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任寻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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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话 那个女孩儿

在返回长沙第一天早晨八点多的橘子洲公园施工现场遇到熟人,用任寻的话说,真是冤家路窄命着此劫。

当时方从心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只隐约感觉任寻好像郁闷地“呻吟”了一声,然后就听见他无比客套地说:“呵呵,才回来就给你逮到了。”直到此时,那个声音的主体对象才在方从心眼前正式清晰起来。

那是个瘦高的男人,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头发很短,根根刺起,唇薄如刀,下颌略窄,愈发显出颧骨与鼻梁的高度,眼窝很深,轮廓分明,眼角却是向上斜飞的,一望之下,竟有种顾盼流转之态,仿佛能看见眼角噙着的光。如此有特质的面相,组合在一起偏是说不出的自然,方从心从正式瞧见起就再没望过。这人手里拿着一只“长炮筒”,斜挎着黑色的运动包,十分干练的模样,看着他们俩笑,又不多说话了。

三个人对着沉默了片刻,任寻挫败地扒拉了两下头发,一手拉着方从心,无奈扯唇苦笑:“王老师好啊,这是我女朋友方从心。”

“啊?”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方从心就惊出声来。她还正猜着,从年龄看,实在不好判断这位先生与任寻到底什么关系。冷不防,任寻开口就爆出这么个冷门来。老师?老师!且不论这个年龄差距太小了点,就冲任寻方才张嘴第一句,深受尊师重道传统思想“荼毒”的方从心打死也想不到这一边儿上。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了,她这么反应不合适。可是这位“王老师”怎么看比她也大不了两岁的模样,若是平常也就罢了,这会儿让她跟着任寻喊一声老师就怎么都觉得有说不出的别扭。于是她干脆嘴闭紧了伪装一下矜持,站边儿笑一笑好了。

没料想,这位“王老师”倒是随和,主动伸了手过来自我介绍:“王一鸣。高三给他们带了一年语文。那时候我也才刚大学毕业,他们算是我第一批学生,也就和弟妹朋友一样了。”

不愧是语文老师,言简意赅,既释了疑,又拉近了距离,还不让人觉得假。简单三句话,顿时令方从心对此人刮目相看,当下也大方伸手:“王先生幸会。”她边说边瞥了一眼身旁任寻的表情,见他一脸别扭地站在那儿,估摸着是不太想解释什么,于是便索性替他说了:“我在这边儿出差,正好他休假,就过来陪我。这不,刚到,行李都没搁下呢。”既匿去了辞职不表,也略过旁事不提。话音未落,任寻已飞来无限感激的一眼。

显然,王一鸣也并无深究之意,简单寒暄几句,便笑对任寻问道:“怎么样,现在还在写小说吗?”

“……在写。”任寻一听此言,竟然面颊泛红,微微显出些羞涩之态来,答话也不干脆了。方从心可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一个劲儿瞅着他乐。

王一鸣看起来也挺乐,问:“还记得刘宽吗?”

任寻赶忙答:“记得记得,王老师的得意门生嘛……”

“哈哈。”王一鸣咧嘴一笑,闲谈似的接道,“他现在做图书策划去了,自己也出了书,之前还跟我聊到你,都不知道你去哪儿了,觉得挺遗憾的。”

这一段话,平淡一如叙述。任寻听着,也就笑了笑,没再说别的。

王一鸣又说:“巧了明天下午聚会,罗茜前几天也回来了,大家就说好久不见了聚一聚,你正好赶上。天意吧,来不?”说着,拍了拍任寻肩膀。这个动作很是微妙,看似随意,拍上了想叫他松开就有点难度了。

“……才回来就被你缠上了,我能不去吗?”任寻只好痛苦地把脸扭向一边了。

“乖。带上方小姐。”王一鸣露出个很满意的笑容,点头时已经 “请”出任寻的手机,交换了号码,确定能够打通,这才满意地松了手。“最不听话的就是他,得找人看着。要没看见也就算了,都看见了放过他去多不合适啊,是吧。”他一边摆弄着手中的单反,一边又说。这话怎么听都是在对方从心说的。

“行!我帮你看着他!”方从心几乎要笑坏了,表面上强忍着,笑意还是从唇角溜了出来。

“君子一言。具体时间地点晚上最后确定了再电话你。”王一鸣好像还在摆弄相机,忽然就按了一下快门。“相片就明天再给你了。”他抬头笑了一下,乌黑黑的相机已经塞回包里去。

直到与王一鸣分别后,方从心才真正乐出声来:“你怎么这么乖呀?从来没见你这么乖过!你怕老师啊?”

