原剂一样,瞬间复原常态,以至于同事们都很欢乐,无比嚣张地拉她请客吃饭,庆贺她“重回人间”。方从心这才浑身冷汗地暗自后怕,原来她的个人情绪真的已经明显到这样严重的地步了吗?同事们嘻嘻哈哈地说:“别的都没有,只是方姐你气场太强大,每天你一进来整个公司都低气压了,憋闷啊。”差点没把她呛死当场,最后不得不破了在外滴酒不沾的例,自罚一扎谢罪。
方从心觉得奇怪,从前几乎没人敢这么和她开玩笑,反倒是在她隐藏严密的情绪化暴露无遗之后,忽然就好像多了几分活人味儿。这个发现真叫她感慨良多,以至于某个瞬间,她甚至有些怀疑,从前克己自律的生活是否真的是一个错误,是不是真的应该让自己“肆无忌惮”一点才好。
但她终归不是一个肆无忌惮的人,相比起她的步步为营,真正“肆无忌惮”的那个家伙总是叫她大跌眼镜措手不及。
项目进展一切顺利,看着进度表一日日走向收官,方从心已经开始盘算,国庆她要休假,到那个时候,任寻的稿子应该也已经写完了,她想和任寻一起去洛阳、西安、敦煌,重走汉唐之路。
然而,正当方从心想着提前把计划知会任寻,以便他安排时间,连付诸行动也还没来得及,任寻却做了一件令她绝没有想到的事情——他辞职了。
方从心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办完了离职手续游荡在北京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拿着手机笑嘻嘻地自称:“真是顿觉天宽地广阳光都明媚了!”
方从心几乎是当场爆发:“辞职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声?”如今的就业环境不算宽松,找份好工作不容易,方从心一贯都是不支持把工作随意丢掉的。虽然任寻这家伙还能写小说挣钱,可他也远还没有达到能靠写小说挣大钱的地步。她倒不怕他因为辞职而缺少阅历积淀,只要自己有心这种积淀可以通过别的渠道找回来,她是实实在在的怕他有经济压力。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钱就是生存保障,完全具有改变一个人的想法与心态的力量。可现实就是,这家伙已经辞了。“你真是没压力胆儿就大啊!”方从心只得无奈,“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给你赊账住房,你既然敢辞职,就要想办法承担后果,不能懒在家里。”
事实上,当方从心得知任少爷是因为“创作理念不和”在项目会议上把他们主美和主策以及制作人这三巨头戳成了三只筛子然后高调辞职了之后,真是忍不住长叹:“你这个样子啊……”你这个样子啊,到底怎么办?她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来。她觉得不忍心。
任寻说:“我想要的是属于我自己、能够表达我自己的创作,不是给人做写写画画的流水线生产工人。再这么弄下去不光坏手简直是残脑啊,不如辞掉。”
方从心哀叹:“你都已经辞了,我还能说什么?我能问你现在什么打算吗?”
任寻说:“打算啊……打算先回去好好睡一大觉再说。”
方从心默然半晌:“……少爷,祝你好梦。”
如果说任寻是匹大道理都明白偏就死不回头的野马,方从心既不希望他饿死,也不希望他被匕首和铁锤砸回马厩中老老实实呆着,她更希望他能闯出自己的草原山巅。她甚至觉得这也已经是她的责任了,是她应该去积极推助的事情,无论是为了任寻,还是为了她自己。
她真怀疑她应该奔回北京去看住这家伙。
她也真的思考了那么一秒这种可行性,然后立刻做出了果断的决定——让任寻到长沙来。反正他也已经辞职了不是么?
