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1891年7月13日,离甲午战争还有四年。
东京小石川炮兵工厂的小石川后乐园。受外务大臣榎本武扬的委托,海军大臣桦山资纪中将在这里召开一个游园会形式的欢迎宴会。贵宾是大清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和正在日本访问的包括北洋水师旗舰“定远号”、“镇远号”在内的7艘军舰上的50名大清水师军官。
桦山资纪气恼地对海军次官伊藤雋吉少将说:“最讨厌的就是这个丁汝昌,榎本外相硬要讲什么‘日清友好’。这样,明天全体出动去会会这个迟早要在战场上见面的敌人,大家都把这个丁汝昌的脸给我记住了,把军务局长喊来。”
当时的海军省军务局长就是伊东祐亨少将。伊东一进门,桦山资纪就问了他一个问题:“伊东君,你说丁汝昌这次为什么走这么条怪路,从下关进日本,经濑户内海绕纪伊半岛到东京来?”
这位后来指挥联合舰队大败北洋水师,一直晋升到元帅海军大将的伊东少将回答说:“丁汝昌这是在向我们示威,他的意思是说,日本的内海就是北洋水师的庭院,如果日清开战,他能指挥着北洋水师一口气攻到东京。去参加欢迎宴会没问题,但请大臣无论如何也要恳请外务大臣和首相同意让我们也去访问一次清国。”
第二天,伊东祐亨在游园会上劈头对丁汝昌说:“丁提督,能不能让我参观一下你们伟大的超级战舰‘定远号’?”
丁汝昌坦然地笑了笑:“随时欢迎,但是您只能看,我们不会回答您提出的问题。”
丁汝昌有资格坦然。这艘长达95米、满载排水量7355吨、航速16节的德国造战舰“定远号”是当时远东的最大新型战舰。装备在“定远号”上的两门305厘米的双连炮能够毫不留情地把所有敌舰送进海底,让你伊东祐亨参观一下又能怎样?
第二天,伊东少将在丁汝昌的陪同下参观了“定远”、“镇远”两舰。
桦山海军大臣在海军省等着伊东的报告。
而伊东的报告是:“如果现在和清国开战,我们没有胜利的可能。只要‘定远’和‘镇远’两舰就能把全部常备舰队送到海底。阁下,我们需要军舰!我们是四面环海的海国,卫国就是卫海,拥有能和‘定远’对抗的军舰是我们最要紧的。”
桦山叹了一口气:“李鸿章的目的达到了。”被称为海军“头脑”、位居军务局长、实际上指挥着日本海军的伊东祐亨被逼着说出了“没有胜利的可能”。
李鸿章派丁汝昌率北洋水师访日的目的——向日本示威,确确实实地达到了。
其实,在这之前5年, 1886年的8月,北洋水师就派出以“定远”、“镇远”两艘主力巡洋舰为首的4艘军舰(另外两艘是“济远”和“威远”)访问过日本。带队的也是丁汝昌,那次是在黄海演习完毕以后,开到长崎去修理军舰。修理军舰也没有必要到日本去,所以其实有个七八成炫耀武力的成分在里面。 但那次在长崎寄港闹出了一个在日本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清国长崎水兵事件”,北洋水师士兵因为和日本警察发生冲突,双方大打出手,死10人,伤70余人,结果是日本人赔礼道歉、赔偿损失了事。
时隔5年,北洋水师虽然没有增加新舰新炮,但还是让伊东祐亨垂头丧气。
但有人不这么看。
回航时北洋水师还是走濑户内海,在广岛的宫岛锚泊时,接受了吴镇守府长官中牟田仓之助中将和参谋长东乡平八郎大佐的访问。在这次访问中“平远号”声称故障,进入吴军港检修,其实是有点观察和侦查日本海军技术程度的意图。
但结果是,北洋水师的底细被人家摸了个底儿掉。
东乡平八郎大佐几乎每天在码头观察“平远号”,最后的结论是:“清国舰队不足为虑,他们只是一把褪了火的宝刀。宝刀确实是宝刀,但是已经褪了火,真正需要的时候派不上用场。”为什么这么说呢?用东乡的原话:“神圣的炮口上,挂了不少东西,从内裤到袜子什么都有,怎么看怎么像晾衣竿,这还是在外国的港口呢,甲板上也是乱七八糟,根本就没有整理。”
“炮口是军舰的灵魂,从清国舰队能够毫无顾虑地这样做,就知道这支舰队的士气。从军官到士兵没有任何紧张感,军舰本来所具有的力量发挥不了,没什么可怕的。”
这是在说海军的软件。没有配套的软件,光有硬件是不能被称为海军的。东乡平八郎看出了北洋水师是软件配套没有赶上硬件购置。
但日本海军呢?在这方面不得不承认日本海军的建设是先从软件开始的。
19世纪后半期的日本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为什么能像变戏法一样出现了一支包括陆海两军的强大军队?这应该归功于日本的陆军士官学校和海军兵学校这两个培养军事指挥官的军事院校。