“……他哪里像老师了?你有见过这么胁迫学生的老师吗?GTO啊!”任寻囧然扶额。

“挺像的,文质彬彬,知分知寸的,而且多关心你啊。”方从心愈发笑地弯了眼。

任寻挨着行李箱,抬头盯看她半晌,末了一脸悲壮:“嗯,他真像啊……我整个人都斯巴达了。”

其实王一鸣是个好人。这一点,任寻也是承认的。所谓的正好赶上了聚会只是一场临时策划,为的自然是不错过重新抓住他的机会。意外重逢已经是一个巧合,不会有那么多巧合扎堆撞到一起。

第二天是周日,下午两点,方从心陪着任寻一起到五一广场的某KTV去参加这场伪装良好的临时聚会。一路上,任寻的表情都有些发紧。方从心特意精挑细选了一只风格古朴的手镯来配衣服,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也没太大反应。“你放松一点,不就是个同学聚会吗。”走在树荫青翠的街道上,方从心忍不住捏了捏他的手。

任寻的手指有些发冷,这凉意甚至直蔓延到掌心。方从心站下来,轻叹着环住他的腰。她感觉到任寻的身子微颤了一下。巨大的树影稀薄得铺在他们身上,又滑落成地面隐约起伏的轮廓。不远处的广场花坛边,还有抱着吉他的流浪歌手瘦削的身影。歌声飘荡里,偶尔有路人抿嘴笑着,投来好奇一望。

“我知道有些过去对你来说不太容易。可你总得走出去。”她将头靠在他肩上,嗓音柔软。

任寻静了良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轻笑了笑,将手反扶在她肩头。

也不知究竟是王先生宏愿神效,还是任寻这个蒸发了几年的家伙面子大,与会人数不少。他们到的时候,整个多功能厅已经热闹上了。方从心一眼瞧见罗茜坐在大沙发上,和几个姑娘一处正说话。

看见正角儿出场,气氛瞬间有点凝滞,大家都向门口望过来,但仿佛又全都不知该说点什么。暗淡柔和的灯光把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映成了海,风平浪静着深涌。

终于是任寻先上前了一步,他双手贴在身侧,用了一个无比标准的九十度深鞠躬,待直起身时,才缓缓将在场众人挨个看了一圈,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下一秒,大家都笑起来。有人砸了一个毛绒熊仔过来,正着在任寻肩膀上,给他一把捞住。

笑声里,罗茜站起身唤:“从心姐,你来了。”声音不大,但是方从心还是听见了。

她立刻就顺着应了一声,走过去在罗茜身边坐下来。这场聚会其实没有别的,大家都心照不宣,就是想把任寻重新拉回来而已,所以她不能老在身边看着他,得让他自己去。她小声和罗茜寒暄了两句,抬眼去看,见任寻果然已经被王一鸣拖到另一边去了,开始接受集体审讯。那小子似乎对她的临阵脱逃很有点意见,也正无限哀怨地盯着她。她忍不住笑起来,干脆转头又去和罗茜说话,不理他了。

罗茜看起来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穿了一条灰色的连身无袖裙,里面是黑色的长袖线衣,很复古朴实的韵味,更安静、沉敛,可是面容疲惫。方从心实在惊诧于一个小姑娘蜕变的速度,算起来,她们也并没有多久不见而已,她一直觉得第一眼时这个女孩儿洋娃娃一样的大眼睛卷头发和那些鲜明强烈的色彩还在心里清晰极了。但是罗茜现在拉直了长发,黑漆漆的从颊侧垂落,显得那张年轻的脸愈发苍白消瘦。“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方从心有些被吓到了,忍不住低声问。

罗茜睁着黑珍珠一样的大眼睛望住她,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都跟你说了吧。”这语声比方才又轻了许多,仿佛有些沙哑。

方从心怔了一瞬,摇头:“没有。他就告诉我答应你不跟别人说了。”

罗茜又静望了她一会儿,浅浅一笑:“陪我去弄点简单的热饮来喝吧,他们都点酒喝,我不喝。”

“好。我也不喝酒。”方从心应着就先站起身来。两人一同出去,穿过盘桓错综的走廊,往该层内大堂的自助饮品区去取饮料。

简直像是为了反称包厢里的昏暗一般,KTV的大堂与走廊永远都是金碧辉煌的,无数灯光打下来,有种焦灼的触感。

“他人真的挺好的,你抓牢吧,要是错过了,以后都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了。” 罗茜一边说一边盯着自己的鞋尖,走得缓慢,灰色的圆头小皮鞋在灯光下愈发显得绒绒的。

“你在给他发好人卡吗?”方从心不禁微笑。

“我本来以为他肯定会告诉你。我当时只是想,他要能做到不跟其他人说就足够了。”罗茜从码放整齐的杯架上拿下两个来,回头又问,“你喝冷的还是热的?”