当然,这个决定的实施并不一帆风顺。任寻对重新回到长沙生活显然存有某种抵触情绪。他说:“那个……糯米没人喂啊。”
方从心说:“带过来,他有免疫卡和健康证。”
任寻说:“……你那里房子小,我去挤着你多不合适。”
方从心说:“没事,我不怕挤。”
任寻说:“……没床……”
方从心说:“有床。”
任寻说:“……只有一张……”
方从心说:“那我可以睡沙发!你过来,这几个月不收房租。”
任寻闷了半晌:“……算了还是我睡沙发吧……”
方从心当然知道任寻肯定会抵触,多半还是和他的反出家门有关。长沙毕竟是他家所在,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就算不给他爸逮回家去,那也该有多少回忆与往事。短时间没有关系,呆上几个月恐怕于他而言的确并非易事。方从心只是不想太纵着他。
但她绝没有想到,有些事撞上的速度远比预想中快,至于概率,那不如说就像是一种天意。
任寻到的那天早上,方从心到火车站去接时,他已经抱着糯米在等她了。
多时不见,糯米猫大王丝毫没有苗条,也半点没有对女主人分外思念,倒是脾气见长,一瞧见方从心就跟见了仇人一样龇牙咧嘴,然后带着一脸叛逃者的神情皱着鼻子缩进任寻怀里。
方从心深深地感觉到,出差小半年,这没节操的猫儿已经彻底改姓任了。
火车站里无时无刻不是人山人海。任寻一手抱着猫,一手拖着行李箱,方从心则被糯米毫不客气地驱逐到了行李箱的另一边,两人就这么隔着个行李箱快速地走着。
即便所有的换气设备不停运转,空气里依然有种湿粘陈腐的咸味儿,无处不在,就像密闭又闷燥的地窖里散出的朽意。方从心一直都十分讨厌这样的地方,那种繁杂的交叠让她感到喘不过气来,更不想说话。
直到彻底出了站到了广场上,她才终于舒了一口气。“饿吗?先吃点东西还是直接回去?”她深深呼吸了一口鲜美的空气,扭头问任寻。
任寻仿佛一直在冥想着什么,迟迟地没有回话,只是盯着面前的一片灰白水泥。良久,他抬起头,说:“我想先去一趟橘子洲头。”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徒步走过长长的半座大桥,从桥中央的岔口下去,便到橘子洲。
此时已是将夏,并非寒秋,该绿的叶儿都绿了,该开的花儿都开了,湘江水流滔滔,远望生机勃勃。
只是已没有了橘树。
曾经以橘林闻名的橘子洲,如今是修建中的人工景观,硕大的横幅在江边红艳艳地扯起,映着工地凌乱,映着江水奔流,忽然反现了决不相称的沧桑萧索。
任寻一直拖着行李箱往前走,箱子的滚轮在并不平坦的地面上摩擦出声响,又淹没在清晨方醒的巨大轰鸣声里。工地割断了去路,无法靠近江水。他直走到再也不能前进了才停下,眼底一瞬浮上失望又无奈的颜色。他将行李箱立起来,松开手,视线穿过高低错落的机器、支架、砖石、沙土,直抵起伏奔涌的江面。而后,便是长久的静立。
方从心觉得,他几乎要变成一尊风中的雕塑。“这里发生过什么吗?”她问他。
任寻依旧望着江水,没有扭头来看她,只扬起一抹浅淡微笑。于是她听见他开始念: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很喜欢这首词,它正中了我心底的澎湃。这里没有什么别的,我来这里,是因为那些澎湃还没有熄灭,只是这样。”
被江水润泽过的空气亦带着微微的潮湿,却是截然不同的清冽。风声微啸,不断拉扯得衣衫飞扬。晨时短暂的寒意沿着风蔓延而来,渗入肌骨,可方从心却完全忘记了抱起双臂。那种火热暖流从血液里抬起头,只一瞬,便激活了她。她靠上前去,从身后抱住他,嗅着他衣衫上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将双手交叠在心的位置。
任寻并不回身,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安静而又坚定。
那一刻,唯有浪淘,连时间也仿佛凝止。
不知过去多久,方从心被一个猛然刺入的突兀语声从这一片沉溺中惊醒过来。
“诶?任寻啊?是任寻吧?你舍得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