明治二年(1869年),兵部省在《应该创立大海军的建议》中这样写道:“军舰因为士官才有精神,没有士官,则水夫将无所作为。水夫无所作为,则舰船也就成了无用的废物。而海军士官所必须掌握的深奥学术的练成绝非易事,所以当前一大紧要事项就是尽快创办学校。”
建设一支海军,需要的东西很多,比如起码要有军舰,要有操纵军舰的人员和这些人员构成的组织。一般来说这三要素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军舰,但军舰问题最好办,只要拿得出钱,什么都能买得到。当时英国、法国、德国、俄国还有美国全都在亚洲明争暗斗,什么最新式的军舰都买得到,困难的其实是训练培养人员和编成控制。
在伊东祐亨大发没有军舰的感叹时,日本海军已经花了二十几年的时间来努力培养和组织海军人才了,而且这种努力已经显现出来了。
1870年,明治政府模仿幕府的“长崎海军教习所”,在东京的筑地开设了“海军操练所”,第二年改名为“海军兵学寮”,到1876年改名为“海军兵学校”。1888年搬到了广岛县的江田岛,在东京的海军兵学校原址上办了海军兵学校。
海军兵学寮和陆军士官学校的前身“兵学寮”同时设立,可改名字比陆军晚了两年。这么一来,“士官”这个词被陆军用了去,只好凑合着用“兵学”这个学究气十足的词了。其实陆军有点怪,除了“陆军士官学校”这个校名之外,再也不用这个词,用的是“将校”。可是海军除了学校名不用“士官”这个词以外,在其他场合则是大量使用这个词。
在日本海军术语中,“士官”指的不是“下士官”,而是相对于“士兵”而言的反义词,也就是“军官”的意思。少尉是“士官”,大将也是“士官”。
1887年开始日本陆军从法国式转为普鲁士式教育。海军的转型更早,从海军设立操练所开始,就从原来的法国式教育转成了英国式。从1873年开始,英国派出后来一直做到北美舰队上将司令官的道格拉斯(Douglas,Sir Archibald Lucius)少校为首的34名教官来日本。英国人在日本一待就是17年,合计69人次,道格拉斯本人就在日本待了两年,如果不是有人警告他如果再不回国可能会影响晋升的话,他可能还会继续逗留下去。
日本海军兵学校、美国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和英国达特茅斯皇家海军学院一起被誉为世界三大海军学校,因为日本、美国和英国曾是三大海军强国,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仔细想一下还是有点不可思议。和精神要素起到更多作用的陆军相比,海军更加受到国力的制约,这个海军兵学校既然是海军的一部分就应该也不例外。贫穷的日本是如何办出这个海军兵学校的?
十
当时的日本是一个很穷的落后小国,培养海军人才最简单而又便宜的方法应该是送人去欧美留学。其实在一开始,日本人也是那么想的,比如东乡平八郎就被送去英国留学,一去就是8年。
但是有一点弄不明白,日本的海军留学生到处被人拒绝。是欧美人看不起这些黄皮猴子还是为了保守海军机密,没人知道,反正就是到哪儿哪儿不要。东乡平八郎想去英国的达特茅斯皇家海军学院,结果到了那儿别人才对他说不行,结果他只能上商船学校。
日本只好从一开始就自己办学校,而且还是斥巨资全部请英国人来帮忙。英国是当时的第一海军大国,但日本人请英国人的直接原因就是——1863年的萨英战争,日本人知道了英国海军的厉害。
1862年,在现在的横滨市生麦地方发生了所谓“生麦事件”:4个英国人骑马冲撞了萨摩藩主岛津久光的队伍。其实就在事情发生前几分钟,美国领事馆官员范李德也遇到了这个队伍,按照欧洲人见了贵族或妇女的马车要下马让路的礼貌,范李德让了路,没有出事。但这几个英国人在上海待了很长时间,骑在马上鞭打黄种人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大鼻子怎么能给黄皮肤的日本人让路?于是他们和藩主的武士发生了冲突,一个叫理查逊的英国人被日本人砍出了肠子,拖着肠子想逃跑,另一位武士“看到他很痛苦,就帮他做了介错”,一刀把理查逊的脑袋砍了下来。一死两重伤,剩下一个女的倒是没受伤,但被吓疯了,不久也死了。
约翰牛们很吃惊,这是他们第一次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大英帝国的臣民也是会被人砍杀的,而且凶手是黄种人。于是他们就去找幕府论理,要幕府赔偿10万英镑。幕府来了个一问三不知:那是萨摩藩,你得找他们。于是英国人就出动了10艘军舰上鹿儿岛讨说法来了。
