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人尊为“不战海相”,曾经担任第一遣支舰队司令官,第三舰队司令长官的米内光政,确实反对对美开战,在七·七事变刚开始时也主张不扩大事态,作为海相在特别国会回答议员质问时自作主张地说:“不会超过永定河和保定的连线。”把坐在边上的陆军大臣杉山元气得满脸发白。但那只是因为海陆不和,决非其他原因,要知道就在1933年8月,作为新编成的第三舰队中将司令长官的米内光政中将亲自在保津号炮艇上插上将旗,带了另一艘炮艇二见号在1933年8月居然溯江而上到过重庆。
现在被人们传为美谈的米内光政在二·二六事变时的表现其实也是这样,1936年2月26日,陆军皇道派下级军官带领1400多名士兵发动政变,包围了首相官邸、国会议事堂、陆军省、参谋本部和警视厅。杀死了内大臣斋藤实、大藏大臣高桥是清、陆军教育总监渡边锭太郎大将,首相冈田启介躲在浴桶里逃过了一劫。
陆军在出事以后一直稀里糊涂地不表明立场。陆军发表的公报第一天称政变参加部队是“出动部队”,第二天是“蹶起部队”或者“占据部队”,第三天是“骚扰部队”,一直到第四天才很不情愿地称之为“叛乱部队”。而海军则从一开始就称之为“叛乱部队”,为什么陆军到第三天才开始扭扭捏捏地表态呢?因为听说天皇火了,扬言说要是陆军镇压不了叛乱就亲自带近卫师团去御驾亲征,这才不得已而卖卖力。
与此同时,海军横须贺镇守府司令长官米内光政中将和参谋长井上成美少将立即命令海军陆战队登上军舰,封锁东京湾,联合舰队也派第一舰队直扑东京湾,战列舰长门号的炮口指向了叛军,与此同时,第二舰队也封锁了大阪湾,准备镇压叛乱。
当然海军行动迅速的原因之一还是护犊子。有三位海军大将被卷了进去。内大臣斋藤实已死,侍从长铃木贯太郎重伤,首相冈田启介生死不明。当他们知道首相还活着,就想方设法救人,而人一旦救出,立即打道回府,剩下由陆军自己去处理。
现在还是这样,因为华北和海军没有关系,出什么事情海军都是事不关己。但在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后,米内光政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强硬派,坚决主张陆军及时增兵。在松井石根被任命为中支方面军司令官兼上海派遣军司令官后,首相近卫文麿、陆相杉山元、海相米内光政一起在东京车站送他赴任。松井对杉山元说:“我要打到南京去,请把全体陆军团结起来。”对近卫文麿说:“我想去南京,请首相理解。”
近卫问杉山元:“陆军真的要一直打到南京去?”
杉山元打了个哈哈:“松井也就是那么说,他到不了南京,撑死打到蕉湖。”
在一边的米内光政一言不发,因为要说的话他已经说了。8月14日晚的内阁会议上,米内就已经公开声称:“事态不扩大主义已经消灭了,打到南京去,海军将做应该做的一切。”
现在他要拿出来的是实际行动。
当时的日本海军有一支庞大得出奇的编制,就是陆基航空兵。海军陆基航空兵本身并不奇怪,但编制本身庞大到像日本海军那种地步的军队是没有的。这是因为《华盛顿条约》限制了航空母舰的数量和吨位,但对航空兵力本身却没有任何限制,所以日本海军准备了大量的陆基航空兵,准备在发生对美战争时前进到由日本控制的南洋诸岛,和潜水艇、鱼雷艇等共同完成消灭30%美国舰队的宏伟任务。
现在,他们在中国动用了这支兵力。
1936年,海军以国土防空的名义成立了木更津航空队和鹿岛航空队,分别负责东日本和西日本的国土防空。可是这两支“国土防空队伍”,从一开始就配备了大量的陆上攻击机。卢沟桥事变后的7月11日,这两支航空队的陆上攻击机就改编为“第一联合航空队”,战斗机则改编为“第二联合航空队”,简称“一联空”和“二联空”。分别进驻到长崎的木村基地、济州岛和中国的台北等地待命。
从八·一三的第二天8月14日开始,从木村、济州岛和台北基地起飞的陆攻机对中国各地开始了接连两星期的狂轰滥炸,15日轰炸了南京,16日苏州,17日汉口、南昌,为陆军的进攻开路。9月份开始“二联空”也配备了陆上攻击机,在担任为“一联空”的护航之外,自己也开始执行单独轰炸任务。
起码在长江流域和中国的华南、西南地区,没有被日军飞机轰炸过的县城是几乎没有的,执行这些轰炸任务几乎全是日本海军飞机。轰炸珍珠港的精湛技术就是这样用中华民族的鲜血和生命财产训练出来的。