“我自己来吧。”方从心随便要了半杯红茶,拿着杯子看面前的女孩儿。“既然他答应过你了,我也就不会多问的。” 玻璃杯干净剔透,闪着白金光泽。她低头看了看杯中的茶水,只见微漾粼粼,忽然觉得乌红如血。

罗茜捧着杯热巧克力,轻轻靠在吧台上。隐约微薄的白雾升起便散,却依然模糊了她眸中的微光。“你其实介意的吧?他说你和他吵架了,他飞长沙赶过来见你的。”她扭头看着方从心,如是问。

“我……”方从心一时语塞,顿了好一会儿,长出一口气。“我是挺介意的。但是我愿意相信他。如果朋友有什么麻烦他眼看着不出手,那我觉得也够冷血的。”她说完喝了一口茶。红茶不浓,淡淡的甜味里有一丝酸涩。

“其实不关他事。”罗茜的嗓音忽然颤抖起来。她像有些握不住手中的杯子了一样,以至于,不得不转身将之搁在了吧台上。她努力地用手肘撑住身体,方从心听见她兀自强忍的声音,甚至可以看出那双单薄的肩膀正细微颤抖:“是他把我接出来陪我去医院做的验伤检查,没有别的了。我只是……我当时真的想不起来我还可以找谁啊……”

有那么一瞬,方从心的脑子哗得全白了。她本想问到底伤得怎样了,开口时一瞥,瞧见罗茜被长发遮掩的颈侧靠近发际处隐隐约约的一道红色伤痕仍未全消,当场噤声,话到嘴边也强咽了下去。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她已抓住了罗茜交握在吧台上的手。那双手是冰冷的,颤抖愈发纤细。“……申请法医鉴定了吗?”她低声问,觉得自己的嗓音干涩极了。

“我报案了。但是……”罗茜抽回手揉了揉眼睛,没再往下说。她看住方从心良久,“我不需要同情,也不想要愧疚。我只是想……我只是想,我还是我,还是要有尊严的继续我的生活,不会忽然之间就……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她又停下来,安静地看着大厅上方垂落的灯叶,那双美丽的眼睛依旧大而明亮,只是仿佛感觉不到光的刺眼般,一眨也不眨,而眼泪却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这个时间点是冷清的,大堂里没有人来人往,只有远处的服务生,似乎是看出了她们的气氛凝重,远远地来回走动着,没有上前来。那个女孩儿大睁着眼睛流泪的模样,刺得她心下阵阵寒瑟,甚至还有悲哀。方从心轻轻抱住了罗茜,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长发,以最柔软的嗓音哄慰:“没事。都过去了。忘记它吧。”

那天任寻是从公安局把罗茜接出去的。她一直独自撑到了报案以后,却在受理民警问她家人、单位领导或是朋友的联系方式有没有人陪她去验伤的时候一瞬茫然,终于对着电话大哭起来。

聚会散去的一路,任寻都在和方从心说这件事,说那天的种种。

方从心觉得有点难以接受,心里像是堵住了一样,闷闷得发慌。从不曾想过,一件事情的背后竟可以如此突如其来又触目惊心。“你当时……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无理取闹特别不信任你不体谅你?”回到住处时,她终于忍不住这么问。

任寻已经一副累到爬不起来了的模样瘫倒在沙发上,勉强扭过脸来看着她,半晌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有气无力地冲她勾了勾。

方从心凑上前去,靠着他身边坐下,将他的手捏在掌心。

任寻一手垫在脑袋下面,一只手就给她那么抓着,看住她的眼睛好一阵子。“说真的,我有点儿怕。”他反过来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深深叹了口气,“世界太危险了,别和陌生人说话。”

方从心有点恼地拍掉他那只爪:“说正经的呢,你——”

“我是说正经的呢。”任寻猛一下坐起身来,“别说陌生人了,昨天还人模人样跟你好的家伙今天都可以捅你一刀子。这种事儿还可以只当是被狗咬了。你说万一少个心肝肺肾什么的怎么办?把你卖泰国去你怎么办?别吓唬我,我不想有一天忽然就被人通知……”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把方从心的手都攥得生疼,“从公安局打过来的电话我这辈子不想再接第二次。”

方从心安静地听着,将自己整个偎进他怀里去,什么也不说,只是抱住他。

屋里一瞬变得极静,彼此的心跳声如同黑夜的脉搏,贴近着起伏。他的体温那样温柔,水一般将她包裹了起来,竟令她忽然觉得,真的可以试着安下心来。

良久,方从心听见任寻说:“我想回一趟家。你……能陪我回去吗……?”他抬眼看着她,眼中隐隐闪动的全是恳切。

方从心心头一动,想了想,点头说:“好啊。不过你先给我解释一下,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怎么收容的到少爷你回来啊?”

“我不算啊,咱俩说起来早就认识了!”任寻立刻表示强烈抗议,一个熊抱把方从心扑在沙发上,抵着她的额头:“反正你都已经收容我了,以后也没必要收容别人了。”

那双眼睛离得如此近,望之,一泓深潭水暖。

方从心呆了好一会儿,迎面上去,在他唇上浅啄一下,阖目时,竟又觉得双眼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