英国人到了鹿儿岛,看到这么个乡下地方,料想也拿不出10万英镑,就减到了二万五,但要求处分肇事者。遇到翻译差劲,把“肇事者”给翻成了日语的“责任者”。藩主岛津久光一看急了眼:八格丫鲁,要处分老爷?老爷跟你拼了吧!这就打了起来,一仗打下来,全日本最早实行改革开放的萨摩藩取得的一点成果全部毁于英军炮火,但死得不多,才5人。而来势汹汹的英国人却死伤63人,尤里亚勒斯(HMS Euryalus)旗舰舰长约瑟林、副舰长魏尔默全去见了上帝。
怎么会打出这么个结果?其实那天可能上帝没斗过天照大神,对英国人有点不公平。首先炮战刚开始时海上风浪大作,英国军舰颠簸得厉害,无法瞄准,也就无法破坏萨摩藩的海岸炮台。而英国舰队停泊的地方又正好是萨摩藩炮台平时训练时停靶船的,这样萨摩炮台练瞄准都省了,一炮打出去就直接命中英军旗舰。
但随着天气变好,英国军舰上配备的最新式阿姆斯特朗炮的威力就显示出来了。萨摩藩的海岸炮台被炸了个精光不说,刚刚建成的造船厂和其他近代工业全完蛋了,两家人这才坐下来谈判。
后来萨摩藩还是赔了25万英镑,但不是萨摩藩自己的钱。萨摩藩向幕府借了63万两银子赔了英国人,以后就没还,赖掉了那笔账。
大山岩、黑田清隆、东乡平八郎全是参加过那场战争的,因此大家全同意要办海军,认为除了向英国学习外没有别的出路。
日本人在萨英战争中看着英国人耍酷,令他们眼馋得流口水的还不光是军舰大炮和海军。日本人发现英国人打仗时甲板上有军乐队在奏乐,认为非常妙。这边谈判还没有谈出结果,那边就有人爬到英国军舰上要人家教他们玩洋鼓洋号,回来就自己练了起来。后来日本海军的大型舰只上一直有军乐队的编制,平时在舰上练练乐器兼管打扫卫生,战时运运炮弹兼管吹吹打打,就是从萨英战争里跟英国人学的。
日本人办这个学校是很认真的,认真到了什么程度呢?为什么海军兵学校会搬到广岛的江田岛区就足以说明这一点。随着经济的逐步繁荣,海军省认为,学校办在繁华的东京会引起学生们思想堕落,所以才找了这个当时是鸟都不来做巢的荒岛——广岛。迁校之前还和当地豪绅签订了一个名为《江田岛取缔方始末书》的合同,里面规定在江田岛指定范围内不得有“猥艺丑行”,就是说不能开娼馆妓院,以保证教育环境。一直到1945年日本战败为止的57年间,江田岛都做到了这一点。至于后来,设施被美军接收,飞燕流莺从全日本和全世界各地云集江田岛,从此便“繁荣娼盛。”
和所有海军名校一样,江田岛海军兵学校最豪华的建筑就是学生宿舍“生徒馆”,这是当时工部省铁道寮(相当于后来的铁道省)任建筑副长的英国人约翰·迪亚克(John Diack)主持设计的。全部英国风格不说,所有的红砖都是一块一块地包好了从英国用军舰运来,原价是02日元一块,要知道那年头木匠的工资也就是一天01日元。运到日本后折算下来,一块红砖要花15日元以上,当时3日元能兑换2两白银,就是说那些红砖换算成现在的价格,一块的成本在150美元以上!
学生宿舍的豪华、生活的排场是欧洲海军的传统。在欧洲,海军是贵族军种,海军军官都是贵族,讲究的是“Nobles Obligation”(贵族的义务)。那意思就是,国家是你们贵族的,平时好吃着好喝着,到关键时候就得豁出去为国效力。
道格拉斯少校到了日本觉得最抓狂的一点就是海军兵的学生里居然大多数出身农民,没几个贵族。出于贵族军种的自尊心,道格拉斯在教日本人的时候最强调的就是“先成为绅士,然后才是士官(Be a gentelman before the officer)”,而这点也应该是学生个人乐意接受的。到战败为止,只要条件可能,日本海军一直维持着豪华的生活方式。军官和士兵的伙食完全不同,正餐必须穿礼服,边上还有军乐队伴奏。这点和陆军大不一样,日本陆军是有点“官兵一致”的,起码在战场上,将军和大头兵吃的是一样的伙食。
海军兵学校的学生一进校就是一等兵曹,相当于上士,这点和陆军士官学校一进校从最下边的二等兵开始也不同。
十一
但要是认为海军兵学校仅仅是享福作乐,那就错了。道格拉斯把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的课程搬到了日本,课本当然没时间翻译,也没有必要翻译——本来海军兵学校就把英语放在极高的位置上。老师是英国人,教科书是英语,用英语做作业,用英语回答问题。能用日语的地方,就只是在背后偷偷对这种“英语世界”表示不满、发发牢骚而已。除此之外,一切用英语。当然这只是海军兵学校刚开始时的情形,但海军兵学校从来没有放松对英语的要求,即使是在太平洋战争中,军部要求抵制英语这种“敌性语言”的时候,海军兵学校还是坚持连查生字用的字典都必须是英英字典。
这种训练的效果如何呢?从最后的海军次官井上成美大将战后的谋生手段,是开英语补习班教人英语这点就知道了。