这种对平民集中的大城市的狂轰滥炸是日本人的发明,叫作“越洋爆击”,后来从1939年开始了轰炸重庆的“101号作战”,海军飞机先后对重庆进行了218次轰炸,重庆市区几为废墟。这个“101号作战”的方案起草人和现场指挥官就是当时担任支那方面舰队参谋长兼第三舰队参谋长的井上成美中将。这种对中国内地的轰炸只有海军才能进行,因为陆军飞机是靠地形导航,无法轰炸地形不熟的区域,而日本海军飞机的导航一直是采用和航海一样的六分仪定位,不需要地形图,只需要太阳的方位角。
井上成美本人对“101号作战”的评价是:“这是能和日俄战争的日本海大海战匹敌的作战,一定要坚持到底。”
“101号作战”就是由一联空和二联空进行的,一联空司令官是山口多闻少将,二联空司令官是大西泷治郎少将。山口多闻在中途岛被美军埋进了海底,而那个“神风特攻队之父”大西泷治郎中将在战败后自杀。
日本海军的高级军官们并不是像传说中的那么有理性,和陆军将领一样,他们基本上是一些疯狂的赌徒。弄出“神风特攻”的大西泷治郎当然不是正常人,但第二航空战队司令官山口多闻少将呢?他在奇袭珍珠港成功后的1942年2月20日向军令部提出的作战设想意见书,甚至把参谋本部那些已经够疯狂了的陆军参谋都给吓呆了。
山口的方案是:5月进攻锡兰(现在的斯里兰卡)、加尔各达和孟买;7月进攻斐济、萨摩亚、新喀里多尼亚和澳大利亚;8月到9月进攻阿留申;11月到12月进攻中途岛、约翰斯顿环礁和巴尔米拉环礁;12月到1943年1月,进攻夏威夷。
然后和德国人一起切断南北美洲,有必要的话破坏巴拿马运河。第一舰队和第八舰队对美国西海岸展开攻击,占领加州的油田地区,陆基航空兵力进驻加州,对全美的大城市和军事设施展开攻击。
后来他们受到了惩罚,但那不是中华民族对他们的惩罚。
至于这些从活体解剖中国人中练出一手精湛技艺的飞行员和战斗员,和在反复攻击中华民族中性能得以改善的飞机,山本五十六“功不可没”。
七十九
日本的海军将领最为人所知的可能就是东乡平八郎和山本五十六,确实这两个人的名字都代表了日本海军曾经有过的光荣,虽然后者的光荣时间是那么的短。但作为日本海军代表的这两位人物的性格和下场是如此不同,也正好揭示了日本海军的无法解脱的自身矛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位反差如此之大的人物能并列为日本海军的代表本身就说明了日本海军覆灭的原因。
东乡平八郎除了晚年忘记了自己已经是83岁的高龄,对当时世界海军军事科学技术的进步一无所知而对海军政策、海军人事信口开河,被人评为“晚节不保”之外,作为一个海军军人,可以指责的地方确实不多。而山本五十六则经常被人们描写成一个悲剧的英雄,出于责任心而去构划和指挥一场自己反对而又确切知道结果的战争。不少美国人甚至真心相信山本五十六的死亡原因并不是被美军破译密码而组织的暗杀,他们相信山本出乎寻常地从拉包尔出发去往前沿阵地,这一举动本身就是因为看不见出路而自寻死路的自杀行为。
其实如果仔细观看山本五十六的足迹,就会发现在日本军部中,把日本引向那场他确实反对过的战争的无数人中,也有山本五十六的身影,而且排名不靠后。人们看到了战争已经迫在眉睫时山本的反战,而往往忽视山本也是这种迫在眉睫的危险的制造者之一。
东乡平八郎对波罗的海舰队来路方向的判断是一次赌博,但从东乡本人木讷的性格来看,不如说是反应迟钝更为合理,所以与其说他赌中了还不如说东乡平八郎就是个瞎猫逮了个死耗子更贴切。
但山本五十六不同,从事实上来说他就是一个赌徒。
山本五十六在赌博上究竟有多少斩获也是众说纷纭,无法确认。但1929年作为参加伦敦海军军备会议的随员,在出发前和家乡的父老们半开玩笑地打招呼说:“谁现在给我一万日元,回来能还给他10万。”从这句话来看,起码山本五十六对自己的手腕还是很有自信的。
东乡平八郎在英国接受了海军教育和训练,回国后除了短期出访之外就再没有踏出过国门,对国际海军技术的进步和发展几乎没有兴趣,而山本五十六则有一个不仅在日本,而且在全世界海军高级军官中也是独一无二的纪录:从中佐开始到中将的四次晋升本人全不在国内。1919年底晋升中佐时,山本在波士顿的哈佛留学;1923年底晋升大佐时,在欧洲出差;1929年底晋升少将时,在伦敦参加海军军备会议;而1934年底晋升中将时,还是在伦敦参加海军军备会议;最后1940年底在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任上晋升海军大将时总算在日本国内了。
这种古怪的经历,使山本五十六能够及时把握世界局势、海军军事科学和技术的最新进展。海军又是一个更加重视科学的军种,同样在对美国的看法上,山本五十六就和同样长期驻美的陆军武官,后来的甲级战犯佐藤贤了所持看法根本不同。在佐藤贤了看来,被富裕的生活宠坏了的美国人连正步走都走不齐,怎么能和威风凛凛的“皇军”打仗?而山本五十六不是这样看的。
首次赴美对山本五十六的文化冲击实在太大,非女权主义者而热爱女性的山本少佐很自然地在写给国内亲友的信中,话题都集中到美国的女性身上。美国的女孩子都能受到大学教育而且能够参加工作而独立,使得除了欢乐街的女子之外几乎不知道还有其他女性的山本少佐目瞪口呆。美国的砂糖居然不需要按人头发放更是教会了山本少佐什么是“国力的差距”。后来底特律的汽车工厂和得克萨斯的油田才真正告诉了山本少佐美国的真正力量。
即使同样地知道了问题的所在,得出的结论也不一样。当初华盛顿会议的时候加藤友三郎在给海军次官井出谦治的备忘录中指出:“日本只有同美国有可能发生战争,但日俄战争似的花费绝对支持不了对美战争,所以即使日本能够整备和美国同等的军备,也无法筹集对美的战费,使用外交手段避开和美开战是日本现在唯一的选择。”
加藤是日本海军中最后一位具有政治头脑的军人,他的这番话直到他那些贸然与美开战的后辈们把日本海军给弄没了之后才被人回想起来。而山本五十六只是一个军人,他不理解加藤的所想。山本不认为和美国开战是一个聪明的选择,但也不认为和美国开战是一个禁忌。山本五十六是一个赌徒,具有赌徒特有的短视心理,在考虑对美战略时山本从来不是从战争角度出发,而是从战斗或者战略的角度出发。两次伦敦会议,山本五十六都是积极地站在舰队派一边,反对对美妥协。第二次伦敦会议时大藏省派出代表就是后来的大藏大臣、甲级战犯贺屋兴宣,贺屋从财政负担的角度出发主张应该接受英美方案,山本五十六恶狠狠地对贺屋说:“闭嘴,再不闭嘴当心我揍你。”
但让山本感到屈辱的是:让贺屋闭嘴以后日本人在英美面前也必须闭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山本提出的方法是航空作战。1930年,第二次伦敦海军军备会议时,山本五十六对军令部次长末次信正提出的建议是:“被迫接受劣势比例的帝国海军在同优势的美国海军作战时,一开始就只能以空袭的方式给与敌人一记痛击。”在给部下的信中说:“和英美开战的日子不会太远,在开战之前如何做到航空上的飞跃是最要紧的。”
如何做到航空上的飞跃?
日本海军在实现除了潜水艇以外的舰艇国产化的时候得到了英国人的巨大帮助,在航空兵器的发展上得到了德国人的大力支持。日美关系的恶化使日本无法从英国继续得到军事技术的支援,连一直接受日本造船留学生的格林尼治大学从1923年以后都停止了接收日本留学生,但这点难不倒日本人。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日本由加藤宽治带领的赴德国调查团得出的结论是“德国在军事工业技术水平已经超过了英国”,而一战以后旧国联对德国的军备限制使得德国人采取了把军事技术转移到日本和苏俄进行技术储备的方法来和英美偷偷地对着干,这样做的结果是后来的希特勒在上台后重整军备时并没有遇上什么大不了的困难,反而使苏俄和日本沾光有了一支强大的空军。
在日德航空工业合作上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斐力德里希·哈克(Friedrich Hack)。此人本来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占领青岛时被作为战俘关到福冈的战俘营的,后来因为查清哈克战前曾经担任过满铁的顾问而被释放并且给予了在日本的居留权。战后此人成立了一个“舒茨因·哈克商会”( Schinzinger & Hack Co),专门负责向日本转让德国技术,日本海军驻柏林办事处的设立也得到了他的帮助。
哈克除了做买卖以外,政治上也卷入很深。后来里宾特洛甫与大岛浩鉴订日德联合防共协定,谈判一开始就是哈克